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宮道過謝便離開辦公室。走出工廠大門右轉,很快就找到收費停車場,但沒瞧見那名年輕人的身影。松宮從一旁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可樂。

喝完時,年輕人頭上綁著毛巾出現。

“要不要喝飲料?”松宮指指自動販賣機。

“不,我一會兒就得回去上工。”年輕人一頓,“呃,不過,要是不用當場喝掉,能讓您請客也很感謝。”

松宮一時沒聽懂年輕人的意思,見對方一臉尷尬,才恍然大悟。他苦笑著掏出皮夾,“想喝甚麽?”

“那就茶好了。”

瓶裝日本茶有350ml和500ml兩種,松宮毫不猶豫地選擇大瓶的。年輕人感激地回句:“謝謝,幫了大忙。”松宮暗忖,派遣員工的經濟狀況果然拮據。

兩人在角落的長椅並肩坐下,年輕人自稱橫田。

“我和八島是差不多時間進公司的,所以私下滿常聊天。課長說我們派遣員工之間沒交集,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同樣身為被派遣的人,要是沒互相交換情報,在這圈子根本混不下去。”

“可是,你剛才從頭到尾都沒吭聲?”

橫田聳聳肩,“要是被課長或班長盯上,日子就難過了。他們應該會立刻叫我走人吧。”

“八島莫非也做出會被盯上的舉動?”

“不,那小子的情況不太一樣。他是因為意外。”

“意外?你是指,他在工作上出事?”

橫田點點頭,“曉得‘安全聯鎖’嗎?”

“‘安全聯鎖’?沒聽過。”

“那是一種安全裝置。生產線在運作時,作業員要是誤觸運轉中的機械,不是很危險嗎?所以,這類機械都裝有防護蓋,一旦防護蓋的蓋板打開,機械便會自動停止運轉,我們稱為‘安全聯鎖’。”

“原來如此,這樣的機制確實有必要。”

“可是,‘安全聯鎖’卻常遭封殺。”

“封殺?”

“就是讓它失去效用。想想看,要是一點風吹草動便停機,根本無法幹活。尤其像生產線這種多臺機械連動的作業,一臺停機,整條線就動彈不得。因此,零件卡進機械之類的小狀況,我們通常不關機,直接伸手清掉。”

“那樣不是很危險嗎?”

“當然危險。標準作業手冊上沒記載這一招,卻是公司默許的。雖然曉得不應該,但身為派遣員工哪敢多嘴,不照做恐怕會被解聘,真不是人幹的工作。”

松宮憶起剛剛在廠房見到的情景,一名作業員蹲下似乎打算做甚麽,小野田當場喝止,他才連忙按下停機鈕。看樣子,那條生產線的安全聯鎖平日也處於封殺狀態,今天有訪客在,於是作業員趕緊讓出狀況的機械停下。

“八島發生意外,與安全聯鎖有關嗎?”
“豈止有關,根本就是沒開安全聯鎖闖的禍。”橫田輕晃寶特瓶,“按正常程序,每次添補原料時都應停機,不過大家並未實行。有個類似秘技的方式,就是爬上鄰近的機臺,跨在運轉中的輸送帶上方,直接朝機槽補充原料。”

松宮不禁皺眉,即使毫無作業經驗也明白那行為多危險。

“意外就這麽發生?”

“沒錯。八島的褲腳勾到輸送帶,摔到地上。我在旁邊目睹整個過程。”

“傷勢嚴重嗎?”

“沒明顯的外傷,但似乎撞到頭部。他好一會兒癱在地上沒動彈,大概昏過去五分鐘左右,清醒後說頭很暈。班長和課長聽到消息趕來,與他談了一下,那天就讓他早退。接著,八島一星期都沒上工。之後問他才曉得,他頸子痛到難以轉動。”

“頸子啊……他有沒有去看醫生?”

橫田撇嘴搖搖頭,“沒有。”

“為甚麽?”

“他說太麻煩。派遣公司告訴他,要去醫院可以,但不能透露是在工作上出意外,希望他編別的理由。而且,他也沒申請職災傷病給付。”

“咦,怎麽回事?”

“這很常見,‘金關’想必會向派遣公司施壓。若作業員提出職災傷病給付申請,就會有人來調查工廠狀況,到時封殺安全聯鎖一事不就會曝光?但不算職災,上醫院便得全數自費,他當然不願去看醫生。”

“原來如此……”

“公司沒和那小子續約,恐怕就是那起意外的關係。站在公司的立場,也不希望他回頭來抱怨吧。”橫田講完,問松宮:“現下幾點?”

松宮瞥向手表,“十二點快四十分。”

“糟糕。”橫田倏地站起,“不回去不行。這個,多謝啦。”他舉起寶特瓶。

松宮跟著起身,“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

“聽到總部長遇害,我就想著得說出來。因為我多少能理解那小子的心情。”

“嗯,你提供的消息對偵查很有幫助。”

“那就這樣了。”橫田跑步離開。目送他遠去後,松宮也邁出腳步。

※※※

回到東京車站,松宮試著打電話給加賀。一接通,加賀劈頭就問:“如何?國立工廠之行有收獲嗎?”

“問到挺有意思的消息。你那邊呢?”

“還不錯,發現另一家青柳先生曾進去消費的店。”

“真的嗎?甚麽店?”

“一家老字號的咖啡廳,我在里頭喝咖啡。”

“那我去找你,告訴我店名及地點。”松宮拿出紙筆。

咖啡廳同樣位於甘酒橫丁。抵達後,松宮發現那是有著紅磚墻與木框窗戶,散發著昭和時代風情的店家。招牌上也註明是大正八年【註:此指一九一九年開業的知名老字號咖啡廳“吃茶去?快生軒”,位於甘酒橫丁與人形町大道的交岔口。】開業。

加賀坐在靠窗的位子。點了咖啡後,松宮在加賀正對面坐下。他環視四周,對加賀說:“很有氣氛呢。”顧客不止上班族,還有一些老人家,似乎是附近居民。

“這家店相當有名,旅遊書上一定會提到。”加賀開口:“店里的人表示,青柳先生最近一次來,大約是兩星期前,平常差不多一個月出現一次。雖然不確定青柳先生是何時成為固定客人,印象中是今年夏天左右。”

“這代表,青柳先生果然跑這一帶跑得很勤。然而,家屬想不出可能的原因,似乎也不是工作的關係,那他的目的究竟是甚麽?”

“不知道,或許純粹是興趣。”

“興趣?”

“據說青柳先生曾喝著咖啡,邊攤開這一帶的觀光地圖查看。這個街區非常適合散步閑逛,搞不好他偶然發現當中的樂趣。”

“原來如此。不過,青柳先生在新宿上班,住在目黑,特地跑到這一帶,根本不順路。”

服務生送來咖啡,濃郁的香氣撲鼻。松宮啜了口黑咖啡,恰到好處的苦味仿佛瞬間喚醒全身細胞。他忍不住低聲贊嘆:“真好喝。”

“你那邊有甚麽斬獲嗎?不是問到頗有意思的事?”加賀向服務生續咖啡後,對松宮說。

“幸好跑了這一趟,整起案件的背景總算有頭緒。”確認四周的客人沒在注意他們這桌後,松宮傾身向前,仔細交代原委。

向橫田打聽到的消息講得差不多時,加賀點的黑咖啡恰好送來。他加入牛奶,以湯匙緩緩拌勻後,以杯就口,陷入沈思。

“所以,是公司隱匿職災……”加賀放下咖啡杯,喃喃低語:“近年企業界常傳出這種案例。”

“中原香織說,八島頸部的毛病甚至引起左手麻痹。若真是那次在工廠發生意外的後遺症,八島確實可能對‘金關金屬’心懷恨意。由於青柳先生是生產現場的總負責人,或許是八島主動去找青柳先生,以協助隱瞞那起職災為條件,要求‘金關金屬’重新雇用他。然而,兩人交涉未果,八島一氣之下便刺殺青柳先生。這種可能性不大吧?”

“不,不無可能。只是,這樣有些細節解釋不通。”

“你是指,八島隨身攜帶刀子這一點嗎?我也想不明白……”

“刀子是一點,不過我想不透的是這個。”加賀拿起咖啡杯。

“咖啡?”

“案發當天,在那家自助式咖啡店里,青柳先生點了兩人份的飲料。要是真如你所說,約見面的應該是八島,那麽,一般不是提出邀約的付錢嗎?”

相當切中要害的質疑,但松宮旋即找到反駁的理由。

“小辮子被抓住的是青柳先生,若企圖拉攏八島,請八島喝杯飲料也無可厚非。”

“這樣的話,兩人就是在那家咖啡店談隱匿職災的事嘍。”

“當然,不清楚八島的目的,青柳先生不可能跟他進咖啡店坐下來談。”

“那麽,試著想像青柳先生的心情。突然冒出一名年輕男子找他談公司隱匿職災的事,他肯定相當狼狽,而且不開心吧?”

“嗯,心情不可能太好。”

“但是,青柳先生付帳時,還輕松地對店員說‘兩千圓鈔很少見吧?’在受到脅迫、不甚愉快的狀況下,會有心情和店員聊天嗎?”

松宮一驚。加賀的話合情合理,他無法反駁。

“嗯,不過世上甚麽人都有,也不能一概而論。”加賀一臉享受地啜口咖啡後,放下杯子。“不管怎樣,這是個大收獲,得盡快回本部報告。”

“恭哥呢?要繼續在這一帶調查嗎?”

“不,我想去一個地方。”加賀看一眼手表確認時間,“就是青柳家兒子畢業的那所中學,記得是修文館中學?”

“對。”松宮點點頭,“你打算追青柳先生手機通聯紀錄的那條線吧?可是,這跟案子有關嗎?不是案發好幾天前打的電話?”

“或許毫無關係,但不能不查。這種無趣的走訪調查不需要動用搜查一課的菁英,我一個人去就行。”加賀喝光咖啡,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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