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他當然記得,他對人事的第一個鮮明的印象,是自己的祖父,徐忠,他那血糊了的臉。紅色的液體在臉上蒼老的漕痕中潺潺流動,到了臉頰的邊緣便陡然滑下,然後染上草席。

所以畫的頭一段其實是一道瀑布。兩三筆表現出水勢從高空中擊下。若是從高處往下看,感覺一定是恐懼;可是如果從下往上看,卻是無比的壯觀,讓人感動,要吼,就像那瀑布一般。

有一段時間,他常站在瀑布之巔朝下看;慢慢地他移到了下處,迎著瀑布的強風,他大聲吼道,憑什麽,他,就得生為莫家奴,而莫家就為徐氏主?

這個疑惑使他的骨頭變得特.別.硬。

瀑布之後,是好長一段的空白。有時隱約見到一方田,其中一個畢直的身影在耕作,成嗎?不彎腰能做田事?

或者是一點豆大的油燈光,照出一個龐大閃爍的苦讀人影。閃.爍.不,不是人影。空白的背景中仿佛有物。把畫拿起對著日字輩的玉臨侯一照,水印滿布。

是恨。密密麻麻的恨字填滿了空間。

是怒。夾在恨中。

是怨。摻在恨和怒中。都是心情,是徐獻在莫暗時代的心情。

空白之後,景物慢慢多了起來。

十五年前,小莫璠成了玉臨侯。一日,他被眾親人扶坐到大堂的大椅中,目的是要他對著那棵陰森的槐樹,緬懷先人。不過,即使身子是對正了,誰也奈何不了莫璠的眼睛規避槐樹,四下狂轉。轉著轉著,他的目光盯上了堂下一排家人中的徐獻。

要他來。一向無言的莫璠開口說了一句話。

誰?

那個挺得畢直的人。要他站到我的跟前。

做什麽?莫璠的叔叔莫晴不悅地問。

我是玉臨侯,我要,就叫他來!小孩在椅中威嚴地叫道,稚嫩地聲音中,充滿了超齡的自覺。

徐獻來了,站在小玉臨侯要他站在的地方。

對,就這兒,給我擋著。莫璠的眼睛終於直視前方了,直視徐獻。

你叫什麽?

莫獻。

本姓什麽?

徐。

小孩低頭沈思,輕念了一聲:徐獻。

擡起頭是個玉臨侯逼視著徐獻:以後就叫徐獻了。

從此徐獻恢復了本姓,陪在莫璠的身邊。再過數年,莫璠又大了些,硬是使了手腕讓他取代了莫晴成了玉臨莊的總管。

十年了。徐獻畢直的線條已經開始舒緩,早年支撐那身硬骨的情緒也漸漸平復。如今他常坐在他山水里的草亭中,安詳地品香茗賞飛瀑。就這樣麽?人生?當和風一陣吹上他身時,他迷惘了。是畫中的風,還是真實的風?在莊上,他這總管當得比天下任何一個地方官還父母。誰都不敢相信,殘暴黑暗的玉臨莊還有成為樂土的一天。這當然全都得歸功於他。是啊,他。他不免得意起來。而且,這些年他走訪各大城都,幾度與海內名士言語交鋒,無人不心悅誠服。誰不知道他?出名了,出大名了。他真是要笑了。二十年前,他哪能想到有這麽一天,自己可以擺脫身份和公侯平起平坐。身份!徐獻心中一緊,眼前山水一黑,再度光亮的時候,他能見到的就是那塊巨大界碑,還有,還有,界碑上的兩個大字。

他來到了想象山水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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