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芳草天涯 (8)

為樹哭泣的女兒

房子住久了,妻子想要換,我念舊,不太願意搬。及至事到臨頭,我發現,自己最是舍不得的,不僅僅是老房子,更是房前屋後的——樹。這幾天在院子裏掃落葉,心頭泛起的就是這樣的傷感:這些陪伴我、也被我伺候了這麽些年的橡樹、楓樹、雪松、翠竹、山茱萸、迎春花……一轉眼,就要成為“故人”啦。都說,萍水相逢是一種緣,人樹相聚,更是一種天造地設的大緣呢。

就說門前的這兩棵老橡樹和山茱萸吧。我曾經在一篇文章裏把它們比作“我家門前站著的北方父親和南方母親”。海那邊,水之南與江之北,這是自己精神和肉體的兩個血脈源頭。這棵車道邊上合抱粗的老橡樹,是整條街上身形最為魁梧俊朗的一棵“英雄樹”。當初因為樹根脹裂了車道,前一位屋主曾經想把它鋸掉放倒,被鄰居好一番懇勸,留住了凜凜的身影。它站在這裏,仿佛是站在滄海之涯、人生之邊的一個衛士,一座燈塔,一個見證;又仿佛是傍在你書案之側、暖屋之畔的一位導師,一位兄長,一個父親。寒天頂起一頭雪,酷暑撐出一片蔭,它從來是有擔有當而又合群可人的;風吹來,雨打來,它又始終是巍然屹立、傲岸不群的。那副壁立千仞的身架,春天最早泛綠,秋天最晚落紅,連初冬裏鋪滿地上的帶角質的落葉,都帶著一種錚錚的鐵色。古人說:“君子養浩然之氣。”這棵老橡樹,就是默默守護在家門前,陪伴著我多少年的浩然真君子吧。人生可以有許多得失、浮沈,但最失不得、最要沈得住的,就是心底裏的那點坦蕩、浩然之氣。每回我從一天的忙忙碌碌裏開車歸來,第一個敞開襟懷迎候我的,就是這位獨立蒼茫的橡樹老父兄,心裏頭總是會生出一種傲岸,一種磊落,一種深穩、高穆的情感。

草坪上這棵枝葉婆娑、被老鄰居傑克叫做“中國狗木”的巨傘狀喬木,一查字典,“dogwood”的中文名字竟是“山茱萸”——那可不就是王維詩裏“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萸”麽!開花時一捧白雪,春夏間一捧碧玉,這棵山茱萸,像是一脈從根部就向四面張開的酥手,纖纖然托著滿樹綠雲,枝節縱橫而有牽有掛——那是一位站在杏花江南、小橋流水邊上的老母親,過盡千帆、拍遍闌幹而恒久守望的慈母大人吧。早晨一打開門,為你微笑迎送的,是她;落晚歸來,為你拂塵掌燈的,也是她。怎麽可能想象,從此一擡頭一轉身,就沒有了這個母性的倩影呢?

——更不必說,環繞在門邊屋側、池畔山坡的那一叢叢翠竹了。那是剛剛搬進這所鄉居時,從老詩人鄭愁予老師的家裏挖來的;愁予家的竹子,本又是從張充和先生的後院移來的。如今這有根源、有出處的翠竹,又像文化使節一樣,從我家後院,一叢叢、一簇簇地被友人移向了北美各地的山涯湖畔。“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那是老本家先人蘇東坡親手鏤刻在時光之流裏的一抹森森綠意。如今,那有骨有節、清馨入雲的竹影已經在後院山坡成林成片,仿佛嵇康、阮籍的素袖隨時都會從那裏拂漾出來——那簡直就是搖曳在後院的一而歷史與文化的旌旗哪,怎麽舍得,就此掉頭離去呢?

我的為樹感傷——“酸的饅頭”(Sentimental)怕招來訕笑,從未敢向妻子言及。萬沒想到,10歲的女兒端端,卻以她特有的方式,把我的心思點破了。那天,一聽說要換房子搬家,女兒忽然嚶嚶地哭了起來,“我不要我不要!除非你們能把那些樹帶走!嗚嗚嗚……”我和妻大吃一驚,“你說什麽?把書帶走,還是把樹帶走?”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樹,就是樹!特別是門前那棵狗木,它和大狗亮亮一樣,同樣是我的朋友,我的Brother!”她的中英文夾雜的語句哽咽著,“我每天放學回家都離不開它,它等著我上樹,我知道從這一根枝條蕩到哪一根枝條有多遠,它會告訴我要用什麽樣的動作和力氣去攀爬去玩耍……不不不,這些樹不走,我就不要搬走!”女兒斷續的話音裏語意執著,“我熟悉它就像熟悉我自己的身體一樣,每一棵枝丫上都留下我和我的朋友的好多回憶!你們根本不能理解,這棵樹對於我的意義是什麽——那就像你們是我的爹地、媽咪一樣的意義!嗚嗚嗚嗚……”

用中文記錄下來女兒的原話,已經流失了孩子本來的那種童真、真切的痛楚意味。端端描述的.確實是每日家門前重覆了多少年的人樹相親的真實圖景啊。女兒若樹,樹若女兒。我緊緊摟著女兒,“知女莫若父”,“有其父必有其女”。——我才發現,此乃人生最大的一種安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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