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ieudusk: 詩人互讀未完篇,洪書勤讀那麼南 (3)

療養院素描-外宿

我相信 星期一是可以外宿的
親愛的哥哥
醫師說 星期一我可以外宿
我沒有說謊

你開車來了嗎
為什麼不相信我
用這樣的眼神
像下雨

我相信 醫師再過一會兒就要來了
他是可愛的幽靈
可惜眼睛不會發光哪
哥哥你不要怕
他不會飄到我們的車上
可是會說再見

我坐在這裡等
不然你問問他呀
是他告訴我的
我相信

你什麼時候要相信我

像全世界都相信他一樣


療養院素描-筆

姊姊 給我一枝筆
請給我一支筆
我現在跪著 求求妳
請不要害怕

沒有人喜歡暴力
對啊打老婆的男人最差勁
還好沒有人願意嫁給我
這種邏輯你們會不會覺得
比較正常

妳不借我我也不會打妳
妳給我最好了
我的字不好看
我也不用來寫
它的血是藍色的
它會不會跟我說話

妳是跟我們同一國的嗎
那妳很棒
妳有筆
我們卻沒有

妳也會跪著給我嗎 姊姊
一枝筆 請不要害怕

暴力有紅色的血管
我卻有藍色的舌頭
是天空


終於有一天你的將頭露出水面,世紀末的洪水漸漸散盡,沒有趕搭不上的碼頭,以及向前急行的方舟。

日間,月亮在水底,完整的輪廓像是睡著,極其溫柔。一個星期不是七天,或許更長。

是眉接著眼,星球開始出現,不帶傘,你感覺山脊沿著你的食道下樓,胃裡有一些關於季節的殘骸,很久很久以前躲進毛衣的一雙手,發燙的生殖器,沾上落葉的影子,那時日晷在下方。

沒有雨,雲親吻天空和你的腳。
在地面上,乾燥的零點。

睜開眼。於是你看見。

鍵盤電腦草稿桌燈礦泉水電話書包磁片光碟健保卡印表機西裝垃圾袋零錢機車鑰匙手提音響掃描機未洗衣物漫畫識別證,以及

生活。


擱淺

漫長的午睡如同洗完澡的雙腳
踩著踏墊 厚實且深沈
越過窗簾我們似乎聽見時間
隨著公車的停靠警示聲 輕輕
碰撞一杯失眠的隔夜茶
仿彿有個孩子開始學步
在清醒的地毯上留下幼小的足跡
緩慢蒸發

而我擁著棉被翻身 提前讓黑夜來臨
像是每一張彎曲或張成華麗扇形的閒適
雲層有時太厚有時安靜輕薄
末班捷運般帶走所有零散的陽光
而有些謎題如跌倒的學童令我們不忍或者發噱
過了馬路細長而堅韌的哨聲
沈默的顏色是綠色

在意識的站牌那裡總有人
正等待些甚麼 背包裡溼透發酵的體育服和繃帶
並不比錯過的未接告白更日常而偶然
當空調走向最後一分鐘便要停機
整個前夜的飢餓僅僅闔上眼睛持續清醒
像熟睡時的存在一樣空虛

而我依舊不明白所有的證明和公式
如何套用於夢遺的午後時光
過飽的思慮與安寧
如同引擎空轉的逾齡公車
獨自停放在深夜無人的聯結橋樑


旁觀者

沒有可供觀察的 我們的世界
便倒立了
我們多想堂堂正正為他畫一幅肖像
可惜他並不英挺 也不拔尖
只能用圈選數字來安撫他
乾涸的不安

人間如壁癌 我們如何才能有效
填補一些縫隙? 誰記得
信心除了穩固 也用來麻痺
那些安穩的道路曲曲折折 讓人頭昏
當然或許也有歡娛
像一些生鏽掉落的
小學畢業旅行

但再來
我們不覺全面潰敗
生活被睡眠徵收 求愛時
寬恕與包容永遠不舉
禱告是全自動多功能洗衣機 在假日
我們總不能免除清洗罪惡
高昂斷裂的嗶嗶短聲
簡明、心急地催促反省的必要
才願意歸還
一具乾淨芬芳的全新軀體

所以我們趴在餐桌上
吞吐這些沒能成詩的失敗標本
並且坐上馬桶
用發酸的喉嚨喝它倒采 接著沖掉它
不如便利商店無味如紙的昂貴宵夜
稍加微波 便能填飽
貧乏的飢餓 自悲的寂寞
但我實在厭煩
跪求此般的自慰 依然不得不
可使用被使用可觀賞被觀賞

目光用射精取代遙遠的空虛 用呻吟舔舐
乾燥斷句的嘴唇
於是終於有人告訴我:
早就無人能夠預言
關於一首詩的誕生
是看與被愛
還是愛與被看


向廢墟中的溫馴夢想致敬

我們都還來不及成為一個詩人 愛情
就死了 然則
不是那種安於現狀的昏厥 甚或不是
寂絕空靈 時間絕對的靜止
如果井裡一滴水都沒有了 那麼請告訴我
向上仰望的目光是不是終將停留在
千劫之後一朵 偶然飄至的
烏雲之上?

忘記從來不是確切的存在
甚而在鹽柱頹圮之後 那些毀滅與終止
都在石像的瞳孔裡靜默發光
一點點腐蝕與青苔 就足以映照
喚醒鮮活血液流動的曾經 在輪迴
在身世 在億萬沙數的竄動之中

那些奔騰而無暇喘息的回憶的積累啊
圖文般條列在眼前:摘下眼鏡後
模糊的彩色呼地一巴掌
搧醒安息的哭喊與叫囂 在夜間
我們以為黎明永遠止步的夜間 密語晦澀
我們同情彼此但未出聲 
只打著無以名狀的旗語 語氣颯颯堅決
誰能清楚得知那樣的真理? 聽聲辨位原是
盲者的救贖哪 但誰能提醒我
關於忘卻與無法重閱
誰又不盲呢

時間如蚊 在不經意的瞬間
輕輕伸入意識的皮下 吸飽 吸飽
直到飽嗝
我們又再次聽見耳邊嗡嗡的侵襲
這難免不能不解釋成預兆 那些先知
起身舞動枯槁的手掌 啪
爆散的赤紅能否令眼瞼垂下
拜伏於從血中新生
全面蠕動如潮的孑孓?

一具躺在那裡的空白 一扇仿若
被鑰匙插入心臟的
沈默的大門 我們在追思彌撒時
苦苦思索一年中第十三個月的荒謬與真實
糖造就甜 鹽導引鹹 妒忌發酵似的酸
生命是烤秋刀魚 如果夢在晚餐落筷
如果夢真能安詳如乾涸的假寐的
那眼深井

但我們都已全程目睹
記憶發芽的過程 在自家頂樓
叢生的塔尖向天索求千萬分之一的落雷
驚蟄生機勃勃 我們卻依然在市場裡
叫賣那些喪失顏色與溫度的
字詞的前世 或許添加一點
迴繞的執悔與解構
借貸一些形而上的胃口
餵養被詩槍擊後
失血而盡的斑駁彈孔

我們甚至都還來不及成為巨擘
見證更偉大的愛情與苦樂
但或許脫殼的蟬可以 飄落的秋葉也行
讓生之荒涼盡情被反芻
濁流之末是片龜裂的溼地 
任彈塗魚般脫力躍起的生活繼續這樣的軌跡
停格在哲思的高度之上
於是我們終能放心肯認
向廢墟致敬 我們一現即逝的閃爍
都能在這樣的投降裡為成為一道
輕微細小的刮痕
供彼此確認不知名的

與誰


-詩致洛夫長詩〈漂木〉第四章《向廢墟致敬》

崩壞

妳不能不說出與我無關的界線
究竟是從妳的腳跟 還是我的指尖
哪一種稱謂是割傷淚腺的封鎖
人中劃開我們 我們從未習慣讓話語翻越
那樣安靜死寂的終昏

如何由一頂帽子裡抓住
一只兔子 斂翅的鴿子與一群傻子
他們瘋狂大笑而我無法聽見
杯子掉落在地 仍是杯子
而我掉落在地 聽不見聽不見

然後我們總是用然後當作新關係的開頭
用開頭繼續辯解深淵的深與膚淺的淺
字義或許恣意而生 或許自縊而亡
我們都在那樣的生死間提起耳朵
以為想像能夠就此飛翔
望遠方逃跑

換步再換步
併肩前行在病間
患不在患部
而在我們瘸了的搖擺
搖擺的病床以留置針將我羈留
羈留在暗沈無明 時間的靜脈
註射我 如同註射一瓶光
誰用一瓶光讓夢沈睡 讓驚醒復活
讓凹陷的鋁製愛情一把飛入資源回收桶
用復原的速度發臭
用死去的方式生活
用妳覆寫我 

你不能不說出無關於我的喧鬧與嘈雜
其實都只是虛假的街影與人聲
如何從一條手帕中釋放鴿子 釋放那群傻子
他們哄堂大笑 他們嚎啕大哭 他們
都在我的口袋裡 鼓譟著像是喝醉的心臟
扯破最後一件乾淨的追想

而妳終究不能不說出我不能說出的不能
杯子終於掉落在
地 幸好仍是
杯子 而我掉落在地
便成一地刺眼的日光 
溫潤妳光滑如踝 與永不消解的
沈默與沈沒


水聲自壁中歸我安眠

水聲自壁中歸我安眠。當今天攻陷明日的城牆 窗口
焚燒如眼,抄襲每一座亮起的路燈
我提著影子回家 滿手烏黑如同開採即將枯竭
時間與愛的巨大煤礦
親愛的 請為我開啟破敗的大門 在我結束了一天的時光蠶食之後
襯衫紛紛掉落 氣味滿室喧嘩
踏進溫暖異常的浴室 沒有任何一個必須出現的水龍頭
需要為遺忘激切 為哀傷清醒
為一條發黃的毛巾親吻另一個換洗的臉龐

水聲自壁中歸我安眠。今夜出土的日間註目 那些純粹
而不再混血的沿途背影 在我的面前牽著手 節慶般舞蹈
漫遊 潺潺流過我的頭頂 腳底 像是重複一場敗部復活的
懷舊傳說或者童話 在放學時大聲召喚去年首播的末季遊戲
在故事結局 拿走一個鈕扣 縫在悔恨的罅隙 更親密 更令人在
起風的睡前時光 感覺懸弔 感覺高音 感覺
逆流的呼吸 無所不在 無所不能 無所不於我們
四處漫溢的長長假期 漂浮 耳語 持續下一則秘密的送葬行列

水聲自壁中歸我安眠。而夜間仿若太濃的咖啡杯漬
在木桌附著 在聲音的隧道沈澱 在入眠的
堤岸緩緩長出思緒的青苔
我提著變淡的影子夢遊 繼續含著一隻過甜的黑色冰棒 等待溶化
等待滴落的糖水繼續漫過整條熄燈的大街 沒有人在彼端看著錶
等著我回家 上一個昨天或者前天 下一個明天或下下一個後天
撕下的日曆開始成為夢話的翅膀 承諾的發票
沒有人在我喝下一杯咖啡之前 將杯沿的唇印複印至
每夜從頭我完好如新 嘻鬧無理的繕校習癖

水聲自壁中歸我安眠。每個早晨
我們再度翻開字典 穿上辭彙 讓曙光
在額上落下當選的印記 向影子宣誓效忠
影子很輕 影子充滿朝氣 影子總在車窗凝視自己 大量拷貝
往事的傳單 怨懟的衛生棉條 腰圍的紀錄片 或者
再一份翻覆在柏油路上的愛情甜筒 繼續進行一場
無限連任的愚民政治 在就職以前 在卸任以後
日光從來不曾在腳底下三讀通過更與眾不同的
不信任提案 在身體的傀儡內閣 在精神的專制且高壓的獨裁
讓我們得以遂行一場更為灰暗的流血革命 為充滿情感的饑餓 救亡
圖存的欲望倫理 繼續悠遊 行走 午餐 排泄
當從未預知的雨勢重回竟夜緘默流淚的蓮蓬頭 當空氣索求
浴巾濕潤的靈魂 當影子虛弱如擦亮的夜 晌午的燈 夕落的階梯
我們依然完好如一把繡紅的開罐器 齒般翹開我們
保存逾期的罐裝甜蜜

而水聲自壁中歸我安眠。而水聲自地下歸我安眠。
而水聲自乾燥而枯涸的感官歸我安眠。當明日
提取今日的祈禱 當時間割除過長的小腸 我今天抱著
還未滿月的幼小影子慢慢回家
親愛的 請為我關上睡意的後門 夢境的窗口 在還未成形的
黝黑木幾放上一杯冷卻的想像 一份曝曬脫皮的政治頭版 
水聲依舊群起奔跑在如壁四起的巨大海洋
在我踏進邊境無限延伸的戒嚴城市
在我今日棄守昨日營養不良的瘦弱城牆


而當然還有這樣的時間

而當然還有這樣的時間
能夠撥號 
與香甜的疲憊連線
安靜聆聽夜燈的酣聲
睡眠如杯 杯緣上仍有誰的話語
在鬧鐘的倒數中竟夜蒸發
而溼度在枕上累積落髮
朝起的行事曆是散亂的鳥巢
總是未接來電
輕輕開啟沈睡中的家門

而當然還有這樣的時間
堪可速辦 
在消失中的午休前細數
清洗過的公事 總有數枚缺角
而油膩
辦公室已經熄燈
盡頭紗門因風而伸展向雨
雨中有光 雨中有夢境滑壘的喘息
還有飽含鹽分的眼睛
習慣著黑暗 即使
只用抽取一張面紙的速度

而當然還有這樣的時間
簽證許可
無數次鬆軟如綿的居留權
也順便填縫僵硬被單因興奮過度而
失足的沙啞 
但我們遺失一枚黝黑的硬幣 孩子們蹲著看它 
幣值早追不上歡聲的冰棒
探險逐漸發胖 感動也已結石
鏈條生鏽的自行車卻仍安靜如昔
滑入懷舊的死巷

而當然還有這樣的時間
無須爭辯
電量耗盡的手機與心事
都在異鄉緩緩沈入每日行程
成為臉盆裡週末清洗的髒衣服
正義與公理
則在我們的領帶上交換不同的花色
供彼此閱覽評論
偶而有人驚訝 驚訝於
出油的皮膚為何還能出現在
孩子們抱怨連連的古典歌劇
繁複花俏的合音如城市中的空氣
披覆在我們的臉龐
無風無沙

而當然還有這樣的時間
討取無償的慰藉 
與旅程 與成人光碟 與尚未彈熄的菸頭
相片與立志一樣清新可貴
趾間的細砂在身後遺下長長的尾巴
像賭氣的影子原地牽扯 不肯離開
獨立紀念日早被拖吊無蹤
啤酒罐反覆退隱 白開水重掌政權
誰的電腦硬碟仍然日夜運轉
尋找連結青春遺失的路徑

而當然還有這樣的時間
適合熬夜
適合在現實劇痛的淩晨裡坐起
吞下止痛的處方藥劑
將苦楚停頓 將抱怨安置
將不存在的車次展延成未來的世事
在時間的稅捐申報前一併納計
夢想就醫的價值
當然還有這樣的時間
在轉身之前 交會之後
在意志破片添附的清醒國境之中
期待手機滿格 坐看日出重新爆炸
而當然
還有
這樣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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