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天《死者夜談》(7)第六個故事 鴉巢決戰 (上)

鴉巢客棧店如其名:烏木板壁亂糟糟地伸向天空,架著搖搖欲墜的閣樓,不但模樣破敗,更有上千名黑鴉在其上築巢如雲,每到清晨或是傍晚鴉群黑壓壓地飛起,就如同蹲伏的烏木怪獸頭部黑色亂發飛舞。

此處路途險惡,人跡罕至,無論前程還是後路,都只能見窄窄一線棧道,好似一條飛龍掛附在令人目眩的河谷絕壁之上。在這面光溜溜黑漆漆的石頭懸崖上,有一處狂風吹出來的淺淺凹槽,鴉巢客棧就像一棵扭曲的小樹,硬生生地擠在這道石縫裏。

懸崖的頂部被黛黑色的叢莽掩蓋著,有太陽的時候,那些粗大的樹身會在隘谷對面投下巨大側影,足有數百尺寬,至於它們有多高,那就不是平常的旅人所能知道的,他們的目光太過短淺,難以穿過數百尺高的茂密枝葉看到其上的情形。它們隱藏的秘密也從未被打破過的——所有人類的活動痕跡,不過限於棧道上的窄窄一線而已。

季風時節,這段路途的景象更是驚心動魄。那風夾帶著大雨來得兇惡,鴉巢客棧有一半懸空吊掛在突崖上,被大風吹得團團亂轉,仿佛隨時都會滾落下萬丈深淵。

店老板白瀾蹲坐在抹得油光鋥亮的櫃臺後,愁苦的目光依次轉向水如瓢潑的天井、咯吱作響的門窗、篩糠一樣的柱子、抖動不休的大梁,心裏頭還惦記著屋外搖搖欲墜的牲口廄以及怎麼都關不嚴實的地窖門。“這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他在心裏嘀咕著道。

鴉巢客棧是用當地的特產鐵杉木建成的,這種木頭不怕水浸,不受蟲咬。為了抵禦常年都有的狂風,這座兩層小樓結構復雜,看似有無數的立柱飛柱在半空裏與半插飛梁相互交匯,中心更有一根大柱子,粗有一抱,從樓頂通下來,穿過大堂,深深地插進巖石裏去。

店堂裏此刻擁擠著十多人,桌子邊幾乎都坐滿了,生意比平日裏好得不行,但白瀾的眉頭卻皺得更深。

那一天最早來店裏歇腳的是員五大三粗的軍官,年紀頗大,身體健壯,皮甲外套著件淺藍色的外衫,左肩上繡著銀色雲紋。這人看上去一臉晦氣相,一來就要吃要喝,白瀾行動稍慢,這軍官一腳就踢碎了張凳子,將手指杵到白瀾額頭上罵個不休。

白瀾陪著小心,將他哄得妥帖了,才去招呼他身邊的伴當。

原來那軍官帶了一名女眷,大約只有十四五歲,斜戴了頂青笠,罩了件油布雨披,走進來時,仿佛有細碎的玎玲聲跟隨,白蘭斜眼看去,原來她袖子邊上掛著幾枚小小鈴鐺,隨著腳步清脆作響,後面又有兩名腳夫挑著軍官的行李擔子進來。

白瀾知道只有省城裏的歌伎才會在衣飾上佩戴鈴鐺。他見少女年歲尚小,送熱茶上去時不免多看了兩眼,只見她留著劉海,長發向後梳成一束,容貌談不上極美,卻眉目清秀,看著雅致恬淡,和那個粗魯的軍官殊為不配。這般陰沈沈的天氣,反倒讓她皮膚更顯白嫩。她端過杯子,只是淺淺地喝上一口,就望著屋外的大雨沈吟。

隨後跟進的幾路人卻來得蹊蹺。那五人面貌兇惡,衣服底下藏著刀劍,雖然是陸續進店,卻相互擠眉弄眼。五人眼光賊溜溜的,一會兒瞟那邊少女,一會兒瞟蹲在角落喝酒暖身的兩名腳夫。

白瀾看了心裏直冒涼氣,心想大概是這粗人在前面什麼地方露了財,就如同香餌誘來成群鷹隼,自己卻渾然不覺。

白瀾正轉著眼珠想些計較,突然轟隆一聲響,兩扇店門幾乎被一股大力撞飛。只見一匹碩大的黑馬如旋風般闖入店內,馬上一名騎士全身都裹在一件寬大的黑披風下,黑騎士的肩膀上露著四把劍柄,它們從左到右並排插在背後。黑騎士鬥笠下亂發茂盛,被大風吹得亂抖,劍柄上冒出的殺氣也如茂盛的草木蓬勃而上。黑騎士高大異常,仿佛有著巨人誇父的血統。他的黑色鬥笠遮住了額頭,余下的半張臉又被一條黑色帕子蒙著,只從帽檐下露出一雙剮出人心的利眼。

店堂裏喝茶的人都被敞開的大門外卷入的瓢潑大雨射在臉上,一時動彈不得。

“客官,”白瀾迎上去雙手亂擺,“馬不能進店啊。”

黑騎士沒有理他,反而縱馬在窄小的店堂裏轉開了身,黑鬢馬沈重的蹄子踏得地板空空作響,被雨打濕的畜生臊味四散而起,先前進店的客人四處閃避,黑馬在窄小的店堂噔噔地打著轉,如海碗一般大的蹄子踏翻了一張方凳,只聽得沈重的一聲響,凳子碎裂一地。

白瀾心痛那張桌子。

那馬上騎士一翻手,用馬鞭挑開了那少女的鬥笠。白瀾見那小姑娘臉色煞白,雨披下露出的袍角上可見繡著淡淡水印般藤草紋,在這樣的狂風裏,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

騎士那副粗野的面孔如一座山傾倒下來,對著少女的臉看了一看,手上又一動,將地上的鬥笠又甩回那姑娘懷裏,然後直起身喝道:“上房一間。”

一粒光燦燦的東西劃了道弧線朝櫃臺上落去,黑騎士連人帶馬竄上樓梯——朽爛的樓梯踏板如要斷裂般吱嘎作響——如同一團魅影消失在二樓走廊裏。

那軍官氣得目瞪口呆,覺得掉了面子,雖然想要發作,卻被那黑騎士的氣勢壓得動彈不得。這時候白瀾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那粒東西,卻是一枚沈甸甸的金銖。他轉憂為喜,將金子在圍裙上使勁擦了擦,揣入懷裏。

軍官借機發作,指得白瀾罵道:“你們這般骯臟奴才,就知道見錢眼開,什麼人都往店裏引,早晚引狼入室,叫你們一個個死在他手上。”

白瀾吐了吐舌頭,不敢回嘴,想要上前重新關上大門,卻發覺屋頂上無時無刻聒噪不休的烏鴉們沒了聲息。

他遲疑地探出頭,只見一只龐大的禿鷲展開巨翅,正在天空中盤旋。那只怪鳥一雙巨翅張開足有二十四尺寬,上部是褐色的,下部是白的,很是分明。

此時,棧道上卻行來了另一名客人。

那客人披著一身雨走入店中,腳後仿佛拖帶著一道奇怪的暗色印跡。白瀾看得分明,隨著他的腳步,一些綠色的草葉飛快地冒出地面,發芽、生長、卷曲著上升,隨後又縮回地裏。

如同一只鳥蛋的光頭上雨水橫流,鷹鉤鼻子好似鳥喙一樣長長突出,深陷的眼窩周圍一圈顏色發黑,黯綠色的瞳孔如鬼火滾動,客人伸出一只如鳥爪般的枯手,敲了敲櫃臺,細聲細氣地說:“一間上房。”

在他說話的時候,一支細長的綠藤,順著他的胳膊爬上了桌面,吐出一小點黃花,不等完全雕謝,又順著原路退了回去。白瀾看到他手背上隱然有個金子色的文身,仿佛是一個旋轉的日輪,不由得心裏悚然一驚。

此時白瀾聞到一股強烈的騷臭味,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光頭客人的身後,還無聲無息地跟著匹狀如牛犢的長毛畜生。那畜生帶著一身毛發上帶著奇怪的綠色,一昂頭露出口雪白的尖牙,原來是頭巨狼。

“客官,小店不許帶寵物進……”

一枝藤草從禿頭袖子下穿出,如電飛起,勒住他的脖子,將他纏繞在柱子上。

“救命。”白瀾從喉嚨咯咯地擠出了一聲。

禿頭人不受打動地上下打量白瀾,微微張嘴,同狼一樣尖利的白牙上帶著種急不可耐的味道。他齜著牙道:“送一壺酒、一桶熱水,四十斤生牛肉到房裏去。要快。”

喉嚨上的壓力突然消失,白瀾滑落在地,他摸著脖子坐起來,發現禿頭人已經消失了,只是聽到厚衣袍在樓梯上拖動,以及犬科動物躡手躡腳走路的聲響。

這聲響余音未消,空氣裏錚錚響了兩聲,一名瘦骨嶙峋仿若風一吹就倒的琴師走了進來,他閉著眼睛,右手上抱著只焦尾古琴,左手上一支長竹竿篤篤地點著地面,看情形是名瞎子,看打扮顯見是個遊方賣唱的吟遊人,除了那琴看上去較為名貴之外,倒不見什麼特別,但白瀾還是充滿不信任地向琴師身後望去,地板上光溜溜的,確實沒有其他古怪畜生。

終於來了個還算正常的人,他望著那瞎子如此想,不由籲了一口氣。

那琴師走得氣喘籲籲,摸著了桌椅一坐下來,慢聲細語道:“店家可在?借熱茶一杯,吃點東西好趕路。”從背後包裹裏掏出一輪大如鬥笠的鍋盔面餅,吃了起來。

白瀾急忙端上熱茶,一個不小心,卻將半盞茶水潑到這瞎子袖子上。他大驚失色,連忙用圍裙去擦。那瞎子一避,嘿嘿笑道:“算了,不妨事,店裏生意還好吧,店主人忙去吧。”

他的手舉起來的時候,白瀾眼尖,又看到他手腕上有一根細細的銀鏈子,一個仿佛六彎新月簇擁成的蓮花形狀掛墜在其上晃動,不斷向外蕩漾出金色的光紋。

白瀾啊了一聲。

“咦?”瞎子側著耳朵一頓下巴,仿佛在傾聽什麼。

“坐下歇息片刻吧。”瞎琴師突然說。他的聲音洪亮,幾乎將白瀾唬一跟鬥,待明白過來這不是和自己說話,不由得吃了一驚,急扭頭向店外看去,果然門外還一聲不吭地立著一人,正在雨裏淋著。

只看到那人面貌醜陋,馱著背,頭和脖子仿佛枯樹上的結子,不自然地向前探著,手腳關節又粗又大,一看就是個幹苦活的農民,只是面色卻如石灰一樣慘白。

那駝背農民動作僵硬地走前兩步,進了店門,直起身來,轟隆一聲響,一個重物滑落在地。白瀾張大了口,發現駝背上居然背著副棺材。

“老天,棺材不能……”白瀾迎頭撞上駝背農民那死人一樣的目光和臉孔,不由得把“進店”兩字吞入肚子裏。

瞎琴師也饒有興趣的側著頭對著這位新客人,好像在嗅探他的氣息,最後微微一笑,那幹癟的笑容比死人還難看。他問那農民:“是運靈回家鄉麼?這樣的大雨,一路辛苦呀。”

“月亮快升起來了吧?”回答他的是個甕聲甕氣死氣沈沈的聲音,就像是從農民鼓起的腹部發出。農民慢悠悠地從懷裏掏出一個骷髏頭蓋制成的碗,就著天井接了點雨水,那雨水在碗裏瞬間化為紅色,仿佛一碗濃濃的血水。駝農民端著就喝了下去。

我不管了。白瀾絕望地在心裏嘀咕著說,我什麼也沒看見。他現在一心只想鉆入樓梯下睡覺的地方,給自己灌上兩杯白酒,然後用被子蒙上頭呼呼睡去。

而在店堂裏,強盜們的屁股在凳子上的扭動也越來越多,他們在道上混的時間不少,看出來這些形象舉止怪異的客人有問題。他們相互對視,不出聲地埋怨自己人,最後決定扯呼。

強盜頭子是個動作迅速的人,既然做出了決定,就絲毫也不耽擱工夫,一眨眼的工夫就和四名黨羽跑了個幹凈,臨走還偷走了酒桌上的幾副碗筷。

白瀾沒看到這夥賊人的偷竊,他的註意力被櫃臺後的窗戶上一陣翅膀的撲騰聲吸引過去了。一只大黑烏鴉在窗臺上跳躍,嘴裏還叼著一卷黃紙。

白瀾悄悄繞回櫃臺後,將烏鴉抓在手裏,取下那卷黃紙。那烏鴉體型有平常烏鴉兩倍大,帶來了這卷黃紙,滿面驕傲地呱呱叫了兩聲,一蹦一跳地在櫃臺上找米粒吃,卻被白瀾不耐煩地趕到一邊。

白瀾蹲在櫃臺後,對著那頁紙沈吟半晌,嘆了兩口氣,鉆在櫃臺底下,在一大堆積滿灰塵的物事中翻找,果然找到了一打發黃的紙,將它們放在一起藏好,然後灰頭土臉地鉆了出來。

琴師正好吃完餅子,擦了擦嘴,說:“一間上房。”

“上房,上房,”白瀾沒好氣地一遍遍抹著面前光溜溜的櫃臺,“上房已經滿了。”

“上房一間。”那背著棺材的農民轉過身來,嗡嗡地從肚子裏發出聲來。

一聽到這陰森森仿佛骨頭相互摩擦的嗓音,白瀾的粗話就堵在了嗓子眼裏,擠出一副苦臉,道:“真的只有兩間中房了,兩位客官不妨再往前走一段,不用完全天黑,就可趕到前面河駿城,許多客人都寧願多趕一程路,到大地方住宿呀。光潔松軟的大床。還有熱水洗澡。還有歌姬跳舞。”

“哦?”那瞎眼琴師明顯地猶豫了一下。只是外面如此大雨聲,要不要繼續行進讓人拿不定意。

正在此時,門上又響。白瀾嘟囔著不好聽的話前去開門,門扇一拉開,卻見那五名逃跑的強盜又排著隊灰溜溜地站在眼前。

白瀾委屈地一攤雙手:“幾位大爺,真的沒房間了,你們不是走了嗎?何苦又回來呢?”

強盜頭子悻悻地甩著頭發和連鬢胡子上的雨水,動作好象一條狗。“你以為我們不想走嗎?”他有一頭又黑有長卷曲的亂發,冷笑時露出嘴角鋒銳而參差的金牙;一雙淡紫色的眼睛,這讓他的臉顯得有些輕佻。

“前面的路斷了,走不通了。”他說,把沾滿汙泥的刀往桌子上一扔,大咧咧地坐回原先的位置上。

無奈何,白瀾只得打一把破傘前去查看。

那時候雨水從天上宛如瀑布直掛下來,懸崖上不少大小石頭順泥沙滾落下來,堆在道上。萬鴉山的棧道寬有約四步,是在崖壁上橫向鑿孔,再插入間距兩步的粗木梁,有些地方還要下加斜撐,梁上再鋪厚木板,又於路之旁側加構鐵鏈,雖然狹窄,卻也相當牢靠。此刻白瀾走了半裏遠,發現棧道果然斷了有十來步長的一段,尚存的另一端遠在山體拐彎處,中間只間隔剩著幾根粗木梁的斷茬,魚刺一樣翹在空中。只有房子那麼大的石頭滾落,才可能砸成這樣。白瀾看了也只能搖頭吐舌,無計可施。

突然腳步聲響,卻是那位軍官打完尖,和著紫色衫子的少女及兩名腳夫披著雨布,從後面趕來,待見到眼前光景,不由得叫了聲苦。兩名腳夫歇下擔子,站在雨裏發楞。他們放下擔子時,發出了沈重的兩聲響。

“娘的,這麼個鬼樣子……還有其他路可以繞出去的嗎?”那軍官探頭往懸崖下看了半天。

白瀾見那女孩一條藕段般白凈凈的胳膊從鬥笠下露出,被水打得濕淋淋的,不由得分了心,楞了一楞才回答道:“沒有,只有這一條道。”

女孩的鬥笠這時候側傾了一下,一串水珠落了下來,笠下那少女的眼睛也像水波一樣溫柔,如會說話般。白瀾平生閱人無數,也不知為什麼,情不自禁地為這小姑娘心動。

這丫頭雖然年紀尚幼,不懂風情,但這不經意從骨子裏透露出來的狐媚,只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呢。白瀾暗地裏想,前頭那些山賊,也不知道是看上了這少女的色還是更看上了這蠢人的財呢。

軍官兀自還在發怒:“你是當地土著,這雨水見得多了,怎麼能絲毫辦法也沒有呢?要有心怠慢,信不信我一紙公文送到縣衙,將你拖到公堂去打上一頓!”

白瀾灰溜溜地道:“我……確實沒辦法,得等到雨停了,從神駿城過來的人發現路不通,轉回去報告縣城裏的牙吏,才有可能找人來修。”

“或者,”他又說,“派人回頭,到大城青石去找人幫忙,可這得走上一整天路程,無論如何,這天氣……今天是沒辦法啦。”

他的目光總被那少女吸引過去,忍不住悄悄對她道:“這鬥笠如此小,怎夠抵擋風雨。我這把傘你先撐著吧。”那姑娘袖子上的鈴鐺一陣抖動,臉一紅,還沒說話。

“別多嘴!”那名軍官已經豎起眉毛大怒,“少來討好老爺的姑娘,別以為我看不出你打的什麼鬼主意!老爺我可不是道上行的雛兒。”

他扭頭將那少女呵斥到後面去,自己還不死心,圍繞著斷茬上下查看。

白瀾又道:“實不相瞞,我看剛才跟著幾位進店的路數不正,似乎是萬鴉山的強人,盯上你們啦。”

“啊,”軍官叫了一聲,這才醒過神來,威武之氣登時化作流水,連連道,“那怎麼是好?我們只能連夜逃回青石去了。”

白瀾嘆氣道:“他們難道不會跟你們後面去嗎,行到半路上荒無人煙處動手,豈非更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

軍官沒了主意,將眉心縮在一起,只是猛揪胡子。

那紫色衫子的少女怯怯地小聲道:“那麼……店裏還有多的房間嗎?”

白瀾將一副搖搖晃晃的長梯子升起來,架在通往閣樓的穿人孔上,轉過身遞了根蠟燭給那少女。

“沒有上房,只能委屈軍爺你們了。有張小鋪,還算幹凈,”他關照道,“上去後,就把木梯子抽上去,關好門窗。不是我叫你們,就千萬別放梯子下來。”

那少女朝他點了點頭,嘴角邊似乎有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她一手提了裙子,另一手端著蠟燭,在微光裏爬了上去。白瀾無意中看到她裙下露出一段腳踝,細小伶仃,猶如丁香花的花莖。

軍官只是大張著嘴,望著少女爬上去,消失在閣樓樓板的小口子裏,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白瀾又招呼著腳夫將行李都拖了上去,見那幾箱行李果然沈重異常,不由擔心的看了看外面,只害怕被店堂裏坐著烤火的幾人發現。臨了又將一大包醬肉送到軍官手上。

那軍官拖住白瀾的手不肯放。

白瀾勸道:“這店裏人多,就算有強人,一時也不敢怎樣。”

白瀾說:“軍爺,兩位腳夫就在這樓梯下的柴草堆裏湊合一宿吧。”

白瀾說:“您要有什麼事,喊一聲這兩人也能聽得見。”

白瀾又說:“明兒一早,就趕緊帶小姐走回頭路去青石,等雨停了再想著去神駿城吧。大人行李多,又有家眷,路上可要小心照料啊。”

軍官倒也實在,看著店家白瀾如此盡心盡力為他忙碌,便推心置腹起來:“咳,什麼家眷,不過是前面路上買的歌女,加上那幾個箱子,都是送給縣老爺的禮物,還不是為了請調方便。店家,再給我送些燈油和熱水上來吧。還有,尋兩根粗門閂來,我把那個蓋板給壓住。”

白瀾搖著頭,轉出幽暗閣樓下的儲藏間,眼前盡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剛才回來的路上,他伸過自己那把破傘,替那女孩擋了一擋雨水。那少女襝禮多謝,軍官既然有求於人,哼了一哼,也就沒有發作。

水晶一樣的水滴不斷從破傘的洞中漏下,那少女倒也嘴快,給她說了一路自己的故事。

他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親。遠在天啟城的皇帝與蠻兵交戰,使他那個日常行走甚至沒超出村頭大槐樹的父親,卻死在數萬裏外的鐵線河畔,一縷孤魂難收。此後她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以搜尋戰場上死人的衣物為生,這行當畢竟養不活一家人,只好將她送到鎮上青樓,未幾又被這軍官看上,買了來要送給神駿城的縣官,謀求個發達之路。

白瀾嘆息道:“寧作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當今之世,戰火綿延,強人橫行,這姑娘年紀這麼小就出來顛沛流離,當真是不幸啊。”

他這樣一邊嘆息著一邊走出來,剛行到通往大堂的樓梯口上,倏地有一把鋼刀伸出來,逼到脖子前,將他向後一直推,直到脊背頂在墻壁上。一個黑影逼近他,低聲喝道:“你把那兩頭行貨弄哪去了?”

刀尖輕觸皮膚的刺痛在脖子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白瀾看到那黑影嘴裏金牙的露出一點懾人的寒光。

“店家,跑哪兒去了?快端酒上來!”一個如金屬般硬邦邦的聲音在外面店堂悶雷一樣滾動起來。

強盜頭子回頭望了一眼,冷笑一聲,收起刀子,他豎起一根指頭警告著:“我會盯著你的。”

那時候瞎琴師和駝背農民已背著棺材各自占據了二樓的兩間中房。黑馬騎士下了樓,大馬金刀地坐在桌前,那黑騎士下了馬依舊高大異常,身軀如同半扇大門,足有一個半人高,坐上去兩條長腿就幾乎將桌下塞滿。他望著窗外連綿的春雨,一疊聲地喊道拿酒來。那幾名賊頭鼠目的強盜則遠遠地縮在另一邊,嘀嘀咕咕,不敢上前。

那一刻,烏鴉在外面的棚頂上呱呱亂叫個不停。雨水如道道白線,從無窮中來,落到無窮中去,如萬道幻流現於眼前。白瀾望著窗外,只覺心猿意馬,一時間發起呆來,幾乎不知身在何處,突然莫名覺得另一股陰冷冷的寒氣從背後逼來,他回轉頭看見二層走廊上,一雙狼的綠眼在陰影中忽隱忽現,一時間竟然突然放大到無比深邃,幾乎要將他吞沒。

一條黑影悄無聲息地冒出,在白瀾肩頭一拍。白瀾這才徹底驚醒,卻看見是光頭驅狼人站在面前,冷颼颼地道:“不是讓你送吃的上去嗎?”眼睛卻盯著窗前的黑騎士背後露出的四劍柄不放。

白瀾叫苦道:“雨下了半個月,送貨人都不肯過來,現在只有白米青菜,哪來的四十斤牛肉?”

驅狼人聞言大惱,轉念一想,朝天上一望,不動聲色地攤開雙手,只見兩只黑眼瞳漸漸翻了上去,只余眼白。驟然之間,他的相貌仿佛變了樣,眉目寬廣,嘴角深陷,帶著不怒自威的神氣。他低低地呼吸,從臉頰邊上竄出一道道綠色斑紋,覆蓋滿兩鬢。

瞬間滿地都卷起藤草,從半腐朽的地板上爬過,然後從天井裏攀附而上。一些粗藤如同巨蛇一樣從他們腳面上爬過,白瀾和店堂裏坐著的強盜們都嚇了一跳,被這些草木生長的速度所震驚。

只見那些青藤負著一圈圈對生的復葉,葉柄下眨眼一樣閃著小黃花,每對葉子下面的淺縱溝裏,都長著一對鋒利的角質鉤子,上面被這灰白色的柔毛。白瀾認得那是山上多見的鉤藤,最愛牽扯人衣馬畜。

此時草色映襯在庭院裏,整個店堂裏全都是綠油油的,就連對面坐著的人臉都綠了。那些藤草的細芽就像無數三角形的蛇頭,在寬大的葉面之海上擺動。

驅狼人一手立在丹田處,拇指中指相扣,另一手豎起二指朝向天空,怒叱了一聲。走廊上站著的巨狼跟著翹起脖子,仰天長嘯。白瀾見到他手背上的文身震動,仿佛有金色的波紋在空氣裏搖動。

那些尚在搖擺不休的細長的藤草芽,突然僵直起身子,頭部銳化形成箭頭形,復生的羽狀葉則成箭翎,倏地擺脫莖部,向上空射去,瞬間宛如萬箭齊發,密密麻麻地遮蔽了天空。

空中群鴉呀呀之聲不斷,隨即如同墨雨般掉落,片刻間就在天井當中堆成一小堆,每只烏鴉的身上都穿刺著一支草箭。

驅狼人這才緩緩放手,白瀾離得近,聽到他輕輕地從唇中吐出四個字:“破、空、殊、勝。”

那四個字聽起來毫無意義,但白瀾見多識廣,不由想起九州上一個行事隱秘的團體來。

他們的行蹤就如隱藏在日月光亮下的晦暗星辰般難以捉摸,同時又掌握無上的秘術。任何接觸過他們的人,都無法漠視這群人對權力的渴求。

這就是暗辰教。

暗辰的勢力就猶如章魚的觸角,可以不斷膨脹、蜷曲,靜悄悄地伸向九州大陸的四面八方。眾多的霸主君王如同身不由主的傀儡,被這些觸角所吸附、導引,被他們操來控去,形如棋子而不自知。

這些暗辰教徒,他們一次次地接近那個最終的,最偉大的目標——統一九州,但就在他們的宿主剛剛建立起足夠強大的勢力,最後的勝利唾手可得之時,根據他們神秘的教義,這些神秘的術士又會將它親手毀滅。

這幫子人行事如此隱秘,但白瀾卻偏偏知道那麼一點。他知道暗辰的切口和暗記千變萬化,他所見過的就有蓮花、日輪、勝利幢、四雲紋、萬字紋、九日紋、右旋海螺等,而不論哪一種暗號,都會圍繞十二秘字真言的一部或全部。

那十二字是:無明、破、敗、名、六入、空、有、受、殊、勝、生、死。

據說這些最接近星辰意識的修煉者,依據個人修煉層次不同,擁有不同的密咒法力。這驅狼人能吐露出其中四字,已經算是修為頗深。

此刻這名辰教徒的目光,卻仍然是緊盯窗口邊安然而坐的那人。

任憑店堂中鬧出了天大動靜,那黑騎士渾若無事般自酌自飲。

這時天色將黑,客棧的許多窗口又已被綠色爬藤覆滿,室內暗墨,人影都只是隱約可見。那人肩頭上露出的劍柄卻在這黑暗中依次顯示如下:紅柄微發紅火。白柄寒光閃動。黑柄黑沈沈的不見光芒。青柄上顯露一粒青銅骷髏的微光。

那驅狼人桀桀地笑著:“既然沒有肉吃了,那就烤烏鴉吃吧。”

他說這話時,黑眼瞳慢慢回到眼眶裏,臉上的斑紋也不見了。店堂裏四處可見的藤草簌簌地倒卷回去,轉眼消弭不見。剛才還彌漫在空中的殺氣蕩然無存。

店堂角落裏坐著那幾名強盜紛紛活動活動眼珠,轉轉脖子,算是醒過神來。

強盜頭子雖然剛才被鎮得如泥塑土偶般不敢動彈,此刻卻大咧咧地要去拍驅狼人的肩膀:“我混世虎在萬鴉山混了十幾年,也沒見過你這麼好的獵戶啊,哈哈哈。”

光頭的驅狼人眼神一斜,冰冷刺骨,讓混世虎舉著胳膊卻不敢往下拍。

驅狼人卻突然一笑,轉頭看著那幾名縮在角落的強盜,喊道:“餵,你們幾個,收拾收拾,將這些鳥揀起來,一塊烤著吃吧。既然老天無眼,讓咱們陷在這荒郊野店,就該同舟共濟同甘共苦,嘿嘿,嘿嘿,是不是?”

強盜頭子混世虎連忙小雞啄米般點頭,卻不敢妄動,他手下那些黨羽也站在原地發楞。驅狼人不耐煩了,暴雷一般喝了聲:“還不快去!”

那幾名強盜如同被燒紅的鐵鉗子燙了屁股,朝著一地的死烏鴉就躥上去,懶得去找柴火,於是就地劈碎桌椅,在大堂中央燒起一堆火來。

強盜確實也是餓了,就如同對付從山民家偷來的小雞仔一樣,熟門熟路地將烏鴉拔了毛,將幾只烏鴉串在火上烤了起來。

白瀾心疼那些桌椅,也只能忍氣吞聲,自己去掏米燒火,準備晚飯。

雖然店堂裏鬧出了絕大動靜,其他幾扇客房卻是房門緊閉,黑咕隆咚的,連燈都不點。那軍官和少女一行,更是聽白瀾囑咐,躲在小房間裏上好門閂,絕不出來。

那一個夜晚就伴隨著燒焦的羽毛氣息悠然而至。白瀾拿了根粗門閂和衣倒在床上,心裏七上八下,難以入眠。他的床安設在樓梯下面的窄小空間裏,稍稍敞著門,就能看到天井和大門。他瞪著雙眼,眼簾上映出鬼影憧憧,也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在門外大風中的絕壁頂端呼嘯跳躍。

白瀾雖然警覺,卻看不到樓梯背後的情形。他不知道自己頭頂上正有一團黑影蠕蠕而動,躡手躡腳地向櫃臺摸去。

原來那強盜頭子混山虎閑不住,半夜裏爬起來在櫃臺裏東翻西找,想找幾個零錢,卻摸到了幾張發黃的紙。

強盜頭子吐了口唾沫,將一張黃紙湊到眼前,接著梁上吊著的一盞昏暗的長明燈,在紙上正好看到黑騎士猙獰的臉撲面而來。原來是張畫影圖形,臉譜下用濃墨寫著:

劍完

強盜頭子正在琢磨著圖紙的用意,突然聽到櫃臺靠窗戶邊傳來輕微的撲翅聲。他打了個寒戰,看見一只大黑烏鴉,轉著滴溜溜的黑眼珠望著他,嘴裏叼著一卷黃色東西。

臨近天明時候,白瀾半睡半醒中,看到邊門一響,一個人影閃出。他抱著門閂,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查看,猛然間聽到外面發出一聲慘叫,那聲音充滿恐懼,尖利刺耳,如一片薄紙直飛上半空。

那一聲慘叫劃破夜空。屋頂上萬只烏鴉同時振羽而起,如同暴風乍起。大通鋪裏睡著的強人最先被吵醒,紛紛點起燈籠火把,搶出門來看,但白瀾卻跑在最前面。燈籠火把照耀下,只見客棧邊上,一人軟綿綿的半掛在棧道邊的鐵鏈上。

那人似的古怪,屍體從頭到腳,都只剩下破碎的骨骼皮肉混雜在一起,被整個絞碎,又像是被重物碾壓過,只有兩根拖到地上的腳尚算完整。雨水順著棧道邊沿直掛下去,十步範圍內成一道道紅色的瀑布。

白瀾高提著燈籠從左照到右,從衣物上便認出是那官家和少女雇請的腳夫之一,不由暗自心驚,這幾人躲得好好的,腳夫怎麼又會半夜起來死在這兒呢?

他相信自己睡得不死,晚上絕沒看到或聽到另有他人出門。難道另有兇手,埋伏在客棧之外?

他高提起燈籠,轉著圈子看了一周,只見天空中鴉群鼓噪不已,四面風來風去,林莽呼嘯,仿佛有許多影子躲在暗處竊笑。

白瀾的驚懼神態影響了其他人,個人探頭探腦,心虛得四處張望,不由自主地擠到一起。

“讓一讓。讓一讓。”有人在後面喊,圍在一起的人肩膀被推開。聽聲音是那瞎琴師來了。

有人借著夜色,在暗地裏諷刺道:“瞎子也能紮堆看熱鬧嗎?”

琴師也不理他,一步一顛地行到屍體前兩步處站住,歪著頭好像在傾聽,突然伸手在空中抄了一把,放在鼻端聞來聞去,仿佛在嗅探血腥中的秘密。

圍在邊上的人都瞪著雙眼看她。

“唔,”他心滿意足地吸著氣道,“這渾人乃是半夜出來解手,中了陷阱,從死狀上來看,大概是中了亙白術者中高手布下的局吧。”

亙白的顏色正如其名一樣,為純正的白色。每年兩次,這位神祇從西方的地平線升起,從東方落下,其間軌跡並不通過天頂正中,它的軌跡與天頂的距離經常變化,也是星象學中的一個重要參量。

亙白所代表的是沈靜、鎮定和堅毅的精神。在諸神中,它以嚴格的約束而聞名。因為世界創始之時,精神之主神墟代表有序的力量,物質之主神荒則代表無序的力量,因此也有人認為亙白所秉承的是最為強大的精神意誌。

眾人在燈光下細看,見那死人的褲腰帶果然是解開的,若非瞎子提醒,當真註意不到。他們暗暗佩服那瞎子厲害,看那腳夫的屍體爛如稀泥,心中都開始琢磨是亙白系的那哪一種秘術可以做到這一點。

白瀾摸了摸頭:“這死人怎麼辦,要拖回去交給主人家嗎?”

混在人群裏的一名黑臉膛漢子怒道:“靠,這這種不吉利的鬼東西怎麼能讓它回客棧去,難道我們還要和這東西睡在一起?”

白瀾認得這黑漢子緊隨那強盜頭子一塊來投店,也是強人之一。白瀾攤開雙手:“那如何是好,這荒郊野外,又沒別的停屍處。”

那黑漢子獰笑起來,道:“這還不好辦?”躥上前去,照那屍體就是一腳,想要將它踢入腳下深淵。

無聲無息的,仿佛有細細的火花在四周裏閃現,如同閃電在烏雲的邊緣出沒。他們頭頂上的空氣仿佛突然被壓縮成整塊固體,如同萬噸泥沙傾瀉而下,聲如巨雷,朝所有的人直壓下來!

幸好他們不想離屍體太近,都站在邊緣地帶,被這股壓下來的大氣向後一推,不由自主地向後飛了出去。

那名竄到前面去的強人如同被座大山當頭壓下,喊都沒喊出來,登時被壓成一團肉泥。那股大力壓下,連帶棧道都壓垮了一大段,兩具屍體隨著大塊的木板和斷裂的橫梁直落入黑暗深處,連一聲也未發出來。

棧道上的人爬起身來,不由得目瞪口呆,一起喊出聲來:“陷阱!”

這果然是亙白系的秘術,只要有活動的人或東西靠近,就會激發其上成噸的空氣下落,將下面的物事壓成粉末。架設陷阱的人手法幹凈利索,不著痕跡,怎麼著也是個一流殺手。

強盜頭子混世虎見壞了一名弟兄,又驚又怒,跳上前去一把揪住琴師的胸口,兇相畢露地道:“是你搞得鬼……”

他話還未說完,抓住琴師的手如被雷擊般往外一抖,一個跟頭栽倒在爛泥地上。琴師冷笑一聲,掉頭回走,他們也只能跟上。

客棧門口透出光來。他們看到驅狼人站在屋頂,窗口前則是黑騎士抱著胳膊的剪影。他們二人並不出門看究竟,只是站在那裏,默默地看著前面那幫人垂頭喪氣的回來。

眾人回到店裏,沒有人想回去睡覺。那混世虎還不罷休,提了刀一刀剁在桌子上,發狠道:“我知道了,定是那駝子做的。”

白瀾望著嶄新的柞木桌子上的長刀痕,又驚慌又懷疑的問:“你怎麼又知道了?”

混世虎瞪著血紅的小眼睛,豎著脖子上的毛發,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黑狗:“如果不是他下的手,怎麼不出來?我看他根本就不在客棧裏,而是埋伏在那棧道左近,見我們過去,就下了黑手。”

他斜了眼拍著胸喊道:“我混世虎也在萬鴉山縱橫了十多年,怕過誰來!”扯了刀子直奔前樓而去,三名黨羽也緊跟在後,鬧哄哄的沖到那駝子的房門前。

混世虎人多膽壯,楞脾氣上來,一腳踢開房門,如旋風般闖了進去。

白瀾跟著進去,只見混世虎的金牙在嘴裏得意的閃著光,叫:“看,我說的什麼來,這人果然不在屋裏。”

眾人果然都看到床上是空的,只有那棺材躺在一邊,四處看時,冷笑道:“不用找,一定是殺了人跑啦。”

一名黨羽看著那棺材,突然道:“這棺材沈重,沒準裏面藏著金銀財寶。就拿他來給二當家的抵命。”

一語提醒了混世虎,拍了拍這名手下的肩膀以示贊許,拿著刀就上前撬棺材蓋。

白瀾覺得他的舉動大有不妥,卻又不敢阻攔,只叫道:“不要莽撞。”

只聽得轟隆一聲,蓋子被推到一邊,翻倒在地。一股暗紅色的蓊郁之氣從中生起。大家還來不及去看棺中的屍體,就看見棺材蓋子的裏面,刻畫著一幅鮮麗的圖案,顏色猩紅,描畫極盡精細之能事。在蔓生的裝飾性常青藤草四周,還刻著一圈鹿和羚羊、野牛、漂亮的豹子和大象。在圖畫的中心,是一名跌坐的人像,在血紅色荊棘叢的圍繞中,那些荊棘的每一根刺上都掛著一個骷髏。

白瀾從來沒見過如此繁雜富麗的曼陀羅圖,但讓眾人悚然而驚的,不是那些精細的圖案花鳥走獸,而是六個大字:“無明、破、名、六入、空、死。”這六個字圍繞著曼陀羅圖,如刀劍般鮮亮。

這扛棺人竟然也是名暗辰教徒,而他們打開了這副棺材,會有大禍降臨嗎?

白瀾嚇的後退兩步,肩膀碰到了個什麼,一回頭不由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

混世虎被他這麼一叫,嚇得手裏兵刃幾乎掉在地上,轉過頭楞楞的看著門後。他看到那扛棺材的農民四肢僵硬地站在門背後,臉色青白,目光呆滯。眾強盜紛紛掉頭,看到那駝背農民形狀,哄了一聲向後退去,不敢靠近。

過了良久,不見農民動靜,只有那混世虎大著膽子越眾而出,摸了一把農民,觸手冰涼,那駝背農民如石頭般堅硬,根本就是個死人。

“唉,這是個死人。”強盜頭子如此斷言。

猛然間卻聽到那死者腹部咯咯響了兩聲,慢慢的擡起頭來,悠悠地道:“各位毀我房門,入我房間,有何貴幹?”

眾人唬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登時腳步聲亂響,一窩蜂地湧出門來。只聽到門後駝背那沈重的腳步聲,一步步挪出門來,他那青白的臉冒著寒氣,也一點點現在慘淡的燈火下。

眾人像是躲避瘟神,面對著駝背農民一步步退到樓下。

白瀾大著膽子賠罪道:“這位客觀勿怪,店裏出了人命案子,大家也是見你房門緊閉,怕出事而查探一番。”

那農民張開巨口,呵呵大笑,聲震雀梁:“你們還擔心我?哈哈哈,我豈用得著你們擔心!”

難道真是另有殺手躲藏在客站外,趁人落單就下手?眾人如今都在店裏,面面相覷,不免交頭接耳,嘀咕不已。

白瀾借機溜到閣樓下的儲藏間,見那軍官已經下了樓梯,正和那名少女及剩下的那名腳夫站在一起,臉上都是又慌張又著急的神色,見了白瀾亂紛紛的劈頭就問:“出了什麼事?”

白瀾也急道:“我還問你呢!”

剩下那名腳夫哆嗦著說:“阿二半夜內急,出去上茅廁,結果就聽到外面鬧將起來……阿二怎麼了,是不是被那幾名強盜殺了……”

軍官跳著腳怒道:“他們殺了我的腳夫,我的箱子該怎麼辦?”

少女未說話前臉先一紅,然後才低聲相詢道:“強盜走了沒?我們該怎麼辦?還躲著嗎?”

“大家還是都跟我出來,到外面大堂裏商討商討。”白瀾回答說。他愁眉不展的低頭苦笑,在圍裙上搓了搓手:“我看,此刻要擔心的倒不是強盜了。”

夜雨如絲,冷入各人骨髓裏。大堂之內,大家各自占據了一個角落,相互猜忌的目光如同鴉羽掠過。

琴師半仰著頭,將那副靈敏的鼻子探到涼絲絲的空中,慢悠悠的說:“前路已斷,後路亦絕。這裏四處是殺氣的味道,我看該相上一相,看看此地中了什麼邪運才是。”

眾人聽了不由愕然,亂紛紛地道:

“瞎子也能當星相師嗎?”

“這鬼天氣,別說星星了,連太陽在天空的何處我們都看不見,你怎麼看星相?”

那琴師卻冷笑一聲:“正因為是瞎子,才不受天氣所困,隨時可知天象如何。”

他伸手在桌子前當空一抓,空中嘭的一聲響,現出一道淡淡的影子,仿佛凝結的月華,又仿佛一面鏡子。

大家好奇心起,一起朝鏡子上望去,只見那光屏上一些隱約的光點來去,卻看不清是什麼。

下琴師捏著下巴,也不看那面鏡子,仿佛低著頭在想心事,過了許久方才慢悠悠的說:“大兇……兇星照耀此地……一、二、三、四、五,嘿嘿,居然是五顆,當真是大出意料啊,大出意料。”

“這話怎麼解?”那強盜頭子心急火燎地道。

琴師嗯了一聲,眉頭糾結在一起,慢慢地道:“從星相上來說,五位頂尖的星辰術者匯聚此地,他們分屬兩派,互相廝殺……”

聽到的人心中都是突突一跳,不管看的懂看不懂,都圍上去努力的看。只見那虛影鏡子裏光點茫茫來去,模糊不清。它們經過鏡面的地方就留下細細的紋路,這些紋路越來越多,仿佛糾結在一起,隨即又如散沙一樣慢慢散去。大家正看得認真,那琴師突然隨手一抓,那些圖像星辰瞬間破滅,一切都成幻影。

琴師冷笑道:“這鴉巢客棧身處絕地,絕壁之上就是幻象森林,一座詛咒之林。沒事誰會來往此地?店家,你說說,這兒往常一年內怕也未必能接待上十位客人吧。”

白瀾嚇了一跳,不敢接話。

琴師又問:“今日大家同時出現在這地方,當真是一句機緣巧合就可解釋嗎?”

他環視一圈,雖然是瞎眼,卻如利刀一樣剮著眾人的心。每個人都低下頭去問自己,是為了什麼出現在此地。琴師說這話時,手腕上的那根細細的銀鏈子晃動不已,蓮花掛墜向外蕩漾出金色的光紋,那光紋中竟隱隱有幾個字符的模樣。

白瀾心頭雪亮,不由喊出聲來:“你也是暗辰教徒!”

“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們忙忙碌碌,跑到那一天就突然死了,那也沒什麼,只是到這兒來,死之前你們都清楚自己為了什麼而死嗎?”瞎琴師的臉上顯出一點點惡毒的神色,並不否認,“——那就讓我猜上一猜,大家來此,都是得了淮南江子安的消息而來的吧?”

“你他媽的胡說什麼呢?”混世虎滿臉通紅,舉起刀子怒道,“什麼江子安江爹安的,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老子在這條路上打家劫舍,來來去去多少年了,難不成還會被你們這些玩弄幻術的家夥胡說八道一通,就困死在這小小客棧裏不成。”

“你不用著急,這位大人。”瞎琴師悠然自得的一笑,他將瞎眼轉向四周站著的一圈人,那些人中有的兩股戰戰;有的臉色蒼白;有的不知所措;有的雙手抱肩,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琴師閉著的雙眼,臉依次轉過黑騎士、驅狼人、馱棺人、店老板、紫衣少女和軍官、腳夫,三名強人,最後停留在這強盜頭子的臉上,他似笑非笑的輕輕揮了揮袖子:“老虎撲擊野豬的時候,利爪也會在地上掘起泥沙,你們中的某些人不過是掉入坑中的小甲蟲罷了。不用再急著往前趕路了,我們的終點就在於此。鴉巢客棧,正是打開幻象森林的鑰匙。”

“別裝神弄鬼啦。”那黑騎士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問:“你可從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你自己又是死還是活呢?”

琴師臉上浮出一絲笑容,那笑容在火把的光下看上去猙獰恐怖,像是一個人知道大難即將臨頭的狂笑:“問題正在於此,我不能看穿自己的命運。所有人都無法推解自己的結局,這是所有星相師的宿命所在。不過,我卻知道了一些其他的東西。”他仿佛在談論一件事不關己的事,慢悠悠地道,“在這鬼地方,最後,只有站對了陣營的一方人能活著出去,而其他人……都得死。”

窗外綿綿的雨水如同柔軟的絲絨,在每人的心頭拂拭來去,撩撥起種種本不該有的愁慮。

剛才還圍成一圈的人不僅都後退了一步,以離他人更遠。他們的眼睛如冷電一樣在冰冷的店堂裏互相掃射。

原來不止是一名兇手,而是有五個殺手隱藏在大家中間。店裏原來共有十四人,如今已死了兩個,尚且還有十二人。這裏頭有幾人是殺手而幾人是無辜的甲蟲呢?

那一直沈默不語的黑騎士長聲喝道:“嘿嘿。既然已經來了,也不用再隱藏了。大家就都出來吧。”他將頭上鬥篷往外一拋,露出背上四支長劍劍柄。

鬥篷的邊緣還在空中甩動,黑騎士已經一手抓住白色劍柄,哐啷啷一聲抽將出來。四周的人瞇縫起眼睛,仿佛有一股大風從中間向四面八方吹去,自己手裏的火把燈籠的光鬥往外一閃。驟然間白光飛舞,如群燕回翔,隨即匯集一處,一頭撞入客棧的櫃臺裏。那張油光水滑的櫃面砰的一聲四分五裂,從碎片中飛起一疊黃紙來,撲哧一聲,紛紛揚揚飛上半空。

“來得好。”驅狼人暴雷般喊了一聲。眾人只覺得面門一涼,幾道暗綠色的草箭從面前掠過,奪奪奪幾聲,正好將那幾張黃紙分別釘在堂裏的幾根柱子上。

眾人在火把下看得清楚,每張黃紙上都有用墨筆畫的一個頭像,用筆精煉,畫得甚是生動。其中四張正是黑騎士、驅狼人、瞎琴師和馱棺人。下面分別寫著各人名號:

劍完

陸狼

藏音

伏師

另有一張黃紙上,也寫著二字:

鬼顏

但這張畫像上的人卻面貌模糊,仿佛臉上被用淡墨渲染過。

五張黃紙,在柱子上搖搖擺擺的抖動,隨時都會被風撕碎,但它們卻在各人心頭刮起一陣真正的大風。

劍完收劍入鞘,眾人都覺得白光一樣充斥滿店堂內的風消失了。

瞎琴師藏音五指一掃桌上琴弦,焦尾古琴發出如水般光紋,私下蕩漾。

棺材蓋子一聲震動,駝背農民伏師擡起如死人般的臉來。

驅狼人陸狼伸手撫摸腳下巨狼紮起的領毛,眼中如鬼火閃動。

四人銳利的目光同時朝白瀾掃來。

“嘿嘿。”他們說,“你一個小小客棧老板,怎麼會藏有這些畫像?你是從哪兒弄來的,莫非你就是鬼顏?”

白瀾在這四人寒冰般的目光中嘆了口氣,他看見周圍那些強人、腳夫、少女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帶上幾分畏懼,仿佛他才是那個隱藏暗處的殺人兇手一般。白瀾無奈地一手伸入懷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紫色印章來,高高舉在空中,道:“我乃江子安在此地的暗探,神器現身的消息,正是我傳出去的。”

江子安乃宛州商會首領,在宛州二十四鎮裏勢力如日中天,更兼財力雄厚,耳目眾多,不論是君臨天下的霸主還是暗辰或天驅這樣擁有強大實力的組織,在宛州也都得買他幾分賬。這五張圖像正是江子安飛鴉傳書,告知本地坐探有多少危險角色得到了神器的消息,正在趕到。

琴師藏音冷笑一聲,威脅的豎起跟瘦削的手指:“你家主人居然將消息賣到天驅手裏,這算什麼?”

白蘭委屈地道:“家主行事,又豈是我們這些奴仆所能幹預左右的。再者,怎麼就能說這店裏有天驅呢?”

藏音、陸狼和伏師冷笑不語,黑騎士劍完卻已經從懷裏掏出一枚鐵青色的扳指,高高舉起,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道:“鐵甲依然在!”

眾人目中精光鑿鑿,都看著那枚扳指不語。白瀾卻面如死灰,知道這正是天驅武士常用的切口。

劍完舉著扳指,臉上露出幾分不屑的神色:“江子安畢竟是商人,你出的價錢不低,我天驅難道就出不起價嗎?”

那三名暗辰術者各自發惱,客棧裏幾股殺氣登時激蕩而起。

劍完面對環伺在側的強敵渾然不懼,昂然叫陣道:“陸狼、藏音、伏師,你們三個既已露了行跡,是我死敵暗辰,那就一起上吧。即便還有一個鬼顏躲藏在暗處,我天驅武士又有何懼?”

白瀾暗地裏長嘆一聲。天驅和暗辰乃是天生的死對頭,在九州大陸上翻翻滾滾,也不知糾鬥了幾千年,總是此消彼長,互有勝負,從來不能說哪一個改過了另一個。如今這兩大勢力現身鴉巢客棧,這座百年老店,看來是難善其身了。

“且慢,我們之間的事好辦,只是這裏還有其余七個人,總有幾個人是對頭,幾個人不是。”藏音帶著點猶豫地說。

“管那麼多,都殺了,”陸狼無聲的笑道,“一名天驅,也該有幾人為他殉葬吧。”

伏師環視了一周,雙眼橫過眾人,被他暗淡的目光掃中的人無不變了顏色。他們明明覺得他渾濁的雙目看不見自己,卻又覺得他的目光好像透過自己的身體直達內心般明察秋毫。其中一人受不住這壓力,突然大叫一聲,跳起來就往外跑,卻是死去那名腳夫的同伴。

那四名已經暴露身份的星辰術者杵在當地,也不動作。眼看著那腳夫膝蓋一彎,已經越出門檻。

呼的一聲,眾人突然都覺得有蛇呼嘯的聲音從自己腳面上爬過,竟然是數十根帶刺的長刺藤貼地飛行,倏地一長。那腳夫一聲慘叫,血花飛濺,身體如龍蝦般彎曲,被刺藤穿胸而過。那數十根長刺藤刺入他體內,將他高高舉起,手腳撐開,雨水撲騰在他背上,再變成血紅色的瀑布垂掛下來。就如同一張血傘撐在店前。

白瀾這才發現,店裏已經全變了樣。巨大的暗綠色藤草不知道什麼時候生長滿室內,它們卷曲的藤須好像巨大的蟒蛇,盤繞在柱梁間,鉤藤從中還間雜有許多奇花異草,使君子事宜點一點的紅色小花,牽牛子卷起帶紫色骨朵的觸須,草豆蔻散發陣陣濃郁香氣,各色花瓣吐露著清香。它們在奇妙的星辰力量催使下,相繼綻放,只一會兒就結出厚實的果子,將白瀾的客棧打扮得生機盎然。

而陸狼的臉又一次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他露出眼白,綠色蕨草就如頭發覆蓋滿兩鬢。此外,他眉目寬廣,兩頰圓潤,仿佛向外發散著不怒自威的光芒。大家在越來越亮的晨曦下看得分明,這正是傳說中的大威德相。

構成大地的荒以其物質性構成世間萬物的軀體,而墟的精神——也即星辰碎片則散布生物體內,賦予它們生生不息循環反復的生命力。由於星辰的力量屬性各不相同,它們及其碎片的表現形式也各不相同,在動物體上,就通常表現為形、聲、色、味、觸和喜、怒、哀、懼、愛、惡、欲這七情五感。只有修煉深厚的武士,以秘術與天穹上的星辰力量相互呼應,到達忘我狀態下,才會顯示出純粹情感的相貌來。

這就是十二星辰圖:

=太陽=

=明月==暗月=

=歲正==寰化=

=印池==填盍=

=亙白==郁非=

=密羅==裂章=

=谷玄=

十二星辰,又以其下的關系互相對應:

太陽谷玄。(生長死亡)

明月暗月。(愛戀仇恨)

密羅裂章。(總體個體)

印池填盍。(精神物質)

歲正寰化。(規律無序)

亙白郁非。(平靜沖突)

許多江湖術士都能習練所有系列的星辰法術,但他們永遠也無法窺探墟神力量的殿堂。

這些星辰術相生相克,事實上,每一個人只真正適合修煉一種星辰術。真正的高手知道要把意識轉入內心,先了解自己身上蘊藏著什麼樣的星辰碎片,再來選擇休息的方向。

陸狼的法術,及其顯露的相貌,都說明他是一名太陽術者。

在精神界中首先為地上生物所知的星辰是太陽。太陽自東向西圍繞蒼茫大地運行,所到之處即帶來無盡的光芒與純正熾烈的精神。太陽代表光明、生長、秩序的創造。

太陽的直徑為周天的三百六十分之一,是最大的星辰之一。

驅狼人的相貌可顯著改變,顯示他的星辰導引已經有相當火候了。即便在這陰雨連綿的天氣裏,也可與運行在天穹上的天體感應,導引出太陽的力量。這種力量自然不是普通術士只是釋放自己身上所蘊藏的星辰碎片所能及的。

驅狼人引導太陽的力量,不由得相由心生,顯露出大威德相。太陽主導萬物生長,因此陸狼本尊相莊嚴威武,只是施展出來的卻是血淋淋的殺人之術,看得周圍的人心中怦怦劇跳。

“餵,你這滿頭長菜一身草料味的家夥,”混世虎臉色刷白,卻將一柄大砍刀橫在胸口喝道,“裝神弄鬼的大爺就怕了你們不成?”他橫了剩下的三名強盜一眼,大聲喝道,“弟兄們,並肩子上啊!”

白瀾眼見陸狼行徑兇殘,殺氣人來毫不眨眼,不由得一步步地後退,扯了扯那少女的衣袖,朝後縮到樓梯下。

隘谷中天亮得遲。鴉巢客棧雖可看到高處透明的晨曦,自身卻處在一片推抹不開的濃黑中。

黑暗的懸崖底部,是屬於永遠也不會被陽光照亮的深淵。客棧所處的位置正是這麼一條明暗交界線。照亮世界的陽光會慢慢下降,在正午是碰到棧道,然後又飛速地上升,將下面重新留個黑暗。

幾名強盜的眼睛在黑暗裏閃著光,他們清楚自己不拼命就活不成了。混世虎大聲呼叫一些聽不懂的話,想來是萬鴉山的黑話,他的同夥已經左右包抄而上。這三個人的目標都瞄準了靠門邊坐著的藏音,正是要欺負瞎子眼睛看不見。這些在萬鴉山打家劫舍的強人,可不會講什麼對決的道義。這一擊他們傾盡全力,勢在必得。

一個胸膛寬闊如棋盤的胖子橫持釘頭梢子棍,另一個腦袋方正如磐石的黑大個子手握大刀,一起撲上。在梢子棍和大刀帶起的漫天影子裏,另有一人卻悄無聲息的矮下身子,在一片漆黑裏,貼著地面朝下三路撲去。

藏音低頭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在這漫天而來的死亡威脅裏表現出來的是不經意的神氣。強盜頭子混世虎喊叫的氣勢兇狠,腳下卻悄悄的朝後退去。

那手持長刀攻擊藏音下盤的強盜奸猾刁鉆,人稱黑皮蛇,雖然另兩個強盜撲出去時聲勢浩大,但事實上他才是完成最後一擊的殺手。

黑皮蛇狡詐,知道瞎子聽力靈敏,並不求快,只是藏起自己的腳步聲,悄悄貼近。他體型柔軟,借助著大刀和如山的梢子棍影掩護,驀地鉆入桌子底下,如蛇一樣肚腹貼著地面快速滑了過去。滑到近前時,黑皮蛇嘴角現出獰笑,右手一長,刀子如蛇口吐出的氣息,在空氣裏遞將出去悄然無聲,眼看就要刺中正端著茶的藏音的小腹,卻突然覺得背後危險降臨。

這未知的危險飛速籠罩下來,使他背上如被刀子尖刺著般痛。黑皮蛇急轉頭,看到一根青綠色的藤草像眼鏡王蛇一樣高高昂著頭,倏地騰空而起,鋒利的梢頭朝他咽喉噬來,速度比真蛇還快。

黑皮蛇以比常人快得多的反應敏捷的半扭轉身子,想要用空著的那只手扭住這帶刺的蛇頭。他的綽號既然為蛇,對付蛇自然也有一套,刻不容緩下手如閃電,竟然一把攥住那刺藤梢頭,右手一揮,將它斬斷。

但與此同時,更多的青藤從地板下升起,如同青色的火焰,如同群蛇匯集,黑皮蛇縱然有千手千臂也無法擺脫這天羅地網,他被數十條青藤抓住腳踝,飛快的向後拖去。

他看著自己被拖去的方向,那裏密集的藤草和突然叢生而起的灌木簇擁成一個黑暗的洞穴,無數翕動的鋒利葉片如同怪獸咽喉裏的針齒。

黑皮蛇不由得尖叫起來。

那名胖子和揮舞梢子棍的黑大個子也沒好到哪裏。他們被從天花板上突然垂掛下來的藤草攀附在身上纏繞住。那些青藤如稠密的雨衣,將他們全身都包裹起來,然後突然絞緊,將可怕的慘叫聲全都悶在其中。

而藏音安然地將茶碗放到唇邊,茫然瞪著前方。他絲毫也沒懷疑過陸狼的能力。

混世虎一直在暗處窺伺,不等那些可怕的生長不休的植物將手下完全吞沒,就朝樓梯上溜去。此刻還未出手的藏音、伏師,還有沈默寡言的劍完都擋在客棧前,逃向後面是唯一的生路。

他竄到樓梯中間,扭頭看時,發現那幾名兇神惡煞都站在原地未動,心中稍稍放松,卻突然聽到一陣可怕的嚎叫。只見一頭巨狼迎面攔住,暗綠色的鬃毛如雄獅一樣從脖子後一直垂到胸前。它低聲咆哮,口水不斷從參差不齊的巨大獠牙間隙裏滴下,龐大的身軀投下的影子將他的去路完全擋住。混世虎只顧逃命,卻將樓梯上這頭狼給忘了。

巨狼黑色的剪影橫越過天空,在朽爛的樓梯上留下一朵梅花形的腳印,一擰腰又奔上走廊,行動迅捷如閃電,幾乎無法看清動作。混世虎在這一閃間,已被巨狼的獠牙帶起,一聲慘叫向上穿破屋頂,他被拋石子般高高的飛了上去,隨後又一聲巨響,撞斷樓梯板,帶著無數碎瓦斷椽,轟隆一聲落了下來,不再動彈,眼見是死了。

白瀾那時候正躡手躡腳地帶著那軍官和少女,想從樓梯上的後門逃出去,不料混世虎飛落的屍體正砸落在身前,將眾人的註意力全吸引過來,落在他們三人身上。

白瀾只覺那些落到身上的眼睛如十二月裏掉落在脖子裏的冰塊一樣涼。

“想跑嗎?”陸狼冷笑著道。

白瀾看那貌似威猛的軍官抖成篩糠,少女也是臉色刷白,緊緊抱住自己雙肘,一副嬌怯怯不禁風的模樣,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橫身擋在面前道:“何必趕盡殺絕呢?”

他雖然擺出一副笑呵呵的模樣,腦門上卻都是汗。他知道自己是江子安的人,手中握有背後那座森林的秘密,這幾名尋寶人未必會這麼快對他下手,但那陸狼下手狠辣,辦事不留活口,自己知道的這點秘密,只相當於天平上一個小小的砝碼。如果不盡快想出辦法來,不但身後兩人的命保不出,自己也會轉眼歸天。

陸狼果然有些猶豫,皺著眉頭掃了下琴師一眼。琴師彈彈指甲,冷笑道:“天意如此,誰也走脫不掉。”

陸狼點點頭,團了團手,那些卷藤的葉子也隨著翕張。

他歪著頭來回看眼前三人,道:“不是我喜歡殺人,就怪這個什麼鬼顏混在你們當中,敵友不明,不挖出來,難保不是個禍害。”

他轉過頭來,朝那少女陰森森地問:“你是鬼顏嗎?”

“我不是。”那少女張著驚惶的大眼,拼命地搖了搖頭。

“你是嗎?”他又轉向那軍官問。那軍官抖抖索索地擺了擺手,連話都說不出來。

“好啊,都不承認。”陸狼微笑著點頭,突然大聲吼道:“那就怪你們自己命不好吧。”大步上前,纏繞在他胳膊上的細藤搖擺不定,就要伸長綻放殺機。

陸狼先前動手時,黑騎士劍完只是冷眼旁觀,帶到陸狼又朝白瀾三人邁過步子,劍完卻突然開口道:“夠了。”

他的話裏有一股暗暗的藏不住的憤怒,這種憤怒與他的話意無關,只是不間斷地從他的肩膀上、從他的眉毛、從他亂蓬蓬的頭發間流淌出來。

這句話一完,店裏的氣氛就截然不同起來,仿佛有股微妙的風充盈在每個人胸臆中。

這時候鴉巢客棧正從一團濃黑中蘇醒,屋頂上的烏鴉們在巢穴裏輕輕地囈語,風仿佛在轉小,越來越稀疏的雨點帶著微茫芒的光從天井裏一滴滴落下。

陸狼本來向著白瀾三人,倏地頓住腳步。

“好呀,”他嘿嘿地冷笑道,“也是時候了,就讓我先送你回老家吧。”

他微微舉起一只手,身上生長爬動的藤草都突然滴溜溜地轉了個方向,轉過去朝劍完而立,四周地面上房頂上房梁上群蛇般的藤草卷須沙沙地爬行著,簇擁而上。它們吐著信子,從四面和高處探下身子,將那黑騎士包圍在中間。

白色的花苞在這堵隱密的暗綠之墻間忽隱忽現,細細的芒刺閃現出一道道懾人的光芒,隱藏在柔軟的葉子海之下。

劍完在這些藤草的陰影裏低垂著臉,看不清模樣,但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他的面容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背上的劍也在散發不同的氣息。

那四把劍各有不同的氣息,它們雖然躺在鞘內,但卻深深地刺痛了這些辰教徒敏銳的感知。陸狼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低下頭深深的嗅著,想要探知這名對手所修煉的星辰體系。

他聞到了紅劍流露著火熱,白劍流露著冰寒,黑劍流露著空白,青劍流露著決絕。陸狼不免有一點迷惑,到底哪一種才是他的本相星辰呢?

劍完終於擡起了臉。

“是大憤怒相啊。”陸狼喃喃地自語道。

一道道微紅的光如同火焰在劍完的背後升騰而起。那是郁非的顏色。這顆象征戰爭殺戮的星辰,象征血與火的征伐的星辰,十二星系中最暴烈最果敢最強悍的星辰——這就是劍完的星辰啊。

火紅色的郁非,大小約為歲正的一半。它的紅色光芒將其附近的天空都染上一層同樣的色彩。

郁非的運行周期很長,約為二十年。它的運行軌跡並不像太陽那樣是一個環繞大地的圓弧,而是走一條曲折的路線。

郁非代表雄心與誌向。星象學家們猜想這位神祇給世界帶來各種沖突,但很難說是郁非直接參與其中,還是它加強了地上種族無可抑制的熾熱野心,才是各種爭端的肇因。

有人猜測在諸神創造世界之時,就是郁非使一切智慧生物都或多或少產生了高傲的心誌;但也有人認為自我與獨立本來就是精神體的特征,當諸神為了封印荒而將精神的碎片註入物質後,這個特性在肉體的束縛下反而更加凸現出來。

劍完的臉此刻正淋漓盡致地展露憤怒之相。他兩眼怒張,眼角如兩道深深陷入地面的溝壑,兩眉倒豎,鼻子上三道怒紋隆起如道道雄偉山脈,一口亮亮的白牙緊咬下唇,腮幫子上的肌肉巍然聳立。

瞎琴師藏音朝這邊轉過面孔,那雙白眼在陰暗中格外刺目。伏師也轉過臉來,只是那張從不變化的死人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表情。

陸狼已然確定無疑,劍完修習的是郁非法術。在戰場上以武建功的戰士都喜歡郁非,它的可怕力量可以灌輸到自己手上的武器中,同時它也是火焰之神。但劍完這位天驅武士尋覓到了更多的方式來運用星辰術,他居然尋覓到了如此眾多的魂印武器來增強同時也是掩蓋自己的力量。這就是他背上的四把劍的由來,所以他身上的氣息難以琢磨。

劍完一翻手,抓住了紅色的劍柄,寶劍赤華脫鞘而出,頓時一股熾熱的氣息噴湧翻騰到每一個人臉上,仿佛烈焰滾落大地。劍完右手輕輕巧巧地在身周舞了一個圓,那把劍唰的一聲深深插入地面。方圓四尺之內的地板上,那些密布的地衣、苔蘚和潮氣都頓時化為白霧騰空而起。

跟隨著那團白霧,劍完站起身來,他兩眼通紅,如火炬一樣光亮,瞳孔好像火炭。緊盯著他的陸狼從中看到了郁非的形象。

在這樣掃過來的目光面前,陸狼竟然生出膽怯之心,不由自主地想要後退,但畢竟心中明白,這一退就是敗的開始。

他冷哼一聲,露出嘴角白森森的獠牙,兩腳一沈,喀嚓兩聲,踏破地板,直陷入地面,硬生生地頓住腳步。

那把劍依舊立在地上,繚繞的火焰放射出越來越多的熱量。

客棧裏的溫度越來越多,仿佛盛夏突然來臨。牽牛子和螺旋草成串的花兒怒放,接骨木和虎耳草綠得滴水,使君子和草豆蔻的果實則熟透的在空中炸開。

劍完拔出赤華,大步向前行進。他的鐵靴踢碎了腳下的幾團蘑菇。

陸狼臉色陰沈,左手舞動,揮出三四道鉤藤擋在劍完去路,鉤藤上無數利齒寒光閃閃。

劍完看都不看它們,轉動劍柄,劍上吞吐的火舌將藤條化為齏粉。

陸狼的眼睛瞬也不瞬,右手再驅趕幾條鉤藤攻上。這些植物源源不絕,破開地板,將嫩芽探入空中,隨後抽出一根根藤條,這些藤條的枝節上,都有一對對的對生鉤刺,如同彎月一樣,鋒利無比。

陸狼就是一只穩坐蛛網中心、不斷吐出毒絲的蜘蛛,要將對手纏繞入層出不窮的絲網裏。劍完則是暗懷螯刺的長腹黃斑蜂,步步逼近。

陸狼知道遭遇強敵,不由抖擻精神,向外平攤開雙臂。濃密的草木從墻角和腐朽的地板上迅速的生長起來,層層交疊,如同怒潮一樣起伏呼嘯,眼看如蛛網般的藤蔓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當它們劇烈抖動時,表層上披著的細毛落下來,飛揚滿天空。

鉤刺藤在地面上快速爬行,圍繞著劍完滾成一道道圓圈,稍進即退,從四面八方進行密不透風的攻擊。

這些圓圈越縮越小,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如海濤怒湧,卻怎麼也靠近不了劍完的劍。眼見那些藤枝上的葉子紛紛焦枯落地,陸狼煩躁起來,發出一連串的低聲詛咒。

藤草在他的催促下,進逼得越發兇猛。

就連陸狼也緊張起來,緊盯著自己呼喚而起的鉤藤。

這時候,那些鉤藤已經膨大如一條條巨棒粗的荊棘,鉤刺都有盤子大,明晃晃的。這些變粗壯了的鉤藤仿佛並不畏懼熾熱的火焰,它們的葉子都已經掉光了,但藤條更顯出道道金屬光澤,兇狠地抽擊絞擠,將劍完包容在內。它們是如此數目眾多、濃密,以至於將圈中的劍完遮擋得什麼都看不見。只是偶爾從藤枝縫隙中飄散出一星半點的火氣,說明這位天驅武士依舊在其內防守得水泄不通。

但郁非系的憤怒不會讓它們的武士只是防守。鉤藤拼命絞緊的時候,一道白亮亮的光華突然就洶湧地從圈子裏噴湧而出。

客棧中站著的人隨著這飛出的一劍,肌肉骨節全都抖動起來。

起先宛如身處盛夏的他們,此刻突然被一股冷冽的寒氣所包圍,汗毛凍得如冰柱一樣根根立起。

劍完拔出了他的第二劍。劃破天空的是那只白柄長劍月鐮。

威風凜凜的天驅武士從糾葛的草木蔓藤包圍中現出身來,握劍的左手手腕上鐵護臂布滿白霜。冰火兩股氣息在他雙手間互相沖撞,不斷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鴉巢客棧裏出現的這幾名暗辰教徒都是星辰法術的行家,先前劍完與陸狼的搏鬥絕招疊出,生死只在一呼吸間,他們卻都不動聲色,但在見到這一劍時皆悚然動容。

這兩劍的屬性一冷一熱,一正一反。這名天驅武士不知從哪裏搜集到這兩把屬性完全相反的魂印兵器,使他擺脫了自身的星辰屬性局限,竟能左右逢源。此刻月鐮劍出,恰似新月當空,灑滿一地的光華——既然是月光又怎麼能被地上的草木陰影所困住呢?

它穿過淒厲地抖動著的鉤藤,這些藤蔓剛才被烤的焦枯,此刻又被凍得僵硬成冰,再也無法扭動躲閃。劍完橫出的一劍割斷了十來根蛇一樣伸張的藤條,讓它們的殘骸凝固在當地。

剩下的鉤藤害怕的蜷縮起來,躲藏到隨桌子和板凳下,讓出了一條焦黑的路。

劍完巨大的身形宛如一面石壁,頭部幾乎要頂到房梁。他那巨大的身體步步逼近,雙足如同鐵犁,踏碎一地的綠草和小花。

陸狼額頭上的汗水不由滾滾而落,他的汗水是暗綠色的,仿佛那些藤草的汁液。

兩大從曼陀羅草上爆出一連串紫色的花瓣,隨即豆莢色的虎尾草也盛開了色彩斑斕的花,盤繞在客棧大堂兩端的鉤藤張開葉面,劇烈抖動,覆蓋滿了所有的空隙,將亮光吞噬一空。客棧眾人簡直身處綠藤的牢籠。

鉤藤的葉子海之上浮動起許多亮晶晶的小黃花。那些花猛烈的開放,如同群星在綠色的天幕鬥艷爭芳,它們只是綻放了短暫的一刻,瞬間又紛紛雕謝,只在空氣裏留下濃烈的芬芳氣味。

這香氣讓劍完的手上稍稍一緩,露出一道空隙。

陸狼呼嘯一聲,早就藏身在藤草屏風之後的那批巨狼倏地從樓梯上閃出,巨大的身軀從鉤藤中硬生生擠出一道縫隙竄入。這頭狼顯然是匹鋼筋鐵骨銅頭鐵額地畜生,那些荊棘鐵枝都被它的這一擠擠得粉碎,而巨狼就在這空隙裏跳向劍完的咽喉。

劍完的臉上閃過一絲嘲弄的笑容,他也撮唇一聲呼哨。

客棧裏的眾人聽到樓板上傳來地震一樣的巨大聲響,一批高大得異乎尋常的黑馬現身在樓梯上,鬃毛飄揚如同黑色火焰燃燒。

黑馬低垂脖子,憤怒地又踢又咬,碩大的蹄子撞擊著木樓板,發出轟轟的聲音,踩踏在每個人的心頭,看上去狂暴如獅子,而不是匹騎獸。兩只猛獸翻滾著纏鬥在一起,就像兩團旋風互相看不清身影。

這邊劍完還在大步逼近。他像一個銅鑄的武士走在黑色的森林裏,腳步聲在松軟的藤草地毯上變小了,但那龐大的不可損毀的身軀卻帶來可怕的壓力。他悄聲低語,聲如寒冰:“還有什麼招數,一塊兒使出來吧。”

他靠的如此之近,讓陸狼甚至聞到了他右手劍尖上繚繞的火的味道、左手劍尖上繚繞的冰的寒氣,這雙重的刺激刺疼了陸狼的鼻腔。陸狼的眼瞼微微發著抖,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嚇人,他的敗勢如此明顯,而劍完的背後還有兩劍未出。

在這位挾帶水火雲氣步步緊逼的黑武士面前,桀驁如狼的陸狼也不由得垂下了手,似乎被劍完攝人的氣勢給鎮住。

隨著他雙手的落下,那些籠罩四周墻上桌椅上的花草藤蔓都垂下了枝葉,牽牛子卷須蔫了,使君子莢殼雕落,螺旋草花萼枯萎。半綠色的透明的陽光從窗戶射進,淡淡地照耀在每一個人身上。在黑暗中待得久了,這淡淡的光讓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輕輕透了口氣。

“我輸了。”陸狼不得不咬著像狼一樣的獠牙承認說。他那暗淡的瞳孔在灰暗的客棧裏如同兩點鬼火閃亮,隨著他最後的這句話,纏繞在手腕上的最後兩條細藤像死去的蛇松脫開來,悄無聲息地滑落在地。

“我知道。”劍完那張憤怒如火燃燒的面具上仿佛有一點驕傲的光亮,他雙手旋起,交叉握住雙劍的劍柄,就要給陸狼最後的一擊。

就在這當口,他突然從旁邊僵坐著的藏音臉上看到一道詭異的笑容。劍完如同掉入陷阱的野獸那樣突然地明白了這個笑容的意義。

原來陸狼真正的殺招就是他手腕上那兩根細細纏繞著的藤草。

它們像死了一樣滑落在地,被劍完的鐵腳踩踏著,但一旦被劍完甩在身後,就悄悄地立起脖頸。它們從地上彈起的時候,依舊柔弱細長,但一射出就突然膨大無數倍,變成筆直僵硬的利矛,矛身上還帶有許多可怕的鐵刺。就像真正的毒蛇,靈動異常,快如閃電。

劍完根本就沒能完成他的躲避。他瞪大雙眼,看著從胸口穿出的兩道沾滿血跡的鉤藤,後退了一步,慢慢的歪倒在地,雙肘還向後擡著,摸著肩膀上的劍柄。

主人一死,他的黑馬一聲長嘶,舉起鐵蹄猛烈砸在板壁上,在側壁上砸出一個大洞,跳了出去。

風和雨從板壁上的破洞灌入。濕漉漉的馬蹄聲從棧道上傳來,漸漸遠去。

陸狼籲了一口氣,抹了抹光頭上的汗,“好難對付的武士。”他嘀咕著說,羽狀的復葉從他的兩頰消退去,使他又恢復成人的模樣。

待他回過頭來要對付白瀾等人,卻發現樓梯下空蕩蕩的,那三個人不見了。

白瀾一腳踢開樓梯後的暗門。

“快走,”他催促他們說,一手抓住那少女,另一只手抓住那軍官,將他們向外推去。軍官的麻子臉嚇得煞白,尚且掙紮著扭頭問:“我的那些行李怎麼辦?”

“這時候哪裏還顧得上它們,快跑吧。”白瀾道:他跟隨在後,一腳跨出洞口,卻突然覺得後腳被一道鐵圈緊緊箍住。

白瀾嚇得幾乎叫出聲來,低頭卻發現一只手從崩塌的樓梯碎片下伸出,抓住了他的腳。滿臉是血的混世虎正壓在那些破木頭瓦片下,原來他沒有死。

“救命。”這強盜頭子聲音低微的喊道,一手推開頭上壓的著斷椽子,另一手抓住他的腳踝不放。

白瀾怕他的叫嚷會招來店堂裏那幾個人的註意,讓誰都跑不成,只得拖起混世虎,朝店外拉去。

他們撕開那些蔓藤,逃出客棧。天已經大亮了,他們在店堂裏竟然絲毫也不覺得。回頭看時,客棧已經被無數草木所掩蓋。白瀾從來沒體會過如此寂寞的早晨。棲息在客棧屋頂的烏鴉本該在清晨成群地飛起,翅膀轟鳴,如同山洪爆發,但此時那些殘存烏鴉都已被瘋狂生長的草悶死,一直也沒留下。

混世虎傍著一塊大石坐下,呼呼喘氣,自己從衣襟上往下撕布條,包紮頭上的傷口。

此時大雨初停,他們兩側都是客棧的黑瓦頂,腳下滿是碎石泥濘,更往下則是永恒翻騰著黑色雲氣的深淵。他們在懸崖上一處狹窄的縫裏。

白瀾知道這只是極短暫的一個空隙,一到下午就會繼續下雨。萬鴉山的漫長雨季一旦到來就連綿不絕,沒個盡頭。

“餵,店家,你準備把我們帶到何處?”混世虎一手揉著腳,一手扶著腰問。剛剛脫離險境,他的三角眼就開始不安分地亂溜,不離開那紫衣女孩左右。

那軍官胡亂擦著汗,轉頭看到混世虎也在,氣不打一處來,喝道:“這人是強盜,你怎麼能救他。”見到強盜落單,他雄赳赳地拔出腰刀,踏上前兩步,要捉拿賊人,卻一腳踩在碎石上,幾乎腰滑下山崖,手中腰刀也脫手飛下。

軍官攀著一叢草,半個身子懸在空中,連叫:“救命。”

強盜頭子呵呵大笑,踏前兩步,站在軍官面前,此刻他只要伸腳一踩,那軍官定然就墜下懸崖,嗚呼哀哉。他卻不理會臉色青白不定的軍官,一雙色眼肆無忌憚地在那自已女孩身上轉來轉去,伸出一條長舌頭舔了舔嘴唇,道:“說實在話,咱們弟兄從青石一路跟過來,就是想吃下這兩塊肥肉。如今就說給你們聽,也不打緊。”

他俯下臉去看那軍官,兩張臉只相距一尺。軍官臉色憋得通紅,又轉為絳紫。白瀾見他命懸一線,也無計可施。

混世虎猛地伸出手去,白瀾嚇了一跳,強盜頭子卻是將那渾人拖了上來。

那軍官氣哼哼地盯著混世虎打量,不過他屢遭挫折,氣勢殆盡,想要發作卻又不敢。

白瀾連忙上前打圓場,對混世虎道:“要一起逃可以,但咱們的同舟共濟,這位爺,你可不能再打別的註意。”

混世虎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此刻我和你們一樣,被人追殺,豈還有窺財之意。”

混世虎又乜斜過眼睛望望白瀾,露出一絲獰笑,繼續道:“那瞎子在山路上搗鬼,斷了大夥兒出路,顯然是要把我們斬盡殺絕。嘿嘿,這幾個人為了什麼事要滅大家的口,店家,你是不是也該給大夥說個明白呢?”

白瀾躲閃了一下,道:“這些話我們在路上慢慢說,先逃命要緊。再不快走,等他們鬥得見了分曉,我們全都死在這裏。”

軍官驚魂稍定,扶了扶自己帽子,怒道:“能逃到哪裏去?你不是說前後的路都斷了嗎?媽的,老子也是戰陣上拼來的功名,要不是趁手兵刃不在了,就從這裏殺下去,將那幫子強人一個個都收拾了。你們聽我指揮,勇猛作戰,未必會輸。”

混世虎嘿嘿一笑,又看了兩眼那女孩,只是不說話。

那女孩感覺到了混世虎對他的註意,也只是低下頭去,袖子上的鈴鐺一陣抖動。白瀾見她尚且不知道害怕,一張臉清純幹凈,不著心思,就如一片白色花瓣。

白瀾又嘆了口氣,雙手在油膩膩的圍裙上抹了兩抹,然後撥開混世虎身後一叢高高的蒿草,那裏竟然現出一條歪扭的小路,一頭搭在絕壁的縫隙裏,另一頭順著沖溝上升,看不見消失在何處。

混世虎驚訝地長大了嘴,露出了那顆閃閃的金牙:“這條路是他媽的怎麼回事?”

另兩人也都靠著過來看這條路,問:“它到底通向何處?”

“這不是一條生路,可要想活命,”白瀾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唯一的機會——只能逃向幻象森林。”

幻象森林。這四個字跳躍在大家耳邊時,讓他們的身子輕輕地震了一下。

他們不由自主地仰著脖子擡著頭向上看。

他們能看到峭壁那一溜綠色的鑲邊,那道鑲邊是由巨大的看不到頂的樹木組成的。他們窮極目力,也只能看到樹的樹幹部分。從這個角度看去,那些樹幹仿佛是些連續弧面組成的城墻,又陡又直。

在九州大陸上,至少有十二處這樣的古老森林,從誕生伊始,就沒有人幹擾過它們的寂靜,就連從峭壁頂上滑落的石頭和水,都散發著古老和腐朽的氣息。據說在它們的深處生活著上古的山神和神獸。這些神靈因為年代久遠,都沒有留下名字和面容。沒有人知道這些神靈是善是惡,但進入森林裏的人,卻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

混世虎神色古怪地看看小路,又看看白瀾,一副懷疑的神態堅持問道:“沒有人能從幻象森林裏活著出來——我們爬上去又能有什麼好處?”

白瀾極不情願地嘆了口氣,皺著眉頭解釋道:“如果他們不追上來,只要不觸動雷音之樹的封印,不深入森林內,躲藏一段時間總是沒有問題的。”

“就順著這條路爬上懸崖嗎?”那軍官急不可耐地問,一個箭步搶在最前面,抓住兩把草,就使勁朝上爬去,但道路濕滑,他身材又胖,一使勁又滑了下來,要不是白瀾托了一把,幾乎將幾個人都擠落下去。

混世虎磨磨蹭蹭地跟在後面,邊走邊東張西望,似乎還心存疑慮。那女孩身子輕巧,用手撩著裙擺,爬得倒快,只是一路上搖下許多細碎的鈴聲。

白瀾跟在後面,他眼望三人的背影,心中依舊如戰鼓擂動。他一邊爬,一邊想:這幾人中,誰是那個隱藏的術者鬼顏呢?

小徑陡直,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他們只能用手抓緊石縫裏的草根,踩著淺淺的坑,一步一步地往上挪。拔腿只走了兩步,白瀾的腳就陷入冰冷的泥漿。他們吃力地攀爬著,過了許久,仿佛也沒爬多少路,但往下看去,客棧卻如一粒小小的豌豆,落在了下方。

當他們真的看到小徑的盡頭時,雨點又開始飛落下來,落在這群人的額頭和眼睛上,撞痛他們向上望著的瞳孔。在通往那道深綠色洞穴的小徑頂端,小女孩停下來喘氣。白瀾在後面能看到她那白色的耳廓,黑色的發絲沾在她臉上。

小徑盡頭是一棵高的無法形容的樅樹。它寬有十圍,從峭壁的崖上生出,盤根錯節的根緊抓著巨巖,仿佛是在洪荒時代裏,從上面那片神秘之林中漏下來的一顆種子,讓它生長在這裏。

他們站在此地,只能看到它那灰白色的樹幹,無窮無盡地筆直上升。樹幹上齊人高的地方,是一張詭秘的臉,因為年代久遠,被磨蝕得模糊了,分不清是黑熊的面孔還是人臉。正是這個雕刻出來的面孔,使它不屬於頂上那個不近人間煙火的秘林,而成了世俗的產物。

路到這兒就斷了,走在前面的軍官停下來,看著那棵樹有點發楞。一邊是高高的峭壁,另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亂糟糟的巖石翻滾在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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