閻連科·堅硬如水 (10)偉大的勝利

1·到敵人後方去

到敵人後方去,把鬼子消滅凈。在階級社會中,革命和革命戰爭是不可避免的,舍此不能完成社會發展的飛躍,不能推翻反動的統治階級,而使人民獲得政權。革命是群眾的革命,只有動員群眾,才能進行革命,只有依靠群眾,才能進行革命。

(紅梅,你帶的錢夠不夠?(夠了的,要蓋房也能買一間苫草哩。(這次你我是破釜沈舟了,買也得買回幾條王鎮長的證據來。(這麽遠的路。王家峪人不知肯不肯揭發王鎮長。(放心吧,我就不信一個人能一輩子不犯錯誤,一輩子不得罪一個人。只要有錢,不怕把群眾發動不起來。)

真正的銅墻鐵壁是什麽?是群眾。是千百萬真正擁護革命的群眾。這是真正的銅墻鐵壁,什麽力量也打不破的,完全打不破的。中國革命,實質上就是農民革命。在這種根據地上進行長期的革命鬥爭,決然不能忽視以偏遠農村區域做革命根據地的觀點。

(愛軍,我的腿累了,也渴得很。(我去給你弄點水喝,你等著我。(算了吧,咱們坐下歇一會……(紅梅,你說怪不怪,我連續幾夜做夢放火把程寺和牌坊全燒了,你說這夢啥意思?(你夢見我了嗎?(我夢見咱倆還是在大隊部的榆木桌上做那事,哢嚓一下桌子腿斷了。你一尖叫,咱倆就掉在桌下了,你摔得到處都是血。(你真的夢見了血?(夢見你兩腿間,你的那兒血像河一樣流。(這就好了,愛軍,夢見血是馬到成功的征兆哩。)

革命的規律———這是任何領導、指導革命的人都不能不研究和不能不解決的問題。群眾革命的規律———這是任何領導和指導群眾革命的人都不能不研究、不能不解決的問題。中國群眾革命的規律———這是任何領導和指導中國群眾革命的人都不能不研究、不能不解決的問題。中國北方群眾革命的規律———它完全有別於中南方革命根據地群眾革命的規律,這是北方地區的政治、文化、地理及生存環境決定的。任何領導北方群眾革命的人都不能不考慮這一點,從而解決這一點。中國北方豫西山區耙耬山脈群眾革命的規律———它又完全有別於北方山區和北方豫西山區的革命規律,這是耙耬山脈的歷史、政治、文化及特殊的地理環境、生存條件所決定的,任何參加、引導、指導、領導耙耬山區的群眾革命的人都必須琢磨這一點,研究這一點,解決因此產生的一切問題和矛盾。

(愛軍,到沒到王家峪?(喏———快了,可能就是前邊那個村。)我們現在從事的革命,是前所未有的革命。我們的革命是耙耬山脈這塊特殊土地上的革命,因此,我們不但要研究一般的革命規律,還要研究特殊的革命規律,還要研究更加特殊的中國北方豫西山區耙耬山脈的群眾革命的規律。我高愛軍是地道的耙耬山脈人,我讀書時是高材生,當兵時是優秀士兵,當班長是全連最優秀的班長,服役期間寫的詩歌中的名句至今都在軍隊廣為流傳,怕我死後數十年也會如“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樣在軍隊被廣為傳頌。我寫的詩是“革命戰士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革命戰士是塊泥,哪裏需要哪裏提;革命戰士是塊坯,哪裏需要哪裏砌”,這首詩最流傳的是前兩句。還有“視駐地如故鄉,視人民如父母”那口號,都出自我的筆端和文章。我寫的激揚文字曾幾次登在《解放軍報》和《工程兵報》上,退伍後在鄉村革命這些年,省報和地區的報紙有時還寫信向我來約稿。

我有文化,見識多,過目不忘,能言善辯、敢做敢為、不怕犧牲、有勇有謀,又最了解耙耬山脈的人和物,山和水,草和樹,禽和獸,男與女,老與幼,沙與土、蟲與蟬、豬與狗,性與愛、春與秋,樹葉與道路,方針與方言,政策和耕牛,貧窮和富裕,婚嫁與葬俗、快活與女人,豬狗與春秋,空氣與房舍,破鞋與貞潔、偉大與男人,革命與饑餓,幸福與莊稼,還有寒露與冬至,成功與權力,崇拜與烏鴉,牛鬼蛇神與地富反壞右,人民群眾與貧下中農,無產階級與犁耬助耙。上至耙耬山脈的星月,下至耙耬山脈的狗屁,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我咋就能到王家峪不馬到成功呢?咋就可能不成為耙耬山脈的權力和革命的新星而冉冉升起呢?到敵人後方去,把鬼子消滅凈。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2·到敵人後方去

事實上,現在回憶起來,總結起來,我向你們說這些的時候,我替你們發現了你們永生不能發現的偉大規律,那就是世界上最最復雜的事情往往最簡單,最最簡單的事情往往最復雜。正是因為革命有這樣美妙的千變和萬化,深奧和簡捷,革命者才會從革命中得到樂趣和刺激,才會有那麽多人不畏艱險地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要治療紅梅憂郁症復雜不復雜?想要打倒王鎮長復雜不復雜?想要從猜測中證明王鎮長和他家鄉的王家峪大隊的女支書趙秀玉有男女關系是一件小事嗎?想以此達到革命與奪權的目的與平地起樓有啥兒兩樣呢?可我辦到了。輕而易舉地達到目的了,不僅打倒了王鎮長,還把他送進了監獄裏,定性他為現行反革命分子,判了他20年徒刑。

而這件事的意外和簡單,使我和紅梅切實感受到了革命的魔力和刺激,完全徹底讓紅梅從慶東死去的陰影下面走將出來了,又回到了陽光下的舞臺上,明白了為啥兒這年月連瞎子、瘸子和笨豬、野狗都想鬧革命,都能鬧革命,都想成為革命家和都能成為革命家的根本原因在哪兒。

我和紅梅是臨近日落到了王家峪大隊的。第一次到耙耬深處來,六十幾里路,走了一半,搭乘了一半馬車和牛車,加之路上兩人說到高興處,說到人心激奮時,又借著四野荒無人煙,就在路邊脫下衣服做了兩次那事兒(她終於又和先前一樣激情滿懷,哇哇亂叫了),到王家峪村頭時,我已經累得雙目昏花、兩腿發酸,恨不能到誰家裏喝一碗生水就躺在床上睡一覺。

王家峪村坐落在一面山坡上,是王家峪大隊的一個自然村,是大隊部的所在地,可趙秀玉支書家卻住在幾裏外的趙家窪,離這兒整整隔著兩道梁子一條溝。王家峪村距山嶺上的牛車馬道有三裏路,而那三裏路則完全都是羊腸道。我們沿著一道溝邊彎彎繞繞的一繩小路往王家峪村裏走,坡地上有的小麥已經掙開冬寒旺旺綠綠了,有的還是入冬前播下不久的模樣兒,從遠處、高處去看那土地,有的黑黑茵茵,盛如濃雲,有的花花搭搭,見黃見紅,有褐有紫,使整面坡地像遇物賦形的一塊巨大的地毯或床單啥兒的。山梁上和小路上沒有一個人,只有兩只野羊在路邊的崖頭懸著啃草兒,從田地裏飛過來的腥甜的土味,溫熱燦爛,呈出薄薄的金色,在我們的鼻子下繞來繞去。

村子裏升起的炊煙,在平南西斜的日光下,是一種絢紅柔美的顏色兒,如隨風而起的絲線在半空飄飄蕩蕩的。(幾年前這堤外荒灘一片/是咱們用雙手開成良田/冒冬雪、迎春寒長年苦戰/才使這荒灘變成米糧川/為墾荒咱流過多少血和汗/為墾荒咱度過多少暑和寒/開拓出肥田沃土連年得高產/百花盛開春滿園)。紅梅那天穿了一件我用大隊的公款給她買的大紅羊毛衣,套了一件小翻領的四扣衫,她邊走邊用那布衫襟兒在臉上扇著風,扇著扇著她立下不走了。

在我們身邊的田裏冷丁兒跑出來一只野兔兒,半黃半白,竟敢在路邊瞪著火樣的眼睛不動彈。紅梅朝那野兔一揚手,它朝田裏跑幾步,又回頭望著我們倆。紅梅叫:“愛軍,快看!”偉大的兔兒喲,它是不是一隻精靈呢?你們猜它引導我看見了啥兒了?我看見有兔窩的那塊田裏,方方正正,二畝有余,那麥苗竟有一半已經擡頭挺胸,身高半尺,烏黑發亮,而另一半則身高三寸,半青半黃;然你再往地邊細看,還有一畦田地的麥苗好像剛剛從土裏拱出來,似乎還沒從冬眠中睡醒一模樣。

我有些奇怪了,一塊田地的麥苗竟有三種長勢和苗色。再看那塊田土,五寸高的苗兒這邊,田裏的坷垃又細又碎,三寸高的那兒,坷垃偏大偏硬,冬眠苗的那邊,仿佛剛剛才犁過。(遇事要仔細分析,尋找前因後果,抓住主要矛盾或主要矛盾的主要線索,這樣才能逮住矛盾,解決矛盾,幹好工作。)難道這不是一塊田地嗎?又明明是一塊田地哩,大田埂四方四正的把這三種苗地圍在了一起呢。一塊田地為啥有三種麥苗呢?紅梅喚:“愛軍,你看這兔呀!”

(偉大的兔兒喲)我又朝前起走了幾步,到另一塊三角地裏,發現三角地裏的麥苗一樣是有的剛出土,有的已經十二分的綠旺了。(沒有發現,就沒有創造,沒有創造,社會就只能原地踏步,永遠不能前進。)紅梅叫:“愛軍,你往哪去呀?”我說:“我去尿一泡。”“尿一泡你用走恁遠?你怕我是不是?怕我你今夜兒就別和我睡一塊。”我到同一塊麥地有兩三種苗的田頭上,用腳在苗色相差、坷垃相差的地頭踢來踢去。

我踢到第二塊田地時,偉大的發現在我的腳下哐咚一響,果然如平地起樓一樣出現了:我看見在地下幾寸深的地方埋著一個木橛兒。我彎腰把那橛兒扒出來,見那橛兒上寫著三個字:王保民。我又到另一塊田裏苗色相差的田頭扒,又扒出一個木橛兒,上邊仍然寫著三個字:王大順。我一連在那面坡地扒出了六個木橛、木牌兒,每個橛兒、牌兒的上邊都寫著一個人名字。這時候,我腦子轟然炸開了,一個天窗的光明照進了我的頭腦裏,就像紅旗插進了剛被攻下的敵堡裏,號角吹響在了一個山頭上,燈塔出現在了一片茫茫的大海上。

紅梅驚奇地站在我身邊,她說:“你幹啥?”我把一個木橛塞到她手裏,又到另一處去扒著,去證明我那驚心動魄的猜測和發現。紅梅看著那木牌怔一會,忽然醒悟了啥兒樣,她丟掉那橛兒,也興奮地去幫我在那地頭兒裏扒,我們就又扒出了一個寫有名字的木橛兒。我們如瘋狗刨食,餓雞刨土樣又扒出了四個木橛兒。最後我們扒出了一個又窄又短的木橛,看到那上邊的名字我們驚住了,興奮在臉上凝住了,我和紅梅跪在地上,四只手捧住那些普普通通的木橛像捧住一塊塊燒紅的鐵樣顫抖了,哆嗦了,呼吸被激動堵住了。那木橛兒寫的是鎮長的名字:王振海。

這時候,從梁道的哪兒,傳來了渾濁緩慢的牛蹄聲和腳步聲。一擡頭,我們看見一位老人扛著一架老犁,趕著一頭紅牛從梁上下來了。我和紅梅啥兒也沒說,她看了我一眼,我一下上前抱住她,將她擁在懷裏就朝身邊的地埂下邊滾過去,(地雷戰,嘿!地雷戰)像滾雷躲彈樣我倆滾到一道二尺高的土坎下,緊緊地抱住不動了。兩個舌尖像蛇頭一樣在一塊廝打起來了,一會我攻進了她的嘴裏邊,一會她又回擊進了我的嘴裏邊。我把她香甜的唾液吸進我的嘴裏咽下去,她又吃了虧似的要求我把她的唾液還回去,我就只好把我的唾液通過舌頭加倍的還給她。

越來越近的牛蹄聲和腳步聲像石塊泥板樣從麥地壓過來,擱在我們頭頂和我們激動上,使我們不敢大聲呼吸,不敢亂說亂動,只能用我們的舌尖慶賀我們偉大的發現和初戰告捷的輝煌成功與偉大無比的勝利。牛蹄落在長滿野草的小路上,像空虛的泡桐木敲在泥土上,顯得那樣柔和與悠閑,恬靜與安逸,老人的腳步,也和牛蹄一樣的悠閑和慈祥,可那些聲響從我們身邊過去許久,我和紅梅還是屏住呼吸不敢動。我就那樣縛住她生動靈活的舌尖,讓它在我的嘴裏如熟睡的蛇一樣。我就那樣伏在她富有彈性的身子上,那樣讓牛和老漢從我們身邊走過去,走進落日中的王家峪,然後我把她的舌頭放回到它的窩洞了。我們長喘了一口氣,拿著那寫有王鎮長名字的木橛相互依偎在地埂的矮崖下。

她說:“這兒的人竟敢把土地分給各家各戶哩。”我說:“毛主席說的資本主義要復辟可真不是危言聳聽嚇唬人。”她說:“這比他倆有男女關系重要得多。”我說:“把這些木橛、牌子全都收起來,再弄幾份證明這些都是由王鎮長支持的證言材料,誰敢不讓王振海從鎮長的位置上滾下來,誰就得從他的位置上滾下來。”然後,日頭嘰嘰哇哇落山了,從山梁那邊傳來了只有在山裏人和我這樣的鄉村神人,才能聽到的日落西山時的嘰哇聲。

3·到敵人後方去

我們那一夜住的是一個有三間土瓦房的小院兒,因為紅梅怕虱子和跳蚤,那一家剛好年前才娶了新媳婦,大門和新房屋裏門上的對聯都還色不褪紙、字不少勾兒。我們進村時社員們都驚奇地瞪著眼睛看我們。我們也發現這兒竟真的過著天堂的日子哩———那些夜飯早的人家把飯碗端到門口上,手裏竟還夾著油烙饃或是白蒸饃(我日他祖先,這在程崗鎮只有過年時各家才能吃上的飯食,他們日常竟都吃到了,)他們望著紅梅和我(主要是紅梅)像望著兩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她白皙的皮膚、黑亮的剪髮,長長的脖子和脖子下的紅毛衣以及小翻領布衫展覽出來的一塊細嫩的白,還有鄉下人從來不穿的直筒褲(他們大多還穿著大襠細腿褲,男的把襠折起來,系著布腰帶,女的褲襠上開著一道口,那口在右胯或左胯,褲子不分前或後,多半都系紅腰帶)。

媳婦、姑娘們看見紅梅眼睛都比往日亮起來。(她們也看我),男人、小夥們看見紅梅就把目光移到一邊去,移到我的身子上。然後,他們就都不再吃飯了,碗、筷、饃都僵在手裏了。我們說我們是從縣上下鄉搞社教(社會主義教育)的幹部回去開急會,天黑了想在這兒借宿住一夜,就有一個中年男人(後來知道是生產隊長,叫李林)把手裏的碗往一塊石頭上一放“那你們住到喬德貴的家裏吧,他孩娃上月才結婚,新房新床新被子。”(多麽樸素、真摯的無產階級感情喲。)我們就被領進了喬德貴的家裏了。一進院落門,就看見那有三分地的大院裏,有一頭紅牛栓在一棵棗樹上,一架老犁掛在屋檐下,而迎接我們的老人正是日落前我們遇到的那老漢(紅梅怔著看看我,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立刻又如我一樣若無其事,夫唱婦隨了)。

德貴老漢把我們迎進他的上房裏,讓新媳婦下竈房給我們烙了蔥花大油餅,燒了雞蛋白面湯,讓他孩娃去把新房收拾打掃了。為了不讓李林派人去通知支書趙秀玉有縣裏的社教幹部到了王澗峪,我們不停地和李林說話兒,拉家常。他陪我們吃完飯,還是德貴家的孩娃把他的飯碗送回到了他家裏。月亮升將起來了。夜飯也過了。我們大家坐在德貴家有些尷尬了。這當兒紅梅在教新媳婦如何用粗毛爛線織毛衣(我智慧的紅梅,我的心,我的肉,我理想的革命伴侶和女人!)

我便掏出兩塊錢遞到德貴老漢手裏邊,說這是飯錢,是我們社教幹部下鄉必須要給貧下中農交的夥食費。德貴老漢有些生氣地把錢還給我:“你們一輩子能到耙耬山裏幾次哩?”我又把錢還給他:“一次也得交。這是組織紀律哩,這是黨的傳統哩。”德貴老漢說:“啥兒紀律呀,你們在黨的人,吃貧下中農的飯,就是吃自家的飯,哪有自家人吃飯還交錢收錢的理?”紅梅在一邊幫腔了(我的靈魂我的肉,她敲了多麽好的邊鼓喲):“王老伯,你就收下吧,不收我們回到縣裏黨小組會上還要檢討呢。”我忙道:“《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都有規定呀,都是毛主席訂下的規矩呢。”(這多麽像是一出排練好的戲。)

德貴老漢拿著錢有些為難了。隊長李林吃過了飯正在抽旱煙,這時候他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一錘定音說:“這樣吧,你們一人交兩毛錢,德貴你就收下四毛錢,算二位幹部交了飯錢,沒有犯啥兒規定。我聽振海說過他下鄉吃飯也是要給人家交上飯錢的。”說到了王振海。終於說到了王振海。

紅梅教人家織毛衣的手停住了:“你們說的振海是誰呀?”李林道:“就是王鎮長,程崗鎮的王鎮長。”我的樣子有些吃驚了:“王鎮長就是這個村裏的人?”李林和德貴老漢有幾分自豪地同聲道:“他家就住後邊的第三家。”我和紅梅就像他鄉遇了故知樣,一輪一句地說我們和王鎮長是多麽的熟,對王鎮長是多麽的敬佩和敬重,說我是縣裏組織部的幹事,專給縣長、縣委書記寫材料,寫大會的發言稿;說紅梅是縣委宣傳部的通訊員,專門給地區和省報寫稿子,就是記者那一行,也就相當於省報住在縣裏的記者吧,說她寫的表揚稿還上過《人民日報》哩,表揚的是一個公社書記,現在那公社書記已經是了縣委的一個最年輕的副書記。

話到這兒,生產隊長李林、貧農德貴老漢和那一對新婚的年輕夫婦的眼睛在煤油燈下全都瞪大了,像突然有兩尊神佛降在了王澗峪樣不可思議了。隊長李林說:“天呀,你們是縣長身邊兒的人?你們多給縣長嘀咕嘀咕我們村裏的振海,他是提著腦袋為老百姓做事哩。”(這多麽像是臺詞喲!)紅梅說:“我去采訪過王鎮長———采訪就是和人家坐下聊天兒,可王鎮長不是那種愛讓人家表揚的人,你采訪他,他光說別人好,一句也不提自個兒。”

隊長李林在自己腿上拍一下:“對,我了解他。我倆自小是捏同一泡尿泥長大的,可後來他當兵了,鬧大了,回來又當了鎮長啦。我知道他自小就是那種有好處都要讓給別人的人。”我說:“就是那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縣委早就想樹這樣一個典型,讓全縣的幹部學習哩,可就是發現不了有這樣的人。”李林又點了一袋煙:“你們給縣長建建議,就樹振海這樣的人,他文化不高,可心裏全裝著百姓哩。”紅梅立馬丟下粗毛亂線,取出一支筆和筆記本(我的心,我的愛,我的肉身和靈魂):“他有啥兒事跡你說具體一點兒。”

李林吸著的煙停在了嘴邊上,像要說啥卻又咽將回去了,且還看了一眼德貴一家人。一片沈默。我說:“有啥不便說的就別說,現在形勢復雜哩。不過你們可以把王鎮長專為貧下中農著想的事跡提供一點兒,只要是真的為百姓著想,為群眾著想,就是真心為黨和人民著想,做了錯事我們也會守口如瓶,就是縣長、書記知道了,不僅不批評,還私下裏表揚和提拔。”我看了李林隊長一眼,有些神秘地接著道:“新提拔的縣委副書記趙青你們知道因為啥?他原來是大廟公社的書記,據說他去年把一個大隊的土地分給各家各戶了,使那個村畝產平均達到了450斤。”

軍、夏紅梅他們有條件把這副擔子挑/都出身貧農本質好/從小就為理想受盡煎熬/滿懷著深仇把敵手的罪證找/立誓要把敵人鏟除掉/革命中他們身經百戰、家破人亡屢建功勞/相信他們心紅紅似火,/誌堅堅如鋼,/定能夠戰勝王姓座山雕。這是另一戶殷實的家庭,房檐下還掛著一排幾吊去年秋天的玉蜀黍。隊長李林讓我們參觀了房檐下那吃不盡的豐收糧,又領著我們去一間小屋看了主人家囤積的幾缸小麥和大豆。

我們走進屋,腐暖的糧香味洪水一樣把我們差一點淹死掉。可我說:“糧食夠吃吧?”房主笑笑:“打死也吃不完。”紅梅說:“你們覺得地分給自己好,還是集體種著好?”房主看著隊長。隊長說:“說吧,都是好人,你有啥說啥。”房主說:“多虧了王鎮長。當然是分給自己好。”我說:“為了王鎮長,你願不願把分地的情況寫個材料讓我們帶回去?”房主說:“我願意,可我不識字。”隊長看著紅梅:“你寫,讓他按手印。”紅梅就寫了。我們走了幾家,鬧了幾分證言材料,最後往王德貴老漢家裏去時,已經是星月滿天,地上如霜了。

沒有想到耙耬山裏的夜會那麽靜,我們的腳步聲折裂的竹竿樣清脆而響亮。能看見王家峪對面山梁上的一個村莊像一道樹影樣在半坡擺動著,從那裏傳來的狗吠淡白淡青地越過溝梁蕩過來,在我們頭頂飄散了。紅梅說,“那是啥兒村?”隊長說:“趙家窪,支書秀玉家就住在那個村。”我們想起趙秀玉和王鎮長的關系了。我們本來是為了捕捉那層男女關系而來的,可革命形勢的千變萬化,繁復中孕含著簡單,簡單中包含著復雜;偶然孕育了必然,必然中又有著偶然。

這些哲學的關系,這些矛盾論、相對論讓我們在工作中活學活用之後,與當時、當地的實際結合之後,使我們抓住了更為主要的矛盾和線索,使原來設想中的主要矛盾轉化為次要矛盾了。使我們抓住主要矛盾之後,疏忽(暫時的忘記)次要矛盾了。現在,主要矛盾基本解決了,次要矛盾又上升為主要矛盾了。

我說:“李隊長,土地分給各戶,王鎮長是支持者,趙秀玉是具體落實者,王鎮長就不怕趙秀玉有一天把他出賣嗎?”隊長說:“咋會呢?秀玉不僅是支書,還是王鎮長的親表妹。她是王鎮長他姑家的大閨女,她咋會去出賣她表哥?”月亮像受潮的一圈白紙貼在天空上,村頭地上的樹影有窸窸窣窣的晃動聲。在這奇靜山脈的半夜裏,我們聽見了已經分給各戶的自留地的麥苗在吱吱吱地生長著,還聽見了隊長說話的語氣裏有我們對山區社會關系粗淺不熟的吃驚和不解。

他說:“山裏人最講人品了,振海是為了王家峪幾百口人過上吃飽穿暖的好日子,才提著腦袋把地分了的,誰會昧著良心去告他?”(原來是這樣!我們只有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才會明白這一切。群眾是真正的英雄,群眾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我們回到德貴老漢家,德貴老漢一家都還沒有睡,都在等著我們哩。我們一走進院落裏,德貴老漢就用手捂著一個油燈迎將出來對我說:“你和我娃睡到上房西屋裏,那也是一床新被子;讓我娃媳和她睡到新房裏,她們都是年青人。”

我和紅梅都怔了,我們是多麽的需要以赤身裸體睡在一張床上親親吻吻、擁擁抱抱、撫撫摸摸、瘋瘋狂狂的來慶賀我們的偉大成功啊!多麽的需要緊緊地摟在一起,在同床共枕中密謀我們下一次的革命行動啊!我望著紅梅,看見在月光中的燈光下,她的眼裏有一團火光在閃爍,我的眼睛這當兒被她的火光燃燒了我們就那麽輕輕微微望一下,彼此就心領神會、血脈相通了(這就是愛,偉大的革命愛情和欲望),於是我對德貴老漢說:“咋樣兒睡都行,我倆不算老夫老妻,可也結婚幾年啦。”隊長和德貴老漢的眼睛睜大了:“你倆是兩口?”紅梅臉紅了:“結婚沒幾年。”隊長叫:“咋不早說哩。”又扭頭望著德貴老漢吩咐道:“讓娃和他媳婦睡到上房裏,讓二位幹部睡到新房裏。”一切就這樣安排了,一切就這樣成功了。

我們的耙耬之行,我們的這次到敵人後方去,如一出戲樣不僅掌握了敵人的全部內情和證據,而且還有了我和紅梅有生一來第一次在真正的新婚床上的第一夜。那是多麽令人神魂顛倒的一夜啊。

4·到敵人後方去

到敵人後方去把鬼子消滅凈工農弟兄們哪我們是一家人本是一條根哪都是受苦人我們蓋的房我們種的糧地主買辦黑心腸都把我們剝削光到敵人後方去把鬼子消滅凈跟著共產黨拿起刀和槍抗戰的一天來到了前面有曙光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我們求解放撩倒一個,俘虜一個繳獲它幾支美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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