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輪盤查開始了。還是從端詳護照開始。你生在新疆？他問。

　　是的。我回答。這個出生地，已經多少次給我帶來了麻煩。記得有一回去某國簽證，就被問到，你是不是穆斯林？我說不是，她還不相信似的。

　　那麽你的名字是誰給你起的？眼前這位看起來比我兒子還要年輕的以色列小夥子問。

　　我奶奶。說實話，問我名字是誰起的這個話題，即使在國內，也沒有超過五個人。為此，我會永遠記得這個眉目清朗的以色列青年。

　　他讓我在異國他鄉，想起了我故去幾乎半個世紀的祖母。我深深感謝他。

　　淑敏——他略有點兒遲疑地拼出這兩個字的讀音，類似“初民”。

　　對嗎？他略有一點兒羞澀地問道。

　　我很肯定地說，是的。

　　那麽，“初民”是什麽意思呢？

　　我楞了，不知如何回答。假若我叫“光榮”，這當然好說啦。叫“紅山”也不難解釋，倘若叫“玫瑰”，那簡直環球同此涼熱啊。可這在中國俗氣並有點兒抽象化的“淑敏”二字，面對一個外國人，你叫我如何解說？

　　可是，遲疑太久容易令人生疑。我大致摸到了小夥子的思維脈絡——你出生在新疆，那是信仰伊斯蘭教的地方。這人是否是伊斯蘭教徒呢？從一個人的名字上，能看出一些端倪。

　　我說，“淑”是中國古代形容女子美德的一個字，可以組成“賢淑”這個詞。至於“敏”字……

　　通常我在國內說到自己名字時，會說，這是“過敏”的“敏”。心理學研究中發現，從人們如何介紹自己名字的用詞之中，可以窺見這人某些深層資料。比如我不會說這是“敏而好學”的敏，也不說這是“反母”，而用了“過敏”，就和我的醫學背景有關。

　　不過，這陣子咬文嚼字肯定不相宜。靈光乍現想起“敏捷”，我說，“敏”字就是跑得快。翻譯一邊翻一邊露出忍不住的笑紋。古代女子跑得快……哈！笑掉牙。不過年輕的安檢官似乎很滿意，起碼這個名字的解釋讓他安心。

　　我以為基本過關了，不料後面還有一連串的問題。

　　你的箱子是你自己的嗎？

　　是。

　　是你自己整理行李嗎？

　　是。

　　在哪裏？

　　旅館。

　　當時還有其他人在場嗎？

　　沒有。

　　行李打好之後，還有什麽人碰過你的行李嗎？

　　沒有。

　　有人托你幫他帶什麽東西嗎？

　　沒有。

　　你的行李從打好之後，一直在你的視野當中嗎？

　　我稍微猶疑了一下。因為從旅館到機場，行李搬到汽車上以後，我並沒有一直盯著行李啊。正當我思忖著如何回答時，翻譯說，就說沒有。

　　我想我們那輛車中途並沒有停留，也沒有人上下車翻動行李，所以雖然我不是一直頭朝後看著自己的行李，但應該是沒有離開我的視野。於是我說，是的。

　　安檢官繼續問，你的箱子此前用過多長時間了？

　　我想了一下，回答：很久了。十幾年了。哦，正確地講，是18 年了。（由此可見我是一個多麽儉省的人啊，簡直就是摳門兒。）

　他對這個數字好像很滿意。然後對著電腦，觀察我箱子的透視圖，邊看邊問，你箱子裏都裝了什麽東西？

　　我說，就是旅行者常見的那些東西。衣物、洗漱用品。還有我在戈蘭高地買的兩瓶葡萄酒。

　　他說，你買死海制品了嗎？

　　我說，哦，對，買了。

　　它們是什麽形狀的呢？

　　我說，工廠流水線生產的，一頭圓一頭扁平的塑料管子。我說著，比畫了一下。

　　安檢官說，一共有幾個。

　　我說，四個。

　　安檢官說，那你把它們放在什麽地方了？

　　這可讓我為難了。因為看起來這些死海泥的包裝還算結實，我也就沒有特別在意重新包紮它們。當時主要關註對象是那兩瓶葡萄酒。

　　死海泥制品究竟放在哪裏，真是記不清了。我說，好像是哪兒有地方就塞在哪裏了。

　　安檢官這時好像被我的慌亂所打動，提醒我說，你是不是把其中兩個放在一起了？

　　我突然想起來了，說，對，是這樣的。我把它們放在鞋裏面了。（回來後我把那些死海泥送了朋友。哪位萬一看到了這段，請不要生氣啊。鞋子是用塑料袋裝起來之後，才和死海泥會合的，不會汙染。）

　　話說到這會兒，我真想馬上把行李箱徹底抖摟開，請他上下翻一遍。再問下去，問到刷牙杯子放哪裏了，我一定抓瞎。記得我把它換了好幾個地方，最後究竟放在哪裏，完全記不清。我把手伸向了已經揭開捆綁繩索的行李，打算把它掀個底兒掉。

　　在即將翻天覆地開箱檢查之時，年輕的行李安檢官突然微笑著說，好了，檢查完成了，您可以進去了。對於我們給您帶來的打擾，請理解。

　　目瞪口呆。你說他嚴格吧，居然最後完全沒有開箱檢查我的行李就放行了。你說他寬松吧，我已經急出了一腦門子的汗。心虛得像個真正的恐怖分子。

　　一位對以色列頗有研究的專家，後來對我說，因為你所有的回答都讓他覺得很正常，根據經驗，可以放行。

　　同行的另外所有人，都無一例外經受了翻天覆地的開箱檢查。一位女士深感意外，因為她的所有內褲內衣連帶著蕾絲胸罩，都被男安檢官一寸寸地捏過了（戴著手套）。她說，我是一個很傳統的人，在自家時候，連洗內褲都不願讓丈夫看見，覺得這有辱斯文。現在可倒好，給一雙外國男人的手，摸了個細致周全。你說這些內衣褲今後我還穿不穿啊？

　　我說，燙燙穿吧。

　　她沈默了一會兒說，我還是把它們都扔了吧。

　　另一位男生更憤然，對這位女士說，好歹你那還是幹凈的內衣呢！

　　我們不解，說，你的……

　　他跳起來大叫，我的內褲是臟的啊，穿了好幾天，打算回家洗的，團成一小團，安檢官可真不嫌埋汰，打開來，把臟內褲檢查了個遍，這太難堪了啊，就像被人當眾剝光了衣服。簡直就是侵犯隱私！

　　我們趕緊勸他，說這是人家的工作，人家不嫌臟，也是敬業。

　　有一位對以色列深入了解的朋友說，這是一道善意的墻。因為以色列生活在強烈的不安全之中，所以他們要推行最嚴格的安檢，以確保安全。

　　比如在我們長時間經歷安檢的本·古裏安機場，就曾經發生過恐怖事件。

　　那是1972 年5 月30 日，三名長著亞洲面孔的黃種人，拎著小提琴盒子，乘著從意大利羅馬起飛的法航132 航班，飛往特拉維夫。5 月30 日，飛機抵達本·古裏安機場。那時候，這個機場還叫作盧德機場。剛才說過，以色列機場的安檢力量十分強大，但他們忽略了這三名像藝術家一樣打扮的亞洲旅客。當從航班上下來的乘客進入海關檢查通道時，這三名日本遊客，突然打開小提琴盒，當場組裝好鋸掉槍托的突擊步槍，向在場的旅客和機場工作人員猛烈掃射。

　　以色列警察的反應可說相當迅速，兩分鐘後，警察沖進大廳。但三個人的子彈基本上已經打光了。其中兩人拿起手榴彈，沖向以色列警察，被亂槍擊斃。後來查明他們叫奧平剛士和安田安之。最後剩下一個人，名叫岡本公三，當他企圖拉響手榴彈自爆時，被從斜向沖來的以色列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制伏。這一機場襲擊事件造成100 多人傷亡，大多數為無辜平民。

　　在法庭上，岡本公三如此陳述自己的動機：“作為日本人，當然應該回日本鬧革命，但我認為世界革命應該在全世界發起，不應該有地域特點。”原來他是日本赤軍的成員。日本赤軍是和意大利紅色旅、愛爾蘭共和軍齊名的國際恐怖組織。

日本赤軍成立於20 世紀60 年代。那時全球左翼學生運動風起雲湧，日本左翼勢力內部分裂，以大學生為主的激進勢力發起“新左派運動”，開始進行社會和政治革命。1969 年5 月，“新左派”中極“左”的“赤軍派”成立。在國內遭到鎮壓的情況下，赤軍將目光轉向了海外。主要目標是在日本和美帝國主義之間進行“環太平洋革命戰爭”。認為，“不能只在日本國內進行革命，應該把革命戰爭的火焰燒到海外”。而他們視為“反美鬥爭最前沿”的，就是朝鮮半島和中東地區。於是他們在1970 年劫機到了朝鮮，1971 年先後到了中東，與當地遊擊隊一起戰鬥。

　　1972 年4 月，赤軍成員奧平剛士找到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陣線總書記哈巴什，請求其協助策劃恐怖襲擊。考慮到過去沒有黃種人卷入阿以沖突，哈巴什感到讓“赤軍”出馬能有突襲之效，表示大力協助。不久，代號為“迪爾·亞辛”的自殺式襲擊計劃出爐了，參與者是奧平剛士和另外兩名赤軍成員安田安之和岡本公三。赤軍領導人重信房子，為她的女兒起名“Shigenobu May”（重信五月），據說就是源於對特拉維夫機場事件的記憶。

　　日本赤軍襲擊以色列特拉維夫機場只是一系列恐怖行動的開始。之後，他們在1974 年9 月，襲擊了位於海牙的法國使館。1975 年8 月，襲擊了吉隆坡的美國大使館。但暴力事件的頻發和升級並沒有令赤軍的“世界革命”獲得成功，而是使他們一步步走向孤立。尤其是東西方冷戰的結束，更使他們賴以生存的條件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一些原來願意為他們提供棲身地的國家也不願意再為他們提供庇護，走投無路的赤軍成員一個個被逮捕。最終宣布解散。

　　由於有這樣的慘痛經歷，所以特拉維夫的本·古裏安機場安檢人員對黃皮膚的亞洲人員，不但沒有絲毫懈怠之意，反倒是更加嚴格審慎。

　　終於檢查完了。坐在椅子上，痛定思痛，有關以色列機場安檢，有幾點感受與大家分享。一是少安毋躁。做好最充分的思想準備，樹立持久戰的觀念，這樣你遇到個人史上最漫長的安檢時，也能莞爾一笑。二是從大的背景上理解這種安保措施。不涉及尊嚴、人種、國別，等等，只是出於對所有乘客的安全考慮。說真的，一想到每個人都經過了這種鐵面無私的檢查，你會覺得安全系數大大提高了。三是把它當成一種體驗吧。世界上所有機場的安檢都差不多，只是在以色列，有點兒特殊。我們生活中重復的事件太多了，有點兒無傷大雅的意外，值得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