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街頭巷尾之倫理》(9)

那天她沒出門。晚上還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麼?”春桃見李茂熱淚滾滾地滴下來,便這樣問他。

“我對不起你。我來干什麼?”

“沒人怨你來。”

“現在他走了,我又短了兩條腿……”

“你別這樣想。我想他會回來。”

“我盼望他會回來。”

又是一天過去了,春桃起來,到瓜棚摘了兩條黃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張大餅,端到屋里,兩個人同吃。

她仍舊把破帽戴著,背上簍子。

“你今天不大高興,別出去啦!”李茂隔著窗戶對她說。

“坐在家里更悶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門。做活是她的天性,雖在沈悶的心境中,她也要干。中國女人好像只理會生活,而不理會愛情,生活的發展是她所注意的,

愛情的發展只在盲悶的心境中沸動而已。自然,愛只是感覺,而生活是實質的,整天躺在錦帳里或坐在幽林中講愛經,也是從皇后船或總統船運來的知識。春桃既不是弄潮兒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學生,她不懂得,只會莫名其妙地納悶。

一條胡同過了又是一條胡同。無量的塵土,無盡的道路,湧著這沈悶的婦人。她有時嚷“爛紙換洋取燈兒”,有時連路邊一堆不用換的舊報紙,她都不撿。有時該給人兩盒取燈,她卻給了五盒。胡亂地過了一天,她便隨著天上那班只會嚷嚷和搶吃的黑衣黨慢慢地踱回家。仰頭看見新貼上的戶口照,寫的戶主是劉向高妻劉氏,使她心里更悶得厲害。

剛踏進院子,向高從屋里趕出來。

她瞪著眼,只說:“你回來……”其余的話用眼淚連續下去。

“我不能離開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幫忙。我不能無情無義。”其實他這兩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曉得要往哪里去。走路的時候,直像腳上扣著一條很重的鐵鐐,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樣。加以到處都遇見“還是他好”的廣告,心情更受著不斷的攪動,甚至餓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經同向哥說好了。他是戶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舊幫她卸下簍子。一面替她抹掉臉上的眼淚。他說:“若是回到鄉下,他是戶主,我是同居。你是咱們的媳婦。”

她沒有做聲,直進屋里,脫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禮。

買賣經又開始在瓜棚底下念開了。他們商量把宮里那批字紙賣掉以后,向高便可以在市場里擺一個小攤,或者可以搬到一間大一點點的房子去住。

屋里,豆大的燈火,教從瓜棚飛進去的一只油葫蘆撲滅了。李茂早已睡熟,因為銀河已經低了。

“咱們也睡吧。”婦人說。

“你先躺去,一會我給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沒走多少路。明兒早起,記得做那批買賣去,咱們有好幾天不開張了。”

“方才我忘了拿給你。今天回家,見你還沒回來,我特意到天橋去給你帶一頂八成新的帽子回來。你瞧瞧!”他在暗里摸著那帽子,要遞給她。

“現在哪里瞧得見!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靜了,只剩下晚香玉的香還在空氣中遊蕩。屋里微微地可以聽見“媳婦”和“我不愛聽,我不是你的媳婦”等對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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