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80)

一天下午,她違反她的習慣與願望,進了丈夫的書房,幹了一件她從來不會幹的事情。她用一個精致的孟加拉放大鏡,查看他近幾個月出診的錯綜複雜的記錄。這是她第一次單獨走進那間充滿雜酚油香露的書房。里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皮封面書(不知是什麼動物的皮),還有學校里各班級的模糊不清的畫片、榮譽證書以及多年收集的奇形怪狀的等高儀和匕首。那間書房在她眼裏一向是丈夫私生活的秘密聖殿,她難得進去,因為它與愛情無關。以前她也去過幾次,但都是跟丈夫在一起,那是為了處理幾件急事。她感到她無權單獨進去,更不用說是去進行自己都認為是不體面的搜查了。但她畢竟走了進去。她在搜查時,她的恐懼幾乎並不亞於她的焦急。她迫不及待地想發現真情,但又怕傷害她的尊嚴,傷害她天生的自尊心。天哪,那簡直是鬼使神差的自我折磨。

 

她什麼也沒查清楚。丈夫的病人除去他們兩人共同的朋友外,也是他個人秘密的一部分。病人沒有注明身分,認識他們不是憑著面孔,而是憑著病症,憑著眼睛的顏色或心臟診斷書,憑著肝的大小,舌苔的厚薄,尿液中的凝塊和夜間高燒時的幻覺。病人們信任她的丈夫。認為有了他,他們才能活著;而實際上,他們是為他而活著。這些人到頭來只不過在他開的醫生證明書的末尾得到他親筆寫的這麼一句話:請你放心,上帝正在門口等你。在徒勞無益地翻了兩小時之後,費爾米納快快地離開了書房,她感到自己受了不正派行為的誘惑。 

在幻覺的驅使下,她開始發現丈夫的變化。她發現他說話躲躲閃閃,在桌上食欲不振,在床上無精打采,動輒發火,時不時地以譏諷的口吻訓人。他在家中已不像過去那樣平靜安詳,倒像一頭關在籠子里的獅子。結婚以來,她從來不注意他晚上什麼時候回家,現在卻連幾分幾秒都算得清清楚楚。為了套出真情,她不惜跟他耍花招,可事後又出於心理上的矛盾覺得自尊心受到了致命傷害。一天晚上,她在幻覺中驚醒過來,似乎丈夫正在黑暗中用憎惡的目光注視著她。她感到不寒而栗,正像年輕時發現阿里薩來到她的床邊時不寒而栗一樣,只不過阿里薩的出現與仇恨毫無關係,純粹出於愛情。再說,這一次,實際上並不是什麼幻覺:丈夫確實從淩晨兩點就醒來了,一直坐在床上看她睡覺。但當她問他為什麼時,他卻矢口否認,重新把頭放在枕頭上說:“該是你在做夢吧。”

 

經過這天晚上的事和在那段時間里發生的其它一些類似的莫名其妙的事以後,費爾米納感到神思恍惚,簡直要發瘋了。她不太清楚事情要到什麼時候了結,也不知道夢幻從何處開始。最後,她發現丈夫沒有出席星期四的聖體節去領聖餐,而且最近幾個星期中每個禮拜日都沒領過聖餐,更沒有騰出時間來進行精神凈修。她問他在這些精神修煉方面的不同尋常的變化原因何在時,得到的回答是含混不清的。 

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因為他從八歲第一次領聖餐起,從來沒有在一個如此重要的節期不去領聖餐。這樣,她意識到丈夫不僅已犯下了嚴重的罪過,而且他還決心繼續犯下去,毫無悔改之意,正因為如此,所以他不願去找懺海牧師。她從沒想過自己會為失去愛情而受到煎熬。可是這畢竟是事實。為了不致在痛苦中死去,她決意往正在毒害著她的五臟六腑的毒蛇窩里放一把火。她真的這麼幹了。一天下午,她在平臺上補襪子,丈夫午睡剛醒,正在讀書。在他快讀完的時候,她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兒,將眼鏡推到額頭上,神態自若地對丈夫說:“醫生。”

 

他正聚精會神地在讀《企鵝島》,這是當時非常流行的一部小說。聽到妻子在叫,他漫不經心地“噢”了一聲作為回答。她繼續說:“你對著我的臉看。” 

他照辦了。他正戴著老花眼鏡,看不清妻子的臉,但他無需摘下眼睛就感覺到她的火焰般的目光在灼烤著他。 

“怎麼啦?”他問。 

“怎麼啦!你自己清楚!”她說。

 

她沒有再說什麼,重新放下眼鏡,繼續織補她的襪子。烏爾比諾醫生明白,長期以來的困惑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了。同當時他預想的形式相反,她感受到的不是劇烈的地震,而是一次平靜的打擊。他感到如釋重負,既然事情遲早要發生,早發生比晚發生更好,反正芭芭拉·林奇小姐的幽靈已經進入了他的家庭,這是事實。 

烏爾比諾醫生是四月前同她結識的,當時她正在“廣慈醫院”的門診部候診。

 

一見到她,他就意識到一件無可挽救的事在自己的命運中終於發生了。她是個黑白混血姑娘,高高的身材,修長的四肢,優雅文靜,細嫩的皮膚,溫柔的性格,甜得跟蜜糖似的。那天早上,她穿一件紅底白點的衣衫,戴一項同樣布料的帽子,帽檐很寬,帽影一直渡到眼睛,異常性感。烏爾比諾大夫通常是不看門診的,只是在有暇路過那里時進去提醒那些高年級的學生一下,讓他們記住準確的診斷勝過一切藥物。這次,他千方百計拖延時間,使自己能在那位不期而遇的混血女郎進行病情檢查時正好在場,並且小心地讓他的學生們從他的一舉一動中意識到他同她過去素不相識。他幾乎沒望她一眼,卻把她的一切資料牢牢記在腦子里。當天下午,看完最後一個病人以後,他就按照她在門診時留下的地址,吩咐車夫驅車而往。她果然住在那兒,當時正值陽春三月,她正好在平臺上乘涼。 

這是一座典型的安第列斯式的房屋,整座房子直到鋅皮屋頂都刷成黃色,窗簾是粗麻布的,廊檐上掛著石竹和裁類植物的花盆。這兒是濱海的馬拉·克里安薩沼澤區,房子部架在粗大的木柱上。圖爾皮亞爾烏在房檐下的籠子里調瞅不已。對面人行道邊有所小學校,蜂擁而出的學生們迫使車夫拉緊了韁繩,以免使馬受驚。真是走運,芭芭拉·林奇小姐認出了醫生。她以老相識的姿態同他打招呼,請他去喝咖啡,等亂紛紛的人群過去以後再走。他一反常態,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她的邀請,並且聽她談了她的身世。這正是他從那天早上以來唯一使他感興趣的事,也是在未來幾個月中攪得他坐立不寧,影響到他全身心的事。剛結婚時,有一次,一個朋友當著他妻子的面對他說,他遲早會遇到一場發狂的熱戀,使他們夫妻的穩固關係受到威脅。烏爾比諾醫生自以為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堅實的道德基礎,對這種預言只是付之一笑。然而,如今看來,這位朋友倒是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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