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使人感到沈重的,空中滿布了陰影,靜得連蒼蠅的飛翔都可以清楚聽見的靜寂中,我預備在上首雕鏤的老太師椅上坐下。恰在這時,從里間小門里探出個女人的頭來,是我們在這種地方常常看到的,穿著褪了色的藍布衫,約摸四十歲光景,仿佛老在生氣的女仆(假使你知道她每月頂多只有一塊錢的工資,就明白世上沒有什麽值得她高興的了)。她驚訝的望著我,然後低聲問道: 

“你是哪里來的?” 

我說明了我的來歷,女仆像影子似的退進去了。我聽見里面嘰咕著,約摸有五分鐘,隨後是開關奩櫥的響聲,整理衣服聲,輕輕的腳步聲和孟林太太的咳嗽聲。女仆第二次走出來,向我招招手。

 

“請里面坐。”她說著便逕自走出去。聲音是神秘的,單調而且枯燥。 

我走進去的時候,孟林太太正坐在雕花的幾乎佔去半間房子的大木床上,靠著上面擺著奩櫥的妝臺,結著斑白的小髮髻的頭和下陷的嘴唇在輕輕的顫動。她並沒有瘦的皺褶起來,反面更加肥胖了,可是一眼就能看出,她失去一樣東西,一種生活著的人所必不可少的精神。她的銳利的目光到哪里去了?她在我最後一次看見她時還保持著的端肅、嚴正、靈敏,又到哪里去了? 

她打手勢讓我坐在窗下的長桌旁邊。我剛才進來時她大概還在午睡,也許因為過於激動,老太太失措的瞠然向我望著。最後她挣扎一下,馬上又萎頓的坐下去。

 

“幾年了?”她困難的喘口氣問。

 

我詫異她的聲音是這麽大;那麽她的耳朵原是很好的,現在毫無疑問已經聾了。 

“七年了!”我盡量提高聲音回答她。 

她仍舊茫然的頻頻瞅著我,好像沒有聽懂。就在這時素姑從外面走進來,她長長的仍舊像根楊枝,仍舊走著習慣的細步,但她的全身是呆板的,再也看不出先前的韻致;她的頭髮已經沒有先前茂密,也沒有先前黑;她的鵝卵形的沒有修飾的臉蛋更加長了,更加瘦了;她的眼梢已經顯出淺淺的皺紋;她的眼睛再也閃不出神秘的動人的光。假使人真可以比作花,那她便是插在花瓶里的月季,已經枯乾,已經憔悴,現在縱然修飾,還掩飾得住她的二十九歲嗎?

 

我的驚訝是不消說的。 

她慘淡的向我笑笑,輕輕點一下頭,默然在孟林太太旁邊坐下。我們於是又沈默了。我們不自然的坐著,在往日為我們留下的惆悵中。放在妝臺上的老座鐘,──原來老像一個老人在咳嗽似的咯咯咯咯響的──不知幾時停了。陽光從窗縫中透進來,在薄暗的空中照出一條淡黃的線。 

“你老了,”孟林太太困難的說。 

我望著坐在她旁邊的素姑,蒼白而又憔悴,忽然想起那個傳說中的古怪老頭和他的三個美貌女兒。孟林太太應該另有原因,因為害怕女兒重復自己的遭遇,才一味因循把她留在身邊的。我感到一種痛苦,一種憎惡,一種不知道對誰的憤怒。

 

“人都要老的。”我低聲回答。 

那女仆送上茶來,仍舊是老規矩,每人一隻蓋碗。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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