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神巫之戀》第三天的事

五羊在族總家的廚房中,與一個肥人喝酒。時間是早上。

吃早飯以後,那胖廚子已經把早上應做的事做完了。他們就在竈邊大凳上,各用小葫蘆量酒,滿葫蘆酒啯嘟啯嘟向肚中灌,各人都有了三分酒意。五羊這個人,全無酒 意時是另外一種人,除了神巫同誰也難多說話的。

到酒在肚中湧時,五羊不是通常五羊了。不吃酒的五羊,話只說一成,聰明的人可以聽出兩成;到有了酒,他把話 說一成,若不能聽五成就不行了。

肥人是廚子,原應屬於半東家的,也有了點酒意,就同五羊說:“你那不懂風趣的師傅,到底有沒有一個女子影子在他心上?”


五羊說:

“哥你真問的怪,我那師傅豈止——”

“有三個——五個——十五個——一百個?”肥人把數目加上去,仿佛很容易。

五羊喝了一口酒,不答。

“有幾個?哥你說,不說我是不相信的。”

五羊卻把手一攤說:

“哥,你相信吧,我那師傅是把所有花帕族女子連你我情人算在內,都擱在心頭上的。他愛她們,所以不將身體交把哪一個女子。一個太懂愛情的人都願意如此做的,做得到做不到那就看人了。可是我那師傅——”

“為什麽他不把這些女人每夜引一個到山上去?”

“是吧,為什麽我們不這樣辦?”

肥人對五羊的話奇怪了,含含糊糊的說:“哈,你說我們,是吧,我們就可以這樣辦。天知道,我是怎樣處治了愛我的女人!但是你為什麽不學你的師傅?”

“他學我就好了。”

“倘若是學到了你的像貌,那可就真糟糕。”

“受麻煩的人卻是像貌很好的人。”

“那我願意受一點麻煩,把像貌變標致一點。”

“為什麽你疑心你自己不標致呢?許多比你更醜的人他都不疑心自己的。”

“哥,你說的對,請喝!”

“喝!”

兩人一舉手,葫蘆又逗在嘴上了。仿佛與女人親嘴,兩人的葫蘆都一時不能離開自己的口。與酒結緣是廚子比五羊還來得有交情的,五羊到後象一堆泥,倒到燒火凳旁冷灰中了,廚子還是喝。

廚子望到五羊棄在一旁的葫蘆已空,又為量上一葫蘆,讓五羊抱到胸前,五羊抱了這葫蘆卻還知道與葫蘆口親嘴,廚子則望到這情形。拍著大肚皮癡笑。

廚子結結巴巴的說:“哥,聽說人矮了可以成精,這精怪你師傅能趕走不能?”
睡在灰中的五羊,含糊的答道:“是吧,用木棒打他,就走了。”

“不能打!我說的是用道法!”

“念經吧。”

“不能念經。”

“為什麽不能!唱歌可以抓得住精怪,念經為什麽不能把精怪嚇跑?近來一切都作興用口喊的。”

“你這是放狗屁。”

“就是這樣也好,你說的對。比那些流別人血做官的方法總是好一點吧。我說的,決不翻悔。……哥,你為什麽不去做官?你用刀也殺了一些了,殺雞殺豬殺人有什麽不同。”

“你說無用處的話。”

“什麽是有用?凡是用話來說的不全是無用嗎?無用等於有用,論人才就是這種說法;有用等於無用,所以能幹的就應當被殺了。”

“你這是念咒語不是?”

“跟到神巫的仆人若就會念咒語,那麽……”“你說什麽?”

“我說跟到神巫的仆人是不會咒語的,不然那跟到族總的廚子也應有品級了。”
廚子到這時費思索了,把葫蘆搖著,聽裏面還有多少酒。

他倚立在竈邊,望到五羊蜷成一個球倒在那灰堆上,鼾聲已起了。他知道五羊正夢到在酒池裏泅水,這時他也想跳下這酒池,就又是一葫蘆酒………。

這個地方的竈王,脾氣照例非常和氣,所以見到這兩個酒鬼如此爛醉,也從不使他們肚痛,若是在別一處,那可不行,至少也非罰款不能了事的。

五羊這時當真夢到什麽了呢?他夢到仍然同主人在一處,同站在昨晚上那女人窗前星光下輕輕的唱歌。天上星子如月明,照到身上使師傅威儀如神,溫和如鹿,而超拔 如鶴。身旁仍然是香花,花的香氣卻近於春蘭,又近於玫瑰。

主人唱歌厭倦了,要他代替,他不辭,就唱道:要愛的人,你就愛,你就行,你莫停。

一個人,應當有一個本分,你本分?

你的本分是不讓我主人將愛分給他人,

勇敢點,跳下樓,把他抱定,放松可不行。

五羊唱完這體面的歌,就仿佛聽到女人在樓上答道:跟到鳳凰飛的鴉,你上來,你上來,我將告給你這件事情的黑白。

別人的事你放在心上,不能忘,不能忘,你自己的女人究竟在什麽地方?
五羊又儼然答道:

我是神巫的仆人,追隨十年,地保作證,我師傅有了太太,他也將不讓我獨困。
倘若師傅高興,送丫頭把我,只要一個,愚蠢的五羊,天冷也會為老婆捏腳。
女 主人於是就把一個丫頭扔下來了。

丫頭白臉長身,五羊用手接定,覺得很輕,還不如一籮谷子。五羊把女主人所給的丫頭放到草地上,象陳列寶貝,他望到這個歡喜極了,他圍繞這仿佛是熟睡的女子打轉,跳躍歡樂如過年。

他想把這人身體各部分望清楚一點,卻總是望不清楚。他望兩個饅頭。

他又望到一個冬瓜,又望到一個小杯子,又望到一碗白燉蘿蔔,……奇奇怪怪的,是這行將為他妻的一身,全變成可吃的東西了。他得在每一件東西上品嘗品嘗,味道都如平常一切果子,新鮮養人,使人忘飽。

他在略知道到饜足時候才偷眼望神巫,神巫可完全兩樣,只一個人孤伶伶的站在那山茉莉旁邊,用手遮了眼睛,不看一切。五羊走過去時神巫也不知。

五羊大聲喊,也不應。五羊算定是女人不理主人了,就放大喉嚨唱道:若說英雄應當是永遠孤獨,那獅子何處得來小獅子?

若主人被女人棄而不理,

我五羊將閹割終生!

這樣唱後,他又有點悔,就借故說須到前面看看。到了前面他見到那廚子,腆著大的肚子,象廟中彌勒佛,心想這人平時吃肉太多了,就隨意在那胖子肚上踢了一腳。胖子捧了大肚皮在草地上滾,草也滾平了。五羊望到這情形,就只笑,全忘了還應履行自己那件重要責任了。

過 不久,夢境又不同了。他似乎同他的師傅往一個洞中走去,師傅傷心傷心的哭著,大約為失了女人。大路上則有無數年青女人用唱歌嘲笑這主仆二人,嘲笑到兩人的 嘴臉,說是太不高明。五羊就望到神巫同自己,真似乎全都蒼老了,胡子硬戳戳全不客氣的從嘴邊茁長出來了。

他一面偷偷的拔嘴上的胡子,一面低頭走路。他經過 的地方全是墳,且可以看到墳中平臥的人,還有爛了臉裝著一副不高興神氣的。他臨時記起了避魔咒的全文了,這咒語,在平時是還不能念完一半的。這時一面念咒 語一面走路,卻仍然聞得到山茉莉花香氣,只不明白這香氣從何處吹來。

在酣醉中,這仆人肆無忌憚的做了許多怪夢。若非給神巫用一瓢冷水澆到頭上,還不知道他尚有幾個鐘頭才能酒醒的。當他能睜眼望他的主人時,時間已是下午了。望到 神巫他想起夢中事,霍然一驚,余醉全散盡了,立起身來才明白在柴灰中打了滾,全身是灰。

他用手摸自己的頸和臉,臉上頸上全為水所濕,還以為落了雨,把臉打 濕了。他望到神巫,向神巫癡笑,卻不知為什麽事笑,又總覺得好笑不過,所以接著就大笑了。

神巫說,“荒唐東西,你還不清醒嗎?”

“師傅,我清醒了,不落雨恐怕還不能就醒!”

“什麽雨落到你頭上?你是一到這裏來就象用糟當飯的,他日得醉死。”

“醉得人死的酒,為什麽不喝!”

“來!跟我到後屋來。”

“是。”

神 巫起身先走了。五羊站起了又坐下,頭還是昏昏的,腿腳也很軟,走路不大方便。他坐下之後,慢慢的把夢中的事歸入夢裏,把實際歸入實際,記起了這時應為主人探聽那件事了,就在各處尋找那廚子,那一堆肥肉終於為他在碓邊發現了,忙舀了一瓢水,也如神巫一樣,把水潑到廚子臉上去。

廚子先還不醒,到後又給五羊加上一瓢水,水入了鼻孔,打了十來個大嚏。口中含含糊糊說了兩句“出行大吉”、“對我生財”,用肥手抹了一下臉嘴,慢慢的又轉身把臉側向碓下睡著了。

五羊見到這情形,知道無辦法使廚子清醒,縱是此時馬房失火,大約這人也不會醒了,就拍了拍自己身上灰土,趕到主人住處後屋去。

到了神巫身邊,五羊恭敬垂手站立一旁,腳腿發軟只想蹲。

“我不知告你多少次了,總不能改。”

“是的,師傅。一個小人的壞毛病,和君子的美德一樣,全是自己的事,天生的。”

“我要你做的事怎樣了呢?”

“我並不是因為她是‘籠中的鳥飛不遠’疏忽了職務,實在是為了……”“除了為喝酒我看不出你有理由說謊。”

“一個完人總得說一點謊,我並不是完人,決不至於再來說謊!”

神巫煩惱了,不再看這個仆人。因為神巫發氣,一面腳站久了受不了,一面想取媚神巫,請主人寬心,這仆人就乘勢蹲到地上了。蹲到地上無話可說,他就用指頭在地面上作圖畫,畫一個人兩手張開,向天求助情形,又畫一個日頭,日頭作人形,圓圓的臉盤,對世界發笑。

“五羊,你知道我心中極其懊惱,想法過一個地方為我詳細探聽那一件事吧。”

“我剛才還夢到——”

“不要說夢了,我不問你做夢不做夢。你只幫我到別處去,問清楚我所想知道那一件事,你就算成功了。”

“我即刻就去。”他站起來“不過怪得很,我夢到——”“我沒功夫聽你說夢話,要說,留給你那同伴酒鬼說去吧。”

“我不說我的夢了,然而假使這件事,研究起來,我相信會有人感到趣味的。我夢到我——”神巫不讓五羊說完,喝住了他。五羊並不消沈,見主人實在不能忍耐,就笑著立正,點頭,走出去。

五羊今天是已經把酒喝夠了,他走到雲石鎮上賣糍粑處去,喝老婦人為尊貴體面神巫的仆人特備的蜜茶,吸四川金堂旱煙葉的舊煙斗,快樂如候補的仙人。他坐到一個 蒲團上問那老婦人,為什麽這地方女人如此對神巫傾心,他想把理由得到。

賣糍粑的老婦人就說出那道理,平常之至,因為“神巫有可給世人傾心處”。

“伯娘,我有沒有?”他意思是問有沒有使女子傾心的理由。

“為什麽沒有?能接近神巫的除你以外還無別一個。”

“那我真想哭了。若是一個女人,也只象我那樣與我師傅接近,我看不出她會以為幸福的。”

“這時花帕族年青女人,哪怕神巫給她們苦吃也願意!只是無一個女人能使神巫心中的火把點燃,也無一個女人得到神巫的愛。”

“伯娘,恐怕還有吧,我猜想總有那麽一個女人,心與我師傅的心接近,勝過我與我師傅的關系。”

“這不會有的事!女人成群在神巫面前唱歌,神巫全不理會,這驕傲男子,哪裏能對花帕族女人傾心?”

“伯娘,我試那麽問一句:這地方,都不會有女人用她的歌聲,或眼睛,揪住我師傅的心麽?”

“沒有這種好女子,我是分明的。花帕族女子配作皇後的,也許還有人,至於作神巫的妻是無一個的。”

“我猜想,族總對我主人的優渥,或者家中有女兒要收神巫作子婿。”

“你想的事並不是別人所敢想的。”

“伯娘,有了戀愛的人,膽子是非常大的。”

“就大膽,族總家除了個女小孩以外,就只一個啞子寡媳婦。啞子膽大包天,也總不能在神巫面前如一般人說願意要神巫收了她。”

五羊聽到這話詫異了,啞子媳婦是不是——他問老婦人,說:“他家有一個啞媳婦麽?像貌是……”

“一個人啞了,像貌說不到。”

“我問的是瞎不瞎?”

“這人是有一對大眼睛的。”

“有一對眼睛,那就是可以說話的東西了!”

“雖地方上全是那麽說,說她的舌是生在眼睛上,我這蠢人可看不出來。”

“我的天——”

“怎麽咧?‘天’不是你這人的,應當屬於那美壯的神巫。”

“是,應當屬於這個人!神的仆人是神巫,神應歸他侍奉,我告訴他去。”

五羊說完就走了,老婦人全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不過走出了老婦人門的五羊,望到這家門前的胭脂花,又想起一件事來了,他回頭又進了門。婦人見到這樣子,還以為愛情的火是在這神巫仆人心上熊熊的燃了,就說:“年青人,什麽事使你如水車匆忙打轉?”

“伯娘,因為水的事侄兒才象水車……不過我想知道另外在兩裏路外碉樓附近住的人家還有些什麽人,請你隨便指示我一下。”

“那裏是族總的親戚,另外一個啞子,是這一個啞子的妹,聽說前夜還到道場上請福許願,你或者見到了。”

五羊點頭。

那老婦人就大笑,拍手搖頭,她說:

“年青人,在一百匹馬中獨被你看出了兩只有疾病的馬,你這相馬的伯樂將成為花帕族永遠的笑話了。”

“伯娘,若果這真是笑話,那讓這笑話留給後人聽吧。”

五羊回到神巫身邊,不作聲。他想這事怎麽說才好?還想不出方法。

神巫說:“你是到外面打聽酒價去了。”

五羊不分辯,他照到主人意思,說:“師傅,的確是,探聽明白的事正如酒價一樣,與主人戀愛無關。”

“你不妨說說我聽。”

“師傅要聽,我不敢隱瞞一個字。只請師傅小心,不要生氣,不要失望,不要怪仆人無用……”“說!”

“幸福是孿生的,仆人探聽那女人結果也是如此。”

神巫從椅上跳起來了。五羊望到神巫這樣子更把臉爛了。

“師傅,你慢一點歡喜吧。據人說這兩個女人的舌頭全在眼睛上,事情不是假的!”

“那應當是真事!我見到她時她真只用眼睛說話的。一個人用眼睛示意,用口接吻,是頂相宜的事了,要言語做什麽。”

五羊待要分明說這是啞子,見到神巫高興情形,可不敢說了。他就只告給神巫,說是到神壇中許願的一個是遠處的一個,在近處的是族總的寡媳,那人的親姊妹。

因為花帕族的諺語是:“獵虎的人應當獵那不曾受傷的虎,才是年青人本分,”這主仆二人於是決定了當夜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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