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新信仰(1)
老畫家劉其偉說過,他因為受日本教育,到九十歲高齡時還會想去非洲、去婆羅洲冒險,他就覺得中國人的教育根本是一種安逸的教育,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對於冒險犯難的鼓勵非常非常少,因為中國是農業保守的社會,離家就代表悲劇。如果我們真的要接受西方的資本主義,不要傳統倫理,那麽是不是父母也應該學西方倫理,讓孩子十三四歲就獨立,要讀大學就想辦法籌學費?而不是把兩種倫理負面的東西合在一起,教出一個被寵壞的小孩。
我們知道農業社會需要人力,所以發展出“父母在不遠遊”的倫理,把家族人力集中,而不同家族就組織成社區的關系,互相幫助,互相依存。農忙的時候就是這樣,稻成熟不收割就會腐爛,春雨過後一定要插秧,是有時間性的。所以農業社會發展出來的倫理需要一個人的內在的群體性很高,個人的獨立性就不需要。而西方發展商業、牧業,都是個人的,所以他們的文化標榜individual。在社會從農業轉換到商業以後,群體性的家族、社區倫理,受到西方個人主義的沖擊,變得扭曲了,比如那種互相依存的關系,轉化成前面提到的八卦性,因為農業社會裏個人的所有行為就是會受到社區的監督;比如父傳子的觀念,以至於很多的企業家第一代把公司交給孩子,但孩子不一定能夠承擔這個任務,最後就富不過三代。
如何界分權利與義務
一個現代的*社會,是由公民(citizen)的觀念建立起來的。公民就是說你入了國籍,信仰該國的憲法,比如臺灣人到美國,入國籍並宣示效忠美國,他就是美國的公民。可是我們很多移民宣示的時候,自己也糊裏糊塗,不知道怎麽回事,人家說他是美國人時,他還很生氣。因為他沒有公民的觀念,西方的公民觀念是說,你在成年有獨立意誌之後,就有高度的選擇權,你可以決定居住在這裏,決定接受這裏的憲法,接受憲法賦予你的權利與義務。
可是在臺灣我們口口聲聲說自己*,對於公民概念卻不清楚。我記得以前到選舉的時候,我父親就會要我投票給某一個政黨,他說你一定要投這個人,不然就是不孝。我那個時候就好沖突,我行使投票權,表示我是一個公民,應該有獨立自主的意誌,為什麽要背負不孝的罪名?如果我父親知道什麽叫做公民的意義,他不會跟我講這句話。這就是我要說的,我們接受一個新的制度,卻還是沒有辦法跳脫傳統的回旋,就是糾纏著很多的這種不舊不新的問題,而且常常立場是搖擺不定。
臺灣需要把這些問題厘清,到底要的是一個什麽樣的社會?什麽樣的倫理?
這個問題在政界也有,例如說某一個領導人與某一個職務的人“情同父子”,這根本就不是一個現代政治應該有的比喻,他們只有職務上的關系,但我們卻一直在混淆一些家族、社區倫理的觀念,模糊了問題。
在中國舊有的社會,道德是一種約束的力量,同時對家族也有一個相依賴的關系,如果我們是要鼓勵西方的倫理,把個人獨立出來,不要對家族負責,就需要社會的法律、公民的道德、公民的意識來做約束,這個部分是我們沒有建立起來的,所以沒有辦法替代原有的東西,只好又沿用舊有的,就變成不新不舊。
譬如很多人會說西方的個人主義會讓人變得自私,這就是錯誤的,他是自信跟自立,不是自私。自私是相對於中國舊的家庭倫理。小時候我們家八個人吃飯,那端出來的一盤菜,沒有人規定一個人吃多少,可是每個人都會知道,我稍微多吃一點,媽媽眼睛就會看我,如果我還沒有分寸,媽媽就會講:爸爸還沒有回來喔。就是吃菜的動作也要意識到群體,多吃了就叫做自私。可是今天,如果是另外一種社會,這個社會裏面對於每一個人的界分已經是做好的,就像吃自助餐,你的食物就在你的盤子裏,就沒有自私的問題了。
我在法國讀書的時候,女作家克裏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研究人類的行為學,她對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學中文嗎?因為我不能夠了解你們為什麽坐在一張圓桌上,沒有人規定說吃多少菜,而大家都知道吃多少菜。我當時覺得這個問題好荒謬,這不是很簡單嗎?她說,對她而言很難,因為在西方社會裏,如果不把食物分好,就不知道應該要吃多少。這個時候我就知道,我們原有的東西是有一個道德公式,逾越了公式就叫做自私,可是今天轉換成現代公民的時候,不應該存在自私的問題,因為法律跟道德原來就把每個人的權利、義務都界分好了。
如果法律跟道德沒有界分,又沒有舊社會的群體制衡,就會像動物一樣,大家一起搶,搶贏的就是最強的人、最霸道的人,再由他來分配。
我想,臺灣會慢慢建立出一種新的結構,不會完全是傳統的,也不會完全是西方的,我們會有正直的法律,會有合理的公民道德,可是什麽時候能建立?我不曉得。
但我知道,法的公正性是一定要先建立起來的,而我們的“立法”跟“司法”這兩部分,目前都是被汙染的,沾帶了太多原有的家族的墮落性,是讓人非常憂心的問題。
當然光靠法是不夠的,還是需要有文化、道德、宗教等其他東西來輔助,我說法是當務之急,是因為法若不公正,其他輔助力量就會變成混水摸魚,甚至可能會反過來傷害法。
時代快速進步,倫理不斷改變,人要在這麽不穩定的狀況下自處,應該是要找回自己的信仰,在對人、對事的期待與渴望中,重新去體驗追求本身代表的那種高貴性,才是永恒不變的。
新信仰(2)
生命在成長的過程中,有其自然的發展現象,人類有很多智慧就是從自然現象中學習到的,假設一百萬年前、幾十萬年前的人類,蹲在地上觀看一顆種子的發芽、開花到結果,或是發現季節的轉移、仰觀天上星辰,看到幾點鐘時星座會在哪一個方位,其實都是在學習大自然中的秩序,這種秩序的學習在人類文明歷史中,非常漫長,也非常珍貴。比如我們走到臺北近郊汐止,就會發現當初的人如何去發現基隆河的潮汐到這裏是停止的,很多地名和觀念都是從大自然的觀察中建立起來的“信仰”。當他有這種信仰時,他就是生活在秩序中,會有一種安定感,他知道這棵植物枯萎了,但在下一個季節會再發芽,他發現了秩序,在植物枯萎時他就不會絕望、不會幻滅,他知道來年春天植物會再發芽。知道這個秩序、智慧的人,和不知道的人,他們的生命態度是不一樣的。
我們常常說,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這也是從大自然中學習到的智慧,這種智慧也會變成我們的信仰。
信仰最有價值的力量就是實踐,在佛教經典中說“行深般若波羅蜜多”,“行深”這兩個字就是強調實踐。單單成為一種知識沒有意義,反而會成為沈重的包袱,甚至是一種“知障”,因為有知識就會賣弄,會被知識牽絆,反而一個教育程度不高的人,生活在土地當中,很自然地就會有信仰,會認為“我知道的,我就要去做”。
我一直很喜歡“行深”這兩個字,尤其是把“深”字加進去,就是在實踐過程中,不斷地、不斷地檢討自己是不是做到了。有時候做了,但可能做不夠,就是行不深。信仰本身具有非常強的實踐力量,哪怕是一種非常簡單的信仰。譬如說我觀察父親,在他青少年時期就培養九點鐘上床、五點鐘起來的規律,這看起來好像是很簡單的知識,可是當他到八十幾歲還這麽做時,就是一種信仰。不管在什麽樣的狀況下,他都覺得這是他必須遵守的信仰,讓我很佩服,這就是“行深”。
這裏面沒有知識上的大道理,難就難在實踐,但對父親而言,他覺得不難了,因為根本已經變成一種信仰,如果說他每天還要“努力”去做到這件事,就表示尚有一些勉強,可是他是很自然地做到了;時間到了,他就覺得應該去睡覺,早上天一亮,鳥一叫,他就覺得該起床。他的生活好像跟自然的季節、日出日落之間,有了一個對話的關系。這種信仰是令現在的我很著迷的,它是完全順應自然的,健康的,不難做到,也不會走到歧途的。
把信仰導回心靈的本質
在一個“不對”的生活裏,信仰很容易走向歧途。不對,可能是指違反自然法則,譬如太急著吃這只雞,太急著要吃到某種蔬果。如何在生活中找回信仰,並把信仰導回心靈的本質,是現代社會當務之急。
我們會發現,這個社會有許多人渴望信仰,說明了這個社會上有很多人想要對生命狀態中的無助、脆弱有更多的認識,這部分是我們絕對要尊重的。如果不能尊重這個部分,我會有一種心痛的感覺。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會處於這種脆弱的狀態中;試想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你浮沈於無邊際的海洋中,從你眼前漂過的任何一根小草,你都會想去抓它的——那麽當我們打開報紙,看到那麽多人無助地尋找著信仰時,我不太能理解,為什麽我們的媒體要去嘲笑這些人,或是批判這些人?
新信仰(3)
當然,我們希望這些無助的人,能真正找到讓自己生長出力量的信仰。但是,因為他無助,所以急切,因為急切,所以亂抓,而使得原本他擁有的某些健康的信仰,扭曲到另一個方向去。
這件事是兩面的。我們不該嘲笑那些無助的、渴望信仰的人,我覺得,沒有信仰的人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人。即使是再威權的帝王、再跋扈的將軍、再富有的商人,他們都有最無助的時刻,只是還沒有到那個關頭而已,到那個關頭的時候,他們不見得會比今天我們嘲笑的這些人好到哪裏去。在現實社會裏,那些咄咄逼人的人,在信仰面前都會下跪的。其實剛好說明,信仰本身絕對是人類最偉大的一個動機。
臺面上愈是強橫的人,愈不容易讓人看見他的脆弱之處,但是脆弱一定存在。年輕時我讀過一本書,作者說,在神的面前,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乞丐。也就是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不管是帝王或是平民,是知識分子或非知識分子,我們面臨的死亡是一樣的,我們也都無法解答生死的問題,所以我們需要信仰。因為我們是在同一種處境中,所以對於擁有不同信仰的人,應該要有很大的寬容和悲憫。
我還是要提醒這一句,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遭遇災難,所以要留很大的余地,在現實生活中越不留余地的人,在脆弱時越可能亂抓。我不贊成當社會發生信仰的誤導現象時,就加以嘲笑、打擊,難道我們的社會不需要信仰嗎?這些事實只是說明了我們的社會欠缺信仰,我們的教育系統裏缺乏了極大的信仰教育。
我常看到一些在學校裏被視為問題學生的孩子,他們可能會去飆車、會去打電動玩具、會吸安非他命,可是當我跟著他們去旅行,經過樹林裏的一間小小的土地廟,他突然雙手合十,彎腰一拜,在那一剎那我非常震撼。那個行動本身就是信仰,讓我知道他還是信服什麽事的,這個信服的種子,總有一天會萌芽,讓他在為非作歹的時刻找回自我,這點我覺得非常非常重要。
如果能讓孩子從小開始就有信仰,讓他信服,讓他知道頭頂之上有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在做引導,會讓他學會謙卑,對於他日後的成長,會有正面的影響。
我年輕時曾經加入天主教,因為那時候我很迷惑,想借由宗教來尋找答案。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和神父一起研讀《聖經》,也接受洗禮,成為正式的天主教徒。那時候,我每個星期日都會去參加彌撒的儀式,儀式進行前要做告解,在一個小房間裏,隔著網格、黑色簾幕,對著神父——這時候他代表的是神,不是神父,告訴他這一個星期來你所犯過的錯、你的欲望、你的貪婪、你的自私……這是我到目前為止都還很感謝的時刻,因為你知道有個說話的“對象”,而且他在聽。
通常神父不會告訴你這些行為是對是錯,只會告訴你去念幾遍天主經,然後領聖體。對我而言,念經是懲罰,也是一種解脫。而“告解”其實不只是宗教儀式,有時候我寫日記、寫小說,有時候我跟朋友傾吐心事,都是一種告解的形式,就是在自我反省。
信仰裏面最可貴的就是一個自我反省的過程,也就是認識自己有多貪心、有多賴皮、有多恐懼。你知道了以後,再回到現世裏,在做人處事上都會有一些不同,平常的咄咄逼人可能會收斂一點點,平常的予取予求可能會稍微少一點點,其實只是平衡而已。
新信仰(4)
換一個角度來講,信仰不完全是因為脆弱。譬如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他在物理學上的知識是人類世界頂尖的,對於宇宙的了解,沒有人比得上,但他也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很多人在檢討愛因斯坦在科學知識和宗教信仰上的矛盾,我們總覺得他應該用科學知識來理解整個世界。事實上,愛因斯坦的信仰不是出自脆弱,而是謙卑,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有不足,而知道自己的不足是一種堅強。
當一個人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時,反而會讓我尊重他。一個商人應該知道斤斤計較累積財富之後的不足,一個政治家應該知道權力之後的不足,因為這個不足,所以有信仰,並讓信仰往健康有機的方向發展。
最高信仰就是自然
我說的健康、有機的信仰,是指非單一性的。信仰可以是哲學,可以是道德的實踐力量,也可以是美的完成,它跟很多東西有關,如果把信仰孤立出來,它就很危險。
只有一種信仰很可怕,譬如只有政治信仰,只有財富信仰,只有權力信仰,甚至只有單一的美的信仰,都是不健康的,它應該要平衡的,我不知道能不能說是一種“自然信仰”,就是對於各種現象都能有比較平衡的思維。如果有自然農耕法,我想也應該要有自然信仰法,把自然作為一種最高準則,就像老子說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最高信仰就是自然。
信仰沒有速成之道,我覺得它應該是一種長時間與困惑的對話關系,好像是在一種螺旋形的山路上盤旋,每次盤旋的過程中好像升高了一點點,又好像在原地繞圈圈,我的信仰追尋旅程到現在還沒有停止。從小時候到天主教堂拿卡片、背《聖經》,只是因為進口的卡片很漂亮,因為教堂的彩色玻璃很美,是不是真的信仰我不知道,那段時間的信仰其實是和美的感受結合在一起的,我會背《聖經》是為了得到卡片,但是那些句子還是讓我開始變化了。
老子最崇拜的信仰是嬰孩,他覺得嬰孩是最圓滿的狀態,因為無所求,無所缺,一旦開始有困惑、有不足時,就會追求,就會要“返璞歸真”,表示你開始作假了,你開始有很多尷尬、不舒服的情結,所以要努力回到璞跟真。這個過程,我稱它為信仰的過程,是很漫長的探索,而當你又回到璞跟真時,就不需要信仰了。
在青少年時期,因為身體、心理的變化,有更多的困惑,我需要更明顯的信仰,所以我進到天主教。到了高中、大學,我會希望信仰能夠和思維、哲學結合,這時候佛經更能滿足我,所以我長年住在廟裏讀佛經。這樣的信仰旅途,讓我在聽到別人問我“你信什麽教?”時,會楞在那邊不知道怎麽回答。因為陪伴我的不是單一的宗教,而是所有的宗教陪伴我度過一個困惑、自我覺悟的過程,我到現在還是在一個巨大的困惑當中,所以我會說對於困惑的信仰不應該有嘲諷,而應該要悲憫,因為我們都在困惑當中,只是知道或不知道。
以我自己而言,我仍然在困惑中,但比較不急了,不會今天走進教堂、廟宇,就要立刻得到解答,或是今天買了什麽東西,做了多少捐獻,明天就要馬上解脫,我開始覺得信仰不需要這些形式,而是像一個好朋友,永遠陪伴在旁邊,和你做更多的對話,甚至勇於去自然地呈現自己脆弱的情感,因為已經夠堅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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