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一點半的時候,萊蒙和馬松回來了。胳膊上纏著繃帶,嘴角上貼著橡皮膏。醫生說不要緊,但萊蒙的臉色很陰沈。馬松想逗他笑,可是他始終不吭聲。後來,他說他要到海灘上去,我問他到海灘上什麽地方,他說隨便走走喘口氣。馬松和我說要陪他一道去。於是,他發起火來,罵了我們一頓。馬松說那就別惹他生氣吧。不過,我還是跟了出去。

我們在海灘上走了很久。太陽現在酷熱無比,曬在沙上和海上,散成金光點點。我覺得萊蒙知道去哪兒,但這肯定是個錯誤的印象。我們走到海灘盡頭,那兒有一眼小泉,水在一塊巨石後面的沙窩里流著。在那兒,我們看見了那兩個阿拉伯人。他們躺著,穿著油膩的藍色工裝。他們似乎很平靜,差不多也很高興。我們來了,並未引起任何變化。用刀刺了萊蒙的那個人,聲不吭地望著他。另一個吹著一截小蘆葦管,一邊用眼角瞄著我們,一邊不斷地重復著那東西發出的三個音。

這時候,周圍只有陽光、寂靜、泉水的輕微的流動聲和那三個音了。萊蒙的手朝裝著手槍的口袋里伸去,可是那個人沒有動,他們一直彼此對視著。我注意到吹笛子的那個人的腳趾分得很開。萊蒙一邊盯著他的對頭,一邊問我:“我干掉他?”我想我如果說不,他一定會火冒三丈,非開槍不可。我只是說:“他還沒說話呢。這樣就開槍不好。”在寂靜和炎熱之中,還聽得見水聲和笛聲。萊蒙說:“那麽,我先罵他一頓,他一還口,我就干掉他。”我說:“就這樣吧。但是如果他不掏出刀子,你不能開槍。”萊蒙有點火了。那個人還在吹,他們倆注意著萊蒙的一舉一動。我說:“不,還是一個對一個,空手對空手吧。把槍給我。如果另一個上了,或是他掏出了刀子,我就干掉他。”

萊蒙把槍給我,太陽光在槍上一閃。不過,我們還是站著沒動,好像周圍的一切把我們裹住了似的。我們一直眼對眼地相互盯著,在大海、沙子和陽光之間,一切都停止了,笛音和水聲都已消失。這時我想,可以開槍,也可以不開槍。突然間,那兩個阿拉伯人倒退著溜到山巖後面。於是,萊蒙和我就往回走了。他顯得好了些,還說起了回去的公共汽車。

我一直陪他走到木屋前。他一級一級登上木臺階,我在第一級前站住了,腦袋被太陽曬得嗡嗡直響,一想到要費力氣爬臺階和還要跟那兩個女人說話,就泄氣了。可是天那麽熱,一動不動地待在一片從天而降的耀眼的光雨中,也是夠難受的。待在那里,還是走開,其結果是一樣的。過了一會兒,我朝海灘轉過身去,邁步往前走了。

到處依然是一片火爆的陽光。大海憋得急速地喘氣,把它細小的浪頭吹到沙灘上。我慢慢地朝山巖走去,覺得太陽曬得額頭膨脹起來。熱氣整個兒壓在我身上,我簡直邁不動腿。每逢我感到一陣熱氣撲到臉上,我就咬咬牙,握緊插在褲兜里的拳頭,我全身都繃緊了,決意要戰勝太陽,戰勝它所引起的這種不可理解的醉意。從沙礫上、雪白的貝殼或一片碎玻璃上反射出來的光亮,像一把把利劍劈過來,劍光一閃,我的牙關就收緊一下。我走了很長時間。

遠遠地,我看見了那一堆黑色的巖石,陽光和海上的微塵在它周圍罩上一圈炫目的光環。我想到了巖石後面的清涼的泉水。我想再聽聽淙淙的水聲,想逃避太陽,不再使勁往前走,不再聽女人的哭聲,總之,我想找一片陰影休息一下。可是當我走近了,我看見萊蒙的對頭又回來了。

他是一個人,仰面躺著,雙手枕在腦後,頭在巖石的陰影里,身子露在太陽底下。藍色工裝被曬得冒熱氣。我有點兒吃驚。對我來說,那件事已經完了,我來到這兒根本沒想那件事。

他一看見我,就稍稍欠了欠身,把手插進口袋里。我呢,自然而然地握緊了口袋里萊蒙的那支手槍。他又朝後躺下了,但是並沒有把手從口袋里抽出來。我離他還相當遠,約有十幾米吧。我隱隱約約地看見。在他半閉的眼皮底下目光不時地一閃。然而最經常的,卻是他的面孔在我眼前一片燃燒的熱氣中晃動。海浪的聲音更加有氣無力,比中午的時候更加平靜。還是那一個太陽,還是那一片光亮,還是那一片伸展到這里的沙灘。兩個鐘頭了,白晝沒有動;兩個鐘頭了,它在這一片沸騰的金屬的海洋中拋下了錨。天邊駛過一艘小輪船,我是瞥見那個小黑點的,因為我始終盯著那個阿拉伯人。

我想我只要一轉身,事情就完了。可是整個海灘在陽光中顫動,在我身後擠來擠去。我朝水泉走了幾步,阿拉伯人沒有動。不管怎麽說,他離我還相當遠。也許是因為他臉上的陰影吧,他好像在笑。我等著,太陽曬得我兩頰發燙,我覺得汗珠聚在眉峰上。那太陽和我安葬媽媽那天的太陽一樣,頭也像那天一樣難受,皮膚下面所有的血管都一齊跳動。我熱得受不了,又往前走了一步。我知道這是愚蠢的,我走一步井逃不過太陽。但是我往前走了一步,僅僅一步。這一次,阿拉伯人沒有起來,卻抽出刀來,迎著陽光對準了我。刀鋒閃閃發光,仿佛一把寒光四射的長劍刺中了我的頭。就在這時,聚在眉峰的汗珠一下子流到了眼皮上,蒙上一幅溫吞吞的,模模糊糊的水幕。這一淚水和鹽水攙和在一起的水幕使我的眼睛什麽也看不見。我只覺得鐃鈸似的太陽扣在我的頭上,那把刀刺眼的刀鋒總是隱隱約約地對著我。滾燙的刀尖穿過我的睫毛,挖著我的痛苦的眼睛。就在這時,一切都搖晃了。大海呼出一口沈悶而熾熱的氣息。我覺得天門洞開,向下傾瀉著大火。我全身都繃緊了,手緊緊握住槍。槍機扳動了,我摸著了光滑的槍柄,就在那時,猛然一聲震耳的巨響,一切都開始了。我甩了甩汗水和陽光。我知道我打破了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灘上不尋常的寂靜,而在那里我曾是幸福的。這時,我又對準那具屍體開了四槍,子彈打進去,也看不出什麽來。然而,那卻好像是我在苦難之門上短促地叩了四下。

第二部 (一)


我被捕之後,很快就被審訊了好幾次。但訊問的都是身份之類,時間不長。第一次是在警察局,我的案子似乎誰都不感興趣。八天之後,一位預審推事倒是好奇地看了看我。不過開始時,他也只是問問姓名、住址、職業、出生年月和地點。然後,他想知道我是否找了律師。我說沒有,還問他是不是一定要有一個。“為什麽這樣問呢?”他說。我回答說我認為我的案子很簡單。他微笑著說:“這是一種看法。不過,法律就是法律。如果您不找律師的話,我們將為您指定一個臨時的。”我覺得法律還管這等小事,真是方便得很。我對他說了我的這一看法。他表示贊同,說法律制訂得很好。

開始,我沒有認真對待他。他是在一間掛著窗簾的房子里接待我的,他的桌子上只有一盞燈,照亮了他讓我坐的那把椅子,而他自己卻坐在黑暗中。我已經在書里讀過類似的描寫了,在我看來這一切都是一場遊戲。談話之後,我看清他了,我看到一個五官清秀的人,深藍的眼睛,身材高大,長長的灰色小胡子,一頭幾乎全白的頭髮。我認為他是通情達理的,總之,是和藹可親的,雖然有時一種不由自主的抽搐扯動了他的嘴。出去的時候,我甚至想伸出手來跟他握手,幸虧我及時地想起來我殺過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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