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將討論湯皇珍如何以旅行該一主題，從人的話語與話語之間的旅行（意即溝通）、身體離開寓居之處前往他方的旅行，以及由後者演化出各種不同形態的旅行， 最後連結荷馬（Homer）史詩《奧德賽》（Odyssey） 的主人翁尤里西斯（Ulysse）返鄉的旅行，繼而隱喻人生是一場回返死亡的漫長之旅，綜上種種旅行遂構成一則以「我」的在場／不在場的現代寓言。

圖3 湯皇珍，〈旅行七：廣場旅人〉，行動藝術表演現場，西班牙瓦倫西亞廣場，2006。圖片來源：湯皇珍提供。


參、「我去旅行」的現代寓言：


「我」的在場／不在場若說「行動藝術者視打破界線為跨向『藝術自由』的一步」（吳瑪悧， 1993，頁2），那麼湯皇珍的創作足跡除了環島的臺灣北中南東部以外，也遍及亞洲的中國、韓國，與西歐的法國、西班牙，這代表的不只是地理上的打破界線， 也是心靈上的越界遠颺。

《我去旅行》系列企圖以一則又一則的現代寓言故事，搬演、復現與重構「旅行」的複數形式，著重在具體的傳導、溝通與互動方面，以及無形的智性活動乃至於可見的地理距離。該系列的第一件作品係為1999 年的〈北京之行〉，其後湯皇珍創作不輟，陸陸續續至2014 共完成十項作品計畫，以及結合前述十件作品的錄像裝置並延伸出另一齣劇場式展演的作品〈尤里西斯機器〉（2014-2015），為該計畫劃下完整的句點。


為了更清楚理解湯皇珍的「旅行」之意，在此必須先釐清旅行與觀光的差異。就嚴格意義而言，旅行不盡然是觀光，觀光也不等於旅行，旅行在此應該被解釋為一種更深刻的內涵。放眼當今的觀光多淪為一種資本主義導向、走馬看花到此一遊式的旅遊， 一種獵奇、消費、炫耀的休閒娛樂產業；而旅行不然，旅行不是為了逃離枯燥的生活，也不是為了消除壓力的度假旅遊，它應該被視為一種有意識的「出走」，不論是身體的或意識的出走——「我必須再度進行一次遠行， 徹底脫離自己以便尋找自己。」（湯皇珍，2010）——從意識與身體生根的地方將自我暫時抽離，於異地重新探尋其他的可能，或者在他方令自我得以沉澱、滌除與重生。旅行回到它看似素樸卻又嚴肅的意義，意即藉由身體／意識的移動，以脫離既有的思考慣性與日常積習，企圖擺脫框架與桎梏的一種行為。那麼，旅行如何得以成為現代寓言？

何謂寓言？簡單來說，寓言 5 是一種言說方式或體裁，以虛構的故事， 以擬人或譬喻等修辭法來闡明作者寄託的意旨或哲理，以達到勸誡教化的目的。所以當湯皇珍說：「旅行在我們的時代中有很重要的意義，它跟現代生活形成了一種寓言關係」（游崴， 2006，頁136）也就表明十件《我去旅行》其實是以行動藝術「書寫」的有關「旅行」的十則現代寓言 6，湯皇珍自陳：


作者提取「旅行」行為作為其行動寓言事件的擬態，直指此廿一世紀最頻繁、複性、吊詭的人類作為。演繹「旅行」之於當代展現於傳導、溝通、互動──無論是抽象心智或實質版圖領域的交換、異位、反噬、無盡變動昏昧的無法追捕。（湯皇珍，2014）對湯皇珍而言，現代是一個各種交通運輸最方便， 最易於旅行的世代，也是一個各種溝通工具最多樣、資訊最發達的時代，但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相形之下反而最為困頓、不良。

她藉由探討「溝通」的各種障礙，將這種意義傳導的困難比喻為一場語言的「旅行」，不論是同種語言的溝通或是異國語言的溝通都有其傳而不達的現象，除了將溝通類比為旅行之外， 也從「旅行」一詞反過來質問「家」的意義。在〈旅行七／廣場旅人〉（圖3，见上），湯皇珍於西班牙瓦倫西亞廣場對著路過的人請求幫忙尋找回家的路。

口操英文的湯皇珍已經因語言隔閡使得意義的雙向傳導失效，即使參與的路人明白湯皇珍的話語，也只能為她指出大略的／想像的地理位置，而實際上這是個只有湯皇珍本人才能回答的問題（ 但或許湯皇珍也藉此自問「家」的真正定義），以此凸顯出她的「家」之向外不可尋得的荒謬意義， 徒留「旅人嗡嗡叫的『回家』、『回家』的請求」，使得這場關於回家的行動藝術變成一則假托旅行之名，實則蘊含值得玩味與令人思索的寓意。

5 中國的「寓言」一詞最先出現於《莊子‧寓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言論的類型最推崇的是寓言，其效應可達九成，次為重言（指年長而有歷練者之言），其效應可達七成，至於無主見而附和的「卮言」應日益去除。寓言的效應之所以可達九成，是因為假借他事以言說其事。

6 本文囿於篇幅所限，故不擬逐一分析湯皇珍《我去旅行》系列的每一件作品，而以該系列的中心概念（即「旅行」）討論她整體的創作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