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天《死者夜談》(5)第四個故事 厭火

他把自己裹緊在黑色鬥篷裏,以躲避街道上的一片混亂。長街很窄,兼而彎曲不規則,因此顯得擁擠不堪。一個掛著兩塊陳舊的鯨魚肉的小攤橫伸出來,占了足有三分街面,三兩只蒼蠅圍繞著發紅的臭肉飛舞。運送貨物的滾輪大車一輛挨著一輛,鋪街道的青石古老而光滑,已經被這些包銅的車輪磨損出一條條深深的車轍了,車子翻過這些坎溝的時候,車轅下的鈴鐺就在顛簸中發出細碎的叮當聲。

橫穿街道的時候,他碰上了一隊翼民貴族的車仗,於是耐心地讓在路邊。拉車的十二個奴隸面無表情,低著頭繃緊了他們肩膀上的纖索。他們的脖頸上套著枷鎖,一個連著一個。地面上躥起一股股細小的塵土,粘附在他們黑色細弱的腳踝上。車窗擋得嚴嚴實實,以免卑微的平民看到翼民貴族那高貴的臉。

他離開陽光,走入小旅店裏,立刻陷入了一片陰影中。他沒有和櫃臺上那位昏昏欲睡的老板娘打招呼,徑直順著廳堂後面那道又陡又直的木頭梯子上了二樓。樓道又小又黑,散發著一股經年的黴味,他推了推客房的門,門被反鎖著。他捅開了鎖。那位仿佛總是擁有無窮寶藏的矮小的河絡躺在床上,枯幹的手垂在地上,從釘著木板的窗口透進來的微光中,他可以看到那只手上只有四根指頭。

他從窗口讓開一步,光線更亮了,他看到那個河絡的喉嚨被割了開來,血已經快流幹了。他在床前沈默了一會兒,這位乖戾的老河絡,精明能幹的生意人,口袋就仿佛一個永遠掏不完的皺巴巴的灰色無底洞,如今他就這樣被悄無聲息地幹掉了。

血浸透了整張床,在床下,一圈發黑的汙跡正在緩慢地擴大。他離開屋子,走下吱嘎作響的樓梯,趴在櫃臺上的胖女人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又咕噥著垂下了頭。這位臃腫的女人有一頭蓬松的黑發,像刺猬一樣支棱在頭上。他知道,她在這條街上是位著名的難惹的人物。除了頭發之外,她還算風韻猶存,只要不笑,年紀看上去就不很老——要是她笑起來,來往的客商就會估摸她在二百歲左右。

他仿佛不想理會她,目視前方往外走去,行過櫃臺時卻猛地伸出左手,揪住她的頭發,把她的頭提離櫃臺。他低下頭,把嘴巴對著依然懵懂的老板娘的耳朵道:“他死了,好好安葬吧!”他朝櫃臺上扔了塊金子,頭也不回地走出店門。

西斜的陽光射進他的眼裏。他瞇起眼看了看四周,飛快地轉身消失在厭火城那些成百上千的歪扭盤曲、魚龍混雜的巷陌中。

太陽依然在噴吐火焰,但是已經不可避免地籠罩上一層淡淡的塵土色。在明亮然而缺乏熱量的陽光籠罩下,整個寧州最偉大的港口——厭火城的黃昏就要來臨了。

夜色降臨的時候,這位黑衣人已經走到了城裏巷陌深處一處不起眼的宅院前。一堵青磚照壁擋在半開的黑漆大門後,讓人看不清院子裏面有幾進幾出,這兒大概是前朝的豪紳高官的府第,油漆剝落的門前蹲伏著的石頭猙獰像已經磨損得看不出頭臉。黑衣人走到院前,就看到猙獰像前的青石臺階上蹲坐著一位高約十五尺的威武巨人,正在漫不經心地用團幹草擦拭著一面大斧,他雖然只蹲坐著,那龐大的身軀卻幾乎堵住了整個出入口。門裏半伸出一條板凳,板凳上躺著一位幹瘦得像蛇一樣的年輕人,閉目而寐,卻把一柄長得同樣像蛇的長劍枕在頭下。

他楞了一下,意識到這兒出了什麼事。這兩位保鏢看似懈怠,暗地裏的殺機卻似一張拉開的弓,繃得又緊又直。這兒還彌漫著另一種情緒,他感覺到了,那就是憤怒,一種尊嚴被淩辱被嘲弄後的憤怒。黑衣人無聲地輕笑了一聲,他當然猜到了這種憤怒的源泉,因為原來看門的那八位武士已經了無蹤跡。

黑衣人知道誇父在寧州地面上可不多見。誇父右肩虬結的肌肉上烙著一道青色火焰紋,只有一等一的獸心戰士才可能有這樣的烙印。憑借這個烙印,無論在殤州哪個部族,他都可以隨時拿到一支誇父勇士組成的萬人隊。

他把一塊鐵牌放在巨人面前。這位高大強壯的誇父點了點頭,凳子上的年輕人始終沒有睜眼,黑衣人卻能體會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凜冽殺氣,冰涼得徹骨。不但如此,他還知道這個看似平常的小院裏其實步步殺機,每一塊灰磚,每一根椽子,每一盆綠栽,只怕都安有瞬間致人死命的機關。

兩位婢女提著燈籠正在等他。她們領著他穿過一條又暗又長的青磚甬道,他可以看到兩側屋頂上晃動的黑影,他們手裏的利刃在月下閃著光。甬道的盡頭又是一條甬道,他感覺自己穿過了重重疊疊的圍墻、稠密的花木、鋪滿碎石的小徑,終於來到了一進三開間的小屋中。

屋中梁上吊著兩盞精致的銅油燈,往屋子裏灑下橘黃色的跳動的光。二十名手扣弩弓的武士站在兩廂,他們全身披著厚鐵甲,只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警惕地盯著他。婢女不知道什麼時候退走了,兩名沒穿上衣露出一身精壯肌肉的大漢走過來想要搜他的身,沒註意到鬥篷下他的臉上一道怒意火焰般一閃。

大漢伸出了滿是絨毛的手,卻沒有碰到他的身子。屋子裏的人們只覺眼前一晃。那名大漢就轟隆一聲躺在了青磚地面上。

只是一瞬,二十支鋒利的閃著藍光的利簇就對準了黑衣人的全身上下。他負手而立,仿佛對那二十名箭士視若無物。他擡首望著油燈跳動的火焰,他的影子隨著它在墻上和箭士們的臉上晃動。

眾人環拱的後廂傳來了兩聲咳嗽,“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穿鐵甲嗎?”那個聲音慢悠悠地說,“因為他們怕射傷了自己——”聲音繼續慢悠悠地說,雖然說話的人就在屋中,這聲音卻仿佛要跋涉穿過數百裏的驛道才能到達屋內,“即使這樣,他們一起對著屋子中央發射的時候,還是會有一半的人被自己人的箭射死。”

“是雲中城的鐵雲弩吧,聽說它可以連發30支箭,箭勢如狂風暴雨。”黑衣人淡淡地說,每個人都可以聽出他的疲憊之意,“確實很難有人在這麼狹窄的地方躲過它。只是不知你的箭士比鶴雪如何?”

那個聲音沈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放他過來。”黑衣人聽出了其中隱約的怒氣。

鐵甲仿佛一道移動的城墻般分開,厭火城裏的無冕之王從陰影中慢慢浮現,刀一樣的下巴上是密密麻麻的短胡碴,卷曲的黑發怒獅一樣披散,遮住了他的脖頸和肩膀。他一手握著劍,君王一樣坐在符合他身份的巨大銅椅裏。這位港口的實際統治者、天生屬於黑暗的君王、擁有各行各業無數死士的厭火保護神鐵問舟——僅剩的那只右眼正在對他怒目而視。

這位厭火城的教父滿臉怒容地瞪著他,慢慢地道:“你到底惹了什麼人?你的仇家居然有能力調動鶴雪團?你到底是誰?”他這三個問題一個連著一個,聲調一個比一個緩慢,充滿威脅之意。明白他脾氣的鐵弩戰士都在這話語裏顫抖。

黑衣人沒有回答。他舉起手,把鬥篷的風帽摘下,露出一頭純銀白色的長發。長發下面,是一張年輕、清瘦、俊朗的臉,眼珠子居然是淡淡的,幾乎接近銀白色,顯得有幾分詭異。他臉上滿布疲憊風塵之意,卻難遮掩那份與生俱來的高貴。確實,在寧州羽人部落中,只有純正王族的血統才可能擁有如此淺色的瞳仁。

鐵問舟的獨眼對著那雙象征王族的高貴眸子凝視片刻,那一時刻裏,他左眼上的黑皮眼罩仿佛也在黑沈沈地望著它。最後,他終於“嘿”了一聲道:“我幫不了你——明天天亮以後,你在這座城裏將不再受到我的保護。”

“你接受了我的1000金幣。”黑衣人淡淡一笑,說。

“這筆買賣無效了,”鐵爺做了個不容置辯的手勢,“你有東西瞞著我——我要照看整座港口,這座港口有無數的窮人在艱苦生活,他們需要平靜。我可不想帶著我的城池攪到什麼鬼玩意兒的政治裏去。如果只是鶴雪團,我還能應付。可是從昨天到現在,我手下已經死了二十八個人。”

年輕人依然掛著淡淡的笑容,不緊不慢地問:“我才不管你死了多少人,厭火城裏,鐵爺的話難道是可以不算數的嗎?”

鐵爺往椅子背上一靠,重新上下打量這位年輕人。從一開始,他就發現了他身上的危險,但他意識到自己還是漏掉了一些東西。

他討厭眼前這個人的笑,無所顧忌的笑,戲謔一切的笑,冷漠從容的笑。

他擡了一下手,制止那些憤怒而躁動的弩手。他壓下自己的怒火,擡起左手,手中拈著一根羽毛,“你認識它嗎?”他說。那根羽毛純白無瑕,靠近羽梢的地方卻是一抹青色。在燈光下,白羽毛閃動著點點青光。他滿意地看到年輕羽人臉上的肌肉猛地一跳,那副若無其事的表情突然消失了。

“她也來了麼?”

鐵爺點了點頭:“要不是她,還會有誰在這間屋子裏留下這根羽毛又能全身而退?”

羽人擡起臉。驚異只是一瞬間,他的臉又回復到當初的高傲和冰冷上。他說:“既然鐵老爺子心有所慮,那就算了,我走了。”

他轉身要走,兩名鐵甲衛士踏前一步,擋在他身前,喝道:“要走?鐵爺還沒讓你走呢。”

鐵爺不快地哼了一聲,沒有理會羽人的高傲,繼續問:“你在這裏,還有何處可去?”

“沒有了。”年輕的羽人據實說道,他微微而笑,仿佛在述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一個時辰前,我剛剛失去了最後一位朋友。我原來還以為此處沒有人認識他。”

“那麼你還能去哪兒呢?”

年輕的羽人伸手入袖,把一串鮫珠握在手裏,輕輕地撫摸那十二粒光滑的圓珠。那些珠子在他的手指間滾動,叮當相擊,仿佛滾燙一般燒灼著他的手指。他心不在焉,楞楞地想了半晌,方才道:“不知道,我無處可去。”

“寧州不是你呆的地方,”鐵爺淡淡道,“你得離開這座城市。昨天,風鐵騎的輕裝騎兵已經渡過了封淩河,他們明天中午就可以到達厭火城。黑翼風雲止也來了,他的艦船封鎖了整個厭火灣,正在挨個搜查出港的船——你還是走陸路吧,往西面走。”

羽人一楞,道:“西面是勾弋山,從來沒有人在冬季越過月亮山脈……”他停了停,突然放聲大笑,“那又有什麼區別!好,我聽你的,就走勾弋山。”

“既然要走,你就連夜走吧。”鐵爺揮了揮手道,“你往北走,趁夜先過三寐河,天明就能趕到萬象林。如果你命大,進了勾弋山脈,到滅雲關去找一個叫向龍的人,告訴他‘鐵問舟’三個字。他欠我一條命,會送你出關的。”

他猶豫了很長一會兒,方才對赤裸上身的精壯大漢道:“把丁何在和虎頭叫來。”那大漢匆匆而去,不一會引來兩人,正是羽人在門口碰到的誇父勇士和瘦小劍士。那兩人望也不望羽人,朝鐵問舟一揖手,往屋外一站。誇父那龐大的身影讓屋子裏的人都不由一窒。

鐵問舟對他們道:“你們兩位往瀚州跑一趟吧,把這位客人送過滅雲關就回來。”他看了羽人一眼,繼續對丁何在說:“既然收了錢,我鐵爺就不會輕易撒手。可是要記住,傲慢的羽人並不會真正成為我們的朋友。虎頭實在,你多擔當他。”

那名瘦小劍士正是丁何在,他斜著眼看了那羽人一眼,向鐵問舟道:“我明白了。我會帶虎頭回來的。”

那羽人哈哈一笑,也不道謝,只是一拱手,轉身揚長而去。丁何在與虎頭沖鐵問舟拱了拱手,也是轉身而去。他們的身影轉眼融入如漆的夜色中,只有羽人那淡淡的讓人覺得希望不在的笑,仿佛依舊在這間密室的每個人心尖縈繞。

夜色越來越濃,海風夾雜著雪花席卷過這座死氣沈沈的城池。城門緊閉著,在雪光映襯下仿佛一個黑洞洞的大嘴。裹著老羊皮襖的門卒和一隊衣甲光鮮的士兵圍坐在城墻下烤火。那是些厭火城裏不常見的士兵,他們身形修長,背著長槍和紫杉木大弓,有的人身側還倚靠著一張漆皮盾,盾上繪著黑色的圖案——張開的黑色羽翼。

厭火城的老居民看到那副恐怖的黑色翅膀都會大吃一驚,厭火城在鐵問舟的鐵腕之下,一向太平安穩,因此手握政權的羽族也樂得不摻合這座難以管轄、龐大得迷宮一樣的野蠻港口城市的事務,沒想到今天護衛國都的精銳近衛軍黑翼軍居然屈尊來此守門,定然是有大事發生了。

那些穿著破舊皮襖的門卒們正忙著添柴倒酒,卻不敢太往火堆前擠。他們的身影被火光投射到城墻上,不停變幻搖動,顯得高大異常。與羽人軍不同,這些門卒都是些無翼民雇傭兵,他們雖然在江湖上磨煉出一副好身手,在寧州卻地位低下,不能和那些黑翼軍相比肩。

雪花紛飛中,一名蹲在後沿邊上的門卒聽到零碎的叮當聲,他轉過頭去。看見一輛黑色馬車正轉過街角,轔轔而行,朝城門而來。車左走著名年輕漢子,身子像繃緊的鋼絲般筆直,肩頭已是薄薄一層雪花,左肩後露出一柄長劍的劍柄。馬車遮著青布,後面有一座緩慢移動的黑影,仿佛小山一樣龐大。他揉了揉眼睛,發現那座小山是一名肌肉虬突的誇父,他披著件鞣制粗糙的獸皮,露出腰間那面石磨一樣大小的斧子,每走一步就震得青石板街道一陣顫動。

車子行近了。門卒揚了揚手讓他們停下:“城門關了!統領大人有令,要出門得等天明。”

年輕人拉住韁繩,大步上前,他的臉從陰影中躍出,眉毛下的目光讓門卒的心裏猛地打了一個顫。那年輕人微微一笑,伸手扔過來一串銅錢:“弟兄們辛苦了。這是鐵爺的車,行個方便吧。”

聽到“鐵爺”二字,那門卒臉色一變,正待要開口,一名老門卒搶上前拉了他一把,道:“鐵爺的車子要出門,自然沒有問題。我這就去開門。”

“慢著!”一名坐在火堆旁的黑翼軍頭目突然嘎聲嘎氣地喊道,“搖老三,你玩的什麼把戲?統領大人的話難道算個屁嗎?你說開門就開門!”

那搖老三面露為難之色,走過去與那位頭目低聲說了半晌。那頭目橫了年輕劍士一眼,把手裏的酒往火裏一潑,挺胸走到年輕人面前,又盯著他看了幾回,目光在他露出肩頭的劍柄上停了片刻,方才翹了翹下巴道:“要出門可以,把車子打開來看看裝了什麼東西。”說罷伸手便要去掀窗簾。

他的手已觸到簾布,那穩立不動的年輕人突然伸手,快如閃電,在他肩頭一拔,那黑翼軍頭目只覺身不由己,往後直跌出去,連退了五六步,肩頭在城墻上重重一撞,方才立定腳步。

年輕人把兩手往胸前一抱,仍然是笑嘻嘻地道:“鐵爺的車子,誰敢打開來看!”

羽人頭目青白了臉,打了個呼哨,火邊的士卒登時都跳了起來,舉槍拿弓,站成一排,矛尖閃閃,都對著車子和車旁的年輕劍士。那羽人頭目喘了口氣,爬起身來,撣了撣身上的灰,怒道:“臭小子,你想一個人和我們一整隊人鬥嗎?”

年輕人一笑:“軍爺,你眼花了麼,我可不是一個人。”

羽人頭目眼珠一轉,還沒轉出來他這話什麼意思,猛聽得一聲暴喝,仿佛雪天裏打了個霹靂,震得他的耳膜轟轟亂響,城樓上的積雪簌簌落下。一團山一樣的黑影從車後直撲出來,手中黑光閃動。羽人只覺得颶風撲面,將他壓在城墻上動彈不得,他想要張嘴狂呼,那一刻居然叫不出來。火堆、馬車、年輕人、搖老三,那一瞬間“唰”的一聲直退到百米之外,他的眼中只見那面旋轉如風的巨斧呼嘯而來,斧刃寒光,有若彎月般銀亮。

要不是那年輕人在誇父的肘下一托,這一斧勢必將這位黑翼軍頭目直搗入城墻中去。那年輕漢子看著雖比誇父纖細弱小得不成比例,這一托卻讓勢若奔雷的巨斧一傾,貼著那羽人的耳邊,直撞到墻裏。厭火城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響,青城磚壘成的城墻直上直下地裂了丈多長的一道口子,黑色的門樓在他們的上方發出喑啞撕裂般的吼聲,它搖搖欲墜,土石磚塊雨點般落下,將仍然呆瓜般站在城墻下的羽人頭目埋了半邊。

這一擊之威良久方逝,那巨人用手指輕輕一勾,將深嵌在城墻裏的斧子起了出來,轉身面對城門邊的一小隊黑翼軍。黑翼軍的副頭目臉色陰晴不定,想要仗人多勢眾下令拿下這二人,又見搖老三和其他那些雇傭兵全都閃到一邊,手摸短彎刀的刀柄,卻是目光閃爍。他知道這幫骯臟的流浪漢素來不可靠,未必和羽人站在一邊,多半還是和那個什麼鐵爺沆瀣一氣。

那誇父卻不等他,自顧自用一根指頭一頂,將兩人才能抱起的門閂木擡起,拉開了兩扇堅木包鐵葉做成的城門。那黑翼軍副頭目手舉起,眼睜睜看著年輕劍士喝起駕馬,頂著風雪,與誇父昂然而出,卻始終不敢動上一動。

城外大道上空曠寂靜,顯得夜色越發濃厚,這輛遮擋嚴密的小車和它邊上小小的護衛隊四周彌漫著團團濃霧。一個人自車中探出頭來,回望著雪夜中那座龐大沈默幾乎是永恒的城池嘆了一口氣。鈴聲叮當,雪花點點而落。靜夜之中,只聽得誇父“嚓嚓”的踏雪之聲。他坐回車中,對簾布外問道:“小丁,我們這麼大張旗鼓地出來,豈非自暴行跡?”

那丁何在滿不在乎地大步前行:“你放心,鐵爺既然讓我們出北門,自然會有安排。”正說著,只聽得一陣轟響,火光沖天,卻是城中西門的位置。過不多時,暗夜裏其余幾個城門也轟轟烈烈地燒了起來,直映得厭火城上空一片通紅。

他們就著夜色走到天明,在河邊停下來打尖。三寐河到了入海這一段,變成了三條縱橫交錯的寬闊河道,因為土質和藻類的不同,讓三條河水分別帶上了青綠、淡紫和絳紅三種顏色。在三色河水之間,則是成片成片的蘆蕩和沼澤圍繞成的河汊。縱然有船,一時半刻也難以不在其中迷路。丁何在也不歇息,他顯然極為熟悉這兒的地形,三拐兩拐,已經深入蘆蕩中看不見了。

只見千裏蘆蕩,一片蕭索。幹枯的蘆葦頭上頂著癟癟的白色花絮,猶如獨腳鬼孑然而立。風起處,萬千蘆花飄零而起,隨風慢悠悠而蕩,也不著急落下,只是借著風兒,忽兒東飄一下,忽兒西落一下。

兩只哨鳥撲哧哧飛出蘆蕩,虎頭握住了自己的斧柄,羽人擡眼望去,卻是丁何在回來了。

他露著滿臉笑容說:“運氣不錯,遇到了阿四。他是這一帶最著名的水鬼,有他帶路,一晌就能過河。”他轉頭打了個呼哨,河汊深處果然蕩出一支扁舟來。一名四十來歲的精瘦漢子蹲在船頭,一身的緊身水靠,青色的眼珠骨碌碌地轉個不停,透出股精明氣。

那船,沒有船艙,只在後艄有一支櫓,一名少年掌著它。那少年頂多12歲上下,眉眼倒和阿四有七分相像。船中還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她懷抱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娃。丁何在看那婦女卻是身形修長,身骨秀弱,發色淺淡,只怕是位羽人呢——未到展翼之時,羽人看上去和無翼民也並無太多不同。

看到羽人飄揚在風中的淡白頭發,阿四不禁一楞,但也沒有吭聲。

“馬車不能用了,把馬卸下來吧。”丁何在說。

虎頭解下三匹馬,將它們深一腳淺一腳地送入船中。丁何在和羽人先後上了船,那誇父卻一手舉起馬車,盡力往蘆蕩中一扔,直拋出去五六丈遠,隨即陷入絳紅色的泥沼之中,轉眼只剩下幾個泥泡。

“好,虎頭,你也上來吧。”丁何在叫道,那阿四也不多問,舉起長篙,往岸邊一點,船緩緩離開了岸。

那虎頭應了一聲,邁步往上一跳,眾人只聽得驚天動地一聲響,腳下一沈,河水幾乎要沒舷而入。阿四“嘿”了一聲,露出真工夫,竹篙在水上輕點,那船穩若泰山,直蕩出去。阿四帶著他們在蘆蕩河溝中左穿右行,一會兒沖過青綠如墨的急流,一會兒破開蘊紫如夢的靜水,一會兒又滑回到絳紅如血的沼澤中——每次竹篙提起,上面就滑落一串殷紅的血珠。那阿四駕船東轉西轉,羽人只覺他在原地繞著圈子,然而不到半晌,船已經靠了西岸。

虎頭先跳下渡船,眾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氣。那丁何在道:“虎頭,你到前面探探。阿四,麻煩你將我們的馬牽上來。”

那阿四臉露不甘,但還是牽馬上岸了,眼看他離了水,在陸上微微搖晃,同鵝一樣伸頸而立,頗有幾分局促不安,竟然像是不會走路一般。

“阿四,這人你也見了。要是有人問你,怎麼說?”丁何在不去伸手接馬韁,卻正色對阿四道。

阿四一楞,連忙道:“鐵爺的客人,我怎麼敢胡說。”

丁何在卻不依不饒,臉色沈得像塊鐵:“若是他們抓住了你的女人孩子,要挾你呢?”

那阿四臉色一變,正要回答,嘴張了兩張,卻說不出話來。

“莫怪我哄你上岸,到了水裏,只怕會讓你跑掉。”丁何在緩緩抽出那柄蛇形劍來。

就像一只蝴蝶飛過,翅膀上的磷末在陽光下閃了兩閃。丁何在微笑著拍了拍阿四的肩膀,他手中的劍像蛇一樣縮回鞘中。

少年“呀”地叫了一聲,想往水裏跳,丁何在只動了一步,那少年還是躍入了水中——下半身卻留在了船上,兩只幹瘦的腳丫翻轉過來,讓人看到被水泡得雪白的起皺的腳底板。

羽人瞄著丁何在手上的劍看,就像在看一條活蛇一般,丁何在的手每一擺動,劍光猶如巨蛇一吐信,只一瞬間,哼的一聲又縮回鞘中。

那婦人在船上站起身來,身子繃得筆挺。她臉色蒼白,一雙手緊緊抱著懷中的孩子,指關節都因為用力而發白了。

丁何在沒有看她,只是拄著自己的劍。虎頭回來了,站在岸邊的小丘上,望了望河裏那圈越洇越大的血跡,按著斧柄卻不吭聲。

丁何在偏頭看了看日頭,“時候不早了,我們得走了。”他說。

那婦人身子一哆嗦:“這孩子還不會說話。”

“這個自然,”丁何在說,他緩緩地抽出劍,“你放心,鐵爺會照看好她的。”

他的劍青光閃耀,上面從不沾血。

丁何在將那三人屍體都攛入河中,大哭不已的女娃卻放於船上,在她懷裏塞上一塊金錠,轉身牽了馬,當先而行。

那羽人嘿了一聲,道:“好個鐵爺。”

他們每天要走很長的時間,朝起夕宿。他們穿過了低矮的紅松林,琴未鳥在他們的頭上歡唱,它們抖動尾羽的時候,清亮的響聲和細微的秋毫就像細雨般散落在地。他們穿過了蒿草蔓生的沼澤地,成串的水泡從地底深處緩緩冒出,馬蹄踏過泥濘的地面,就留下海碗大小的坑印,綠色的水會慢慢地註滿它們。

他們離萬象林越來越近了。萬象林覆蓋著一座山巒的頂端,但沒有人知道那山的名字,只知道這林子叫萬象林。它的所在高聳入雲,卻只算是他們踏上勾弋山的一個臺階。他們確實走近了,已經能看到霧氣朦朧的幢幢山影在地平線上翻滾。灰白色的路像一條被太陽曬幹的蛇,橫亙在他們身後,看不到尾,蜿蜒在他們面前,望不到頭。

路上沒有一個人,身後尚且沒有一點追兵的跡象,他們仿佛被遺忘在這塊寬廣無垠的大地上。年輕羽人的心裏卻明白,追兵不但來了,而且正在日漸迫近。鶴雪團絕不是浪得虛名,在這個刺客團體中,每一位鶴雪戰士都像狼一樣敏銳,像獾一樣狡猾,像猙一樣兇殘,那擁有青白色羽毛的主人更是擁有著神一樣的傳說,據說在任何情勢下她也不會放棄,據說她從未有過失敗的記錄。

縱然整座厭火城都是鐵問舟把玩在手中的機關,他的伎倆也只瞞得了一時。他們會尋找到每一條蛛絲馬跡,組成機關的萬千零件運作之後總有跡可查,一根折斷的草莖、一滴滲入泥中的血跡、一個沒有意義的詞,都將把他們帶向目標。他們會慢慢地跟蹤其後,像水銀滲入沙礫一樣,像死神窺伺,他們很有耐心,他們將慢慢收攏鐵爪,讓逃跑者窒息而死。

他能聽到那些零碎的腳步像貓踏在樹上一樣,尖銳而沒有聲音;他聽到羽毛在風中飄動,像弓弦在微微鳴響。這些聲音在他的腦海中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放肆。他心裏明白,追兵們逼近了。

那天傍晚,他們到了上萬象林必經的長劍峽。說是峽谷,其實只是巨斧在山體上劈開的一道直上直下的縫隙,陡峭的臺階夾在其中。他們一人牽著一匹馬,順著滑溜松動的臺階小心翼翼地上行。臺階在他們的頭上越升越高,直入雲霄。風呼嘯著擦過他們的頭頂,讓他們的頭皮發緊,汗水瞬間吹落深淵,他們的四周隨處可見碎裂的骨骸,隨處飄散著夏季冒險登山的商旅那些摔死的馱馬發生的腐爛臭味。他們必須使勁拉緊韁繩,才能讓馬匹一步步踏上那些高聳的臺階。雪花又開始飄下來了。

丁何在走在先頭,他牽的馬一腳踏入石階的縫隙中,閃了一下腿。丁何在一把沒拉住,那馬長聲嘶鳴,直滑了下來,鐵蹄在石壁上擦出一溜火星,勢必要把跟在後面窄小山道上的黑衣羽人和誇父連人帶馬一起撞落山崖。

事發突然,那丁何在卻反應極快,他頭下腳上地直撲下來,伸手拉住馬的前蹄,只是石階上都是冰雪,滑溜異常,無處借力,墜馬帶動著他一路滑將下來。說時遲那時快,黑衣羽人閃在一邊,如同一團緊貼石壁的陰影,輕飄飄的不占位置,虎頭放了馬韁,龐大的身軀如同一陣風穿過他的身畔,自下而上地迎擊上去,只聽他怒吼一聲,一拳擊在馬腹上。那馬翻著跟鬥,直飛過他們頭頂,一路翻滾下山,轟隆聲不絕於耳,順著山道下去,漸輕漸小。

丁何在臥在山道上,氣息稍定,哈哈一笑道:“沒想到,險些為了這匹馬死在路上。”

羽人立在石階上,冷冷道:“我要是摔下去,你也會替我去死嗎?”

丁何在從地上坐起身來,多處被鋒利如刀的山石割得破皮見血,他卻滿不在乎地答道:“不是替你去死,而是替鐵問舟去死。”

“他給了你什麼,”羽人冷笑,“非得用命去報答不成?”

“我只有這條命。”丁何在依舊是一副滿不在乎的口氣,他揮了揮手,撥開那些霧氣,“天太黑了,我們不能走了。”

他們在道旁發現了一塊小小的平臺,剛剛能容三人兩馬擠下,“我們就在這兒露宿吧。”丁何在說,自顧自地收攏枯木,準備起柴火來。羽人走到平臺邊緣往下望了望,估計這兩個時辰,他們只爬了有二百來米高。

夜裏他們圍著微弱的火光而坐,馬匹在他們的耳側噴著白氣。丁何在坐在一塊大石上吹起蘆笛,誇父側耳而聽,他們的臉隱沒在陰影裏。

笛聲裏雪花簌簌而落,在夜色中沙沙有聲。鮫人的歌唱在霧中美酒一樣蕩漾,攪動了清晨冰冷的水面。她從鏡面似的水中探出頭來,水珠一串串地從她的發梢滴落。給你,她說,把一串晶瑩剔透的鮫珠塞入他的手中,你要走了麼,這個給你作紀念。她那時還是個孩子,他也是孩子,他們還不知道分別意味著什麼。

虎頭轉頭凝聽,“你們聽過冬天裏的雷聲嗎?”他在笛聲裏說,跳起來,一腳踏滅了篝火。羽人知道誇父族常年在冰天雪地裏捕獵,耳目敏銳,異於常人。他們側耳不動,靜靜凝聽。他們都聽到了,那是一陣陣的滾雷在慢慢地橫過山下的冰原。他們相對而視,大氣也沒出一聲。只一轉眼間,山下已經盛滿了密集的馬蹄、碰撞的兵甲。他們放眼而望,山下的黑暗中,無數的馬匹在湧動,組成了黑色的潮水,它們背上那些士卒手中的兵刃發出的點點寒光,就仿佛是大海的浪尖上閃動的月光。

是風鐵騎的騎兵。他們終於追上來了。

一波又一波洶湧的海潮撞擊在堅硬的山崖上,隨即又退回去,從山腳下傳出去一道道微弱的抖動,仿佛蕩漾起一圈圈的黑色漩渦。有人在山腳下吹響銀牛角號,號聲低沈,好像水面上的風,四面傳了出去。大軍終於收住了腳步,成千上萬的馬兒踏動馬蹄,抖落一身的寒氣,在雪光映襯下,正如一大片起伏不定的黑潮。他們站在平臺上,垂首而望,山腳下除了號角的回響,居然一片寂靜無聲。

驀地,一個人的長聲咆哮從谷地響起,倏忽撲到他們面前。那聲音顯得有點蒼老,卻如金鐵相擊,鏗然有聲,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到山林猛虎的嘯聲。它咆哮著:“逆賊!我知道你躲在上面,快快投降吧,你可知若不回頭,便是血流成河——”

虎頭和丁何在眼望向黑衣羽人,卻見他縮在鬥篷內,立在崖旁,默不做聲,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那聲音繼續高叫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事已至此,你何苦壞了這許多性命?你十八年未回青都,你……今日忍心禍害寧州嗎?”

黑衣人聽到這話,眉頭一杵,丁何在和虎頭只覺一股殺氣從他身上沖出,那些紛紛揚揚的雪花下落的勢頭都是一滯。黑衣人那冰雕般的嘴唇動了動,終於開口道:“風將軍,念你本是三朝元老,輔佐先皇有功,這附逆之罪,朕便從輕發落了——翼在天重握王權之日,只殺你一人,你家人無涉。”

這幾句話說得溫文爾雅,卻透出一股濃重的殺氣。語音雖輕,卻是如風般順著狹窄的山道緩緩而下,山腳下這數萬人馬聽得清清楚楚。

丁何在和虎頭見過的世面再大,此刻也不禁悚然動容。同行日久,卻不知道黑衣人竟然是位如斯人物。要知道,在寧州,只有羽人嫡親王室,才能姓翼啊。此刻聽他口氣,更有南面稱王之意,難怪驚動了寧州羽族精銳中的風鐵騎和風雲止來追緝他,就連鶴雪團和黑翼軍也為他而出動。

他們只聽得那風鐵騎在下面暴跳如雷,聲如霹靂,大聲喝道:“下馬!吹號!”

他們聽得軍中傳來三聲嘹亮的號響。那號音清越,猶如鳳鳥長鳴,激昂之中隱隱有悲壯之意。正是羽人的夙令進軍號。聽得此號,便是有進無退,否則只要有一人轉身逃了回來,就是全軍斬首。隨著那號聲,便見前軍中有數千火把點起,它們亮閃閃地擠在寶劍峽的縫隙中,火龍一般蜿蜒而上。

丁何在嘆了口氣,轉頭望向翼在天,只見他一雙手籠在袖中,臉上毫無表情,竟是對山下大軍一副視而不見之色。他望了望虎頭,卻見他蹲踞在地,雙手放在斧柄上,支著下頦沈思著什麼。

“虎頭……”丁何在尚未說完,巨人突然搖了搖頭,大踏步而起。他站在了臺階上,便如一座山,將那山道隘口堵得死死的。他冷冷地道:“你不用說了。要百萬軍中刺殺上將,自然非你不可;若要一夫當關,一千人來便敵住一千人,一萬人來便敵住一萬人,那便非我不可。你們先走吧。”

說完這話,他又蹲下身來,默不做聲,只是望著山下獨自出神。肌肉塊塊在他背上和臂上隆起,那團刺在臂上的火焰標誌仿佛在熊熊燃燒,肩頭落滿的雪花竟然悠悠融化,化成幾道雪水滑落下來。火把在他的腳下順著山道蜿蜒而上,便同血紅的毒汁順著血管上行。

丁何在知他性格魯鈍,不愛說話,一旦打定了主意卻無法更改。

“好,虎頭,若留得命在,我們厭火城見。”丁何在雙手一揖,不再多言。他轉頭盯著翼在天看了半晌,目光閃亮,火光映在其中,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末了只淡淡地道:“把馬棄了,我們走。”

他當先而走,不再回頭。羽人也不搭話,只是隨後跟上。不用帶馬之後,他們的速度快了許多。那丁何在低頭咬牙,全力奔行,知道每一分每一丈都是虎頭舍了性命換來的,指頭一扣,腳尖一點,就竄上丈余。他們漸升漸高。後頭忽地忽喇喇一聲巨響,如山塌了半邊。丁何在心中一凜,手上一停,立住腳步往下望去,只見半山中雪霧奔騰,滾石如同奔雷般滾滾而下,其下夾雜馬的嘶鳴人的慘呼之聲。虎頭定是毀了山道,這梯道一毀,風鐵騎的士卒要想從寶劍峽上山,那是比登天還難。

“何況,這個季節沒有羽人可以飛——”丁何在喃喃地說,“除了雪鶴。”他的臉色沈得像塊鐵。

他們轉過一處小山脊,頂峰隱隱在望。霧氣從峰頂升起,正駕著山脊的風往下蔓延,轉眼之間,已將他們團團攏住,便是他們兩人之間,也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影。丁何在定了定神,暗想這霧氣若能往下走去,鶴雪來了也無用武之地了。就這一刻,他猛然聽到山下傳來羽翅的拍打聲,羽箭的颼颼破空聲遮天蔽地。丁何在心裏冰涼。

他們慢慢行入雲中,把身後的咆哮和金屬碰撞聲盡數裹在身後的風中,吹下谷中去。

終於,什麼也聽不到了。

他們雖然先行了一日,虎頭又毀了山道,但他們知道,任何天塹在羽人族的精英——鶴雪團面前也只如大道上車轍裏的一窪積水,不用一刻鐘,這些飛翔的空中武士就將飛臨他們頭頂,向下傾瀉成百上千的毒箭——就像對付虎頭一樣。

翼在天望向丁何在,丁何在已經停下了腳步,雙目迷離,負手而立,仿佛遇上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他的雙眼便不望向上空,而是緊盯著前方,那裏是一片茂林,厚厚的積雪壓彎了它們的枝條,郁郁的霧氣繚繞其中,也不知道有多深多遠。

翼在天覺得自己那已冷硬如鐵的心居然也抖了抖。他問道:“這便是萬象林麼?”

“不錯,”丁何在依然如被催眠般癡癡呆呆地盯著那片林子,“進林子前,你得做好準備。你可以看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埋藏於你心中最隱秘最渴望最黑暗的沼澤深處的秘密,都會被赤裸裸地揭露,被曝露在空氣中。如果你拿捏不住,就永遠也走不出這林子——你準備好了嗎?”他轉過頭來沖翼在天又是一笑,白亮亮的牙齒在他眼前一閃。

翼在天發現自己心頭竟然又是一動,這個年輕人果然厲害。可惜跟了鐵問舟,他日後重登寧州寶座,這些人是能用還是不能用呢?他要殺了他們嗎?還是留他們一命以報今日之恩?可是君王又怎麼能接受他人的恩惠呢。他哈哈一笑,把這點軟弱的多愁善感抖落在腳下踏得吱嘎作響的雪窩中,“還等什麼?”他的手仿佛在身後動了一下,隨後伸出鬥篷,指間夾著一枚三尺長的銅棱翎箭,箭羽兀自微微發顫。鶴雪團的殺手已經到了。

“好,我們走。”丁何在咧開嘴大喊了一聲,筆直地沖入林中。

積雪在他們的腳下簌簌作響。他們穿入林中,卻不覺得憋暗。樹上到處閃動著熒熒的亮光,像是積雪正在月下慢慢融化。

一種難以言述的氣氛讓他們沈默不語,寂靜壓榨得他們難以呼吸。翼在天希望出現什麼來打破這種鐵一樣的寂靜,哪怕是一只迷路的鹿、一坨掉落的雪塊,甚至是從後面追來的翅膀拍打聲也好,然而除了腳步聲外,什麼也沒有。他們走了半裏來地,夾雜著期盼和恐懼。他們知道自己踏在一片禁地上。它是在沈睡嗎?你看那些樹根交互盤錯,仿佛是一個個沈睡的人。他們仿佛聽得到那一陣陣嬌慵的呼吸聲,那是真的嗎?是誰在那兒?

他們肯定看到了一些身影在樹的後面晃動,那都是些全裸著的漂亮姑娘,她們的笑聲像水晶一樣又輕又脆,一忽兒沖出來,一忽兒消失。

是有孩子在那兒嬉戲嗎?那是一名男孩把一捧雪掬到了小女孩的頭上,她被雪末嗆得激烈地咳嗽了起來,畫面裏又跳出了另一個大一些的男孩,他撲了過去把先前的男孩按倒在地,他們三個人就在那兒滾了起來。他們以前多麼喜歡雪啊。那些白凈的沒有汙染過的六角晶體。

是有人在哭泣嗎?他仿佛看到一位衣著華貴的女人在朝他點頭微笑,藍色的落葉漩渦一樣盤旋著掉落在花園裏,從畫面外突然伸出一只手來,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拋入了深谷。

是有人在威嚴地咳嗽嗎?那是一位威儀的王者啊,他端坐在寶石和橡木的王座上,皺眉遠望,腳下是延伸到天邊的密如林木的長戟,烏雲一樣的戰馬群用前蹄敲打著地面,與這一豪邁的景象極不協調的卻是,在國王的身邊依偎著一匹裝飾華麗眼神柔媚的小紅馬駒。

他們拖著腳步,知道自己走經了過去、現在,正在走向將來。

翼在天猛地站住了腳步,他驚訝地發現了,那兒確確實實地站著一位女人。那絕非幻覺。月光順著她銀白色的頭發流淌,她的衣裙下擺長長地拖在烏黑潮濕的地上,給人一種冰涼的感覺。他眨巴掉眉毛上的雪末,想要更清楚地看清她的臉。十八年已經過去了,她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呢。

我知道,那就是我最希望得到的,他說。一瞬間裏柔情蜜意充滿了他的胸臆。有人在他的耳邊慵懶地嘆著氣,一陣陣,仿佛噴泉水滿溢而出,那語調裏蕩漾的春光讓他面紅耳赤。她緩慢地轉過身子。他已經看到了她光潔的下頦處那道動人的曲線,然而有什麼東西在心底下翻了個個兒。他看到一個暗影籠罩在她身上。

雖然早有提醒,他還是發覺恐懼仿佛一條冰冷的蛇,從他心底深處慢慢爬了出來。怒火從他的胸中升騰而起,但他發覺自己無力改變任何東西,“不。我不想看到它。不是這樣的。”

在她身後。他看到了更多的暗影。幹癟的、枯瘦的、軟綿綿的、不成比例的,都在悄悄地冒出來。它們的形體並不讓他害怕,它們確實讓人不愉快,但他曾經和它們相處過不少時間。那不是讓他恐懼的原因。

是的,這才是你最想得到的東西。一個冷酷得讓他發抖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他聽得出來那是自己的聲音。

“我不相信。”他說,“我沒有想過這些。”要不是看到他的嘴唇顫動,你不會發現那話是他說的。他後退了一步,又後退了一步。

鮮血從她的腳底下漫了出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多,最後變成了漫天的洪水。從她的腳底下越來越多越來越白的骷髏被沖了出來。

這些都是假的,不是我造成的,造成這一切的真正原因在於那個篡位者。他咬牙切齒地想到,瘋狂地在她身後的暗影中尋找。那個人肯定在那兒,在那裏面。他確實看到他了。他向前張開手掌,充滿威脅性地往前跨了一步。

“等一等。”丁何在在他身後說。他站住腳,如夢蘇醒,往後看去。他看見丁何在臉色酡紅,帶著一股猶豫不決的神色,他的兩眼在直勾勾地向前看著。在丁何在的眉毛上,他還看到了警惕和恐懼的神色,它們只停留了一小會兒,就消失了。他知道那是戰士在發現危險時的表情,在值得全力出手時的表情。

丁何在把手不自覺地放在了劍柄上,說的卻是:“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麼。什麼也別動。別動手。別出聲。別和它說話。”那一刻猶如雪山崩塌,萬象萬物怒吼而下,翼在天畢竟是翼在天,在如河一樣的血水中,他心如明鏡一般清醒過來。

丁何在自己卻還在夢中。翼在天看到丁何在開始轉動脖頸,仿佛在盯著空氣裏的一個什麼東西在看,他握著劍柄的手上的青筋一根根地突了出來。

入局者迷。他知道自己該出聲提醒丁何在小心。但他卻後退了一步,離丁何在更遠地站著。他要看看這個年輕人的斤兩到底多深,鐵爺手下又有多少這樣的人。

嚓的一聲。丁何在拔出劍來了。翼在天閃在一邊,卻看到丁何在提著劍不舞不動,一腳跪下來,直直地將劍插入地下,猛地一使勁,嗆啷一聲輕響,那劍早已成了兩段。沒等他明白過來,丁何在已經擡臉哈哈一笑,“這回他不能逼我出手了。”他說。

背後突然傳出一陣淩亂的羽翅拍打聲和驚恐的吼叫聲打斷了他們的交談。過了良久,翼在天才猛地醒悟。那是跟在他們後面的鶴雪啊。他們也陷入屬於自己的夢中了。

“聽說在林子裏,我們都能看到自己的最終結局,”他悠悠地說,“是這樣嗎?”

“反正我沒看到過。”丁何在大大咧咧地回答道,把斷劍回入鞘中,站起身來便走。

他們過了萬象林,一路西行。溝壑縱橫的山地無邊無際,天氣越來越冷,融化的雪水雜著冰塊從路旁的峭壁上直掛下去。少了馬匹上的包裹,他們破爛的衣裳根本難以抵禦刺骨的寒風。偶爾越出溝壑翻上一道小小的山梁的時候,能看見太陽正在那座插入雲霄的白色山嶺的後面落下去。

到了黎明時分,一個廢棄的石砌兵塔突然孤獨地從霧中冒出尖頂來,山谷的暗影從太陽腳下逃開的時候,展露在他們腳下的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鵝卵石礫灘,突兀的孤巖魔鬼一樣矗立在其間。在遙遠的霧一樣的山脊上,他們看到一條漫長的灰色帶子,卡住了從高聳的勾弋山上洶湧而下的冰川。

那就是滅雲關。

丁何在站定了腳步,說道:“鐵爺吩咐,送你到滅雲關,我的任務就完成了。”他嘆了口氣,“這次我命大,又沒死成,”他咧開一嘴雪白的牙齒,笑嘻嘻地補充道,“我可不想死呢。”

滅雲關是通往冀州的最後一道天塹,翼在天站在那兒打量起這道鬼斧神工的雄關,它矗立在勾弋山最低矮的山口上,截住了惟一可以連通東西的要沖。關卡兩側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漫天冰淩倒掛下來,便是飛鳥也難以逾越。

“其實,不需要我們,你也可以到達這兒。”丁何在在一旁冷眼旁觀,“你早就可以走了。你只是需要我們這些人吸引鶴雪的註意。整個天下都在追逐你,你是要鐵爺替你扛著如此重的分量吧。”

“這次,他可是覺得自己做了虧本生意了?”翼在天充滿惡意地笑了笑,看著丁何在劍鞘中那柄斷了的劍。

“你放心,鐵爺的生意從來沒有做砸過一次。”丁何在手撫劍柄,瞇著眼睛回望過來,“他既然收了你的金幣,就會把你完好無損地送出寧州。”

“是嗎?”黑衣人又不說話了,他轉過頭望著那高聳入雲的鐵灰色的城墻,望了個沒完。

冰冷刺骨的雲氣遮掩了山中唯一那條腸子一樣狹窄而彎彎繞繞的道路,一名孤獨的遊哨無聊地荷著長槍遊蕩在其上,槍桿上掛滿了霜花。對這樣的巡邏士卒們無不抱怨,只有犯了事和不討好上司的倒黴鬼才會被打發到這兒來服這無窮盡的苦役。此刻石塊在他腳下嚓嚓作響,這名遊哨盡可能地縮著脖子,根本就不去朝路旁張望,他敢拿自己的羽翼打賭,在冬日裏這座孤獨的關卡周圍方圓三千裏地內,別說人影,連鬼影也不會有一只。

遊哨阿瓦繞過孤巖,然後,猛地站住了腳步。他睜大雙眼,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什麼東西。那東西身著黑色鬥篷,無聲無息地看著他,讓他以為自己的眼睛花了。阿瓦剛要大喊一聲“什麼人”,就覺得脖子裏冰涼,一柄鋒銳的短刀正頂在他的下頦上,讓他不得不往後仰起頭,寒風立刻灌進他的脖子,幾乎將他凍成了一個冰柱。他咬牙切齒地在肚子裏咒罵著,拿刀子頂著他的年輕人卻喜眉笑眼好脾氣地告訴他:“我要見向龍。”

“好,我帶你去見他。”他說,發覺自己也有著從未有過的爽快。

“不,我要他來見我,一個人來。”那人說。而那鬼魅一樣的黑袍人依舊一動不動地挺立在路當中,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冰涼的旋風帶著雪花掠過他的身子,竟然連片衣角也沒能帶起來,這真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有實體的東西。

阿瓦在肚子裏又暗暗地罵了一句,我靠,這回是真的要死了,“這位爺,”他說,“您這不是為難我嗎?向將軍怎麼說也是個堂堂的二品鎮西將軍,怎麼可能一個人來這呢?”

好在年輕人依舊一副很有耐心的樣子,只是把刀子往上翹了一點點:“你就告訴他,厭火城故人來訪。”

阿瓦苦著臉哀求道:“總爺,你看我只是名小小遊哨,連他的面都見不著啊。我、這、這、這……”

那人哈哈一笑,松手放開匕首,從懷中掏出根羽毛來:“你就拿著這東西進去找他好了。沒人敢攔你,你也別張嘴亂說一個字——否則,我不殺你,你那位向將軍也會軍法制你。”

阿瓦斜眼瞄了瞄那根羽毛,只見白羽毛的梢部閃動著點點青光,讓他想起些什麼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一股冰寒之氣順著唾液直鉆入他的腹中。

“好好好,”他忙不疊地道,“我這就送去。”

翼在天望著那名遊哨在雪地裏躑躅而去,也不開口,只是望了丁何在一眼。

丁何在道:“你放心,沒人知道他和鐵爺間的關系。他曾是據守青都的殿前大將,素有勇將之名,卻居功自傲,忤逆了族中長老,按律該當問斬。要不是鐵爺暗地裏替他疏通,只怕早做了烏鬼王的刀下冤魂。”

聽到烏鬼王的名頭,黑袍人哼了一聲。丁何在斜目望去,只見那襲烏衣簌簌而動,這位冰冷的黑袍人仿佛全身都在顫抖。丁何在吐了吐舌頭,不再多言。

那阿瓦去了,到得深夜,果然見有兩騎從山道上奔下,一路踢起團團白色的煙霧,轉眼已經奔至跟前。為首那人一勒韁繩,翼在天見他身高體壯,虬髯滿臉,身披黑色玄鐵甲,腰間一柄百煉鋼刀,果然是威武雄壯,身後跟著那人卻是畏畏縮縮的阿瓦。那向龍頭上冒著騰騰白氣,顯然是毫不耽擱,一路疾馳而來。他上下打量了兩人幾眼,哈哈一笑,在馬上一拱手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丁兄弟。可有何見教?”

丁何在冷冷地回道:“鐵爺吩咐,要你送一位客人出關。他說了,和你的事,從此兩清。”

向龍歪著頭又看了翼在天一眼,哈哈大笑,道:“好,我送他出關!”他頭也沒回,只聽得腰間的刀哐啷一聲響,一回手間,一蓬鮮血傾灑在雪地裏,阿瓦早已身首異處,栽下馬去。

向龍在靴底上緩緩拭去刀上血跡,笑道:“要不是重要客人,鐵爺也不會放心交給我。人知道得自然是越少越好。”

丁何在見他心機極快,身手高絕,不愧為一代名將,倒是頗有幾分佩服。

“事不宜遲,今日午夜,我會安排心腹拖沓換班時間,你們能有一刻鐘的時間隨我出關,”他又看了看二人,道,“我只能送一個人走。”

“放心。”丁何在冷冷地說,“我還要留著這條命回厭火城回復鐵爺呢。”

兩人看著向龍奔回關上,越行越遠,直到在雪地上剩一個黑影。翼在天嘿了一聲,點了點頭,“沒想到過關會如此容易。”

丁何在滿不在乎地說:“鐵爺的人怎麼會唧唧歪歪。夜裏把你送走,我就告辭了。”

翼在天的臉縮在鬥篷風帽下,看不見他的神情:“我看不必,你此刻就可以回了。虎頭那兒情形如何還不知道……”

丁何在也不答話,尋背風掩蔽處點起一堆火來,那篝火仿佛最後一滴溫暖的淚水,點亮了淺藍色的冰天雪地的勾弋山麓。

滅雲關,關滅雲

一劍分決地西東

雲斷星絕雙野流

鬼哭神嚎不得渡

那滅雲關前橫亙著一道裂谷,寬有二十余丈。站在谷前,垂首不見谷底,只見一片片黑沈沈的雲霧扯來扯去,下面深如地獄,銳風擦過嶙峋的谷壁,帶上來一片鬼哭狼嚎似的聲音。

裂谷之後是一片鳥不能上的黑色玄武巖構成的斷雲絕壁,絕壁往上正是勾弋山的主峰,就如一面巨屏擋在了寧州和瀚州之間。那世間事多奇妙,最高險處偏有最低平處相伴。勾弋山處處高絕,卻在此處開了道裂縫,夏暖之時正是兩州間的通衢。

那谷地靠寧州一側是一片平緩的坡地,臨深谷處卻有一方圓只有五丈的小圓丘直上直下地凸起,便如一劍拄地,稱為拄劍丘。修建滅雲關之時,羽人在拄劍丘上用石塊砌成一座高聳的箭樓,箭樓頂部與深谷對面橫拉著一道吊橋,細如蛛絲,隨風而蕩,仿佛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

裂谷的那端便是萬仞絕壁,壁上的凹處建了一道長長的城墻,便是滅雲關主關,其上無數高高低低的箭垛堆疊,居高臨下,正俯瞰著細弱的吊橋。

自古以來,滅雲關便是羽人兵家必守之咽喉要沖,此關自寧州來,易守難攻,自瀚州來,卻是易攻難守,非有最勇烈之將不能防。滅雲關一旦被蠻族人攻破,順勢從勾弋山東坡洶湧澎湃而下,便再也沒有什麼天塹可以阻隔。所以鎮西將軍向龍得罪權勢,被鐵問舟疏通關節,放於這苦寒之地,卻是借他勇名而為,也算是得其所。

夜色已深,滅雲關上雪花紛紛揚揚而下,直落入深谷之中,波瀾不興。夜半時分也正是換班之時,箭樓上五十名強弓勁弩的戍卒正列隊回撤,拄劍堡狹窄擁擠,吊橋又不堪重負,是以日常是二十五人撤走,換上二十五人入內駐防,余下人等再度換防。此刻軍令已下,五十名戌卒雖然奇怪,卻也不敢有違。

此刻趁著混亂,兩條黑影正順著堡內旋梯快步而上,正是駐關大將向龍與黑袍人,向龍臉色凝重,一路催促:“快走,快走。要緊貼這五十兵丁而行,他們一過橋,即刻另有五十名弓手來換防,你我只得半刻鐘的時間。”

他們緊隨著下哨的戍卒而行,轉眼踏上吊橋。黑袍人覺得腳下一輕,那長繩順著跑動弓手的腳步有生命般微微顫動,在空谷中發出嗵嗵的細小回響。黑袍人與向龍的腳踏在其上,卻是半點聲息也無。

轉眼已過橋半,已可見到對岸黑漆漆的城門洞口,洞口向外,便是雪光映亮了的一條陡峭的路,那路已屬冀州。他們快步向前,除了雪花落在鐵索上發出的簌簌聲響,四下裏萬籟俱靜,黑袍人聽得夾雜在兵丁的腳步聲裏卻突然有了兩聲極微小的顫動,就猶如一襲香氣散落在雪光中,黑袍人稍一遲疑,聽得半空中羽聲嗖然。向龍突然住腳,伸手將他往後一拉,向天上望去,道:“小心!”

黑袍人擡首而望,見半空中雪花相互碰撞,白影翩然,如鶴舞雪夜,心中一驚時,四個白色的身影卻突然從橋下翻起,倏地將他圍在中央。黑袍人抖手從鬥篷中拔出劍來,心中明白鶴雪蟄伏已久的最後一擊已然到來。這些殺手如此冷靜、如此狡詐、如此兇狠,不是抱定必殺的決心怎麼肯輕易出手。

黑袍人的長劍在雪光下橫掠而過,劍光閃爍,猶如一道光華在橋上炸亮,撲近來的一名鶴雪羽翼已斷,半截翅膀直墜入深淵之中。沒有人知道他的劍展開來會有多麼快,因為靠在黑袍人身後的向龍,像一座山一樣張開雙臂抱住了他。那三名羽人快如閃電般欺近身來,手上白光閃耀。受了傷的鶴雪也是昂然不退,他們一下下地捅進了黑色的鬥篷裏面,鮮血順著胳膊的起伏迸流而出。向龍一雙胳膊鐵圈一般緊緊勒住掙紮的黑衣人,他低下頭去,附在他的耳旁低聲說道:“對不住,他們比你先到了。”

鶴雪團的殺手以快箭聞名天下,實際上也有不少的人是死在他們手腕上綁著的鑌鐵短叉上。鑌鐵短叉上是三支微弧的利刃,沒有倒勾也沒有血槽。

他們揮舞鐵叉,快如閃電,轉眼間已經連捅了十四五刀。他們聽到刀子進肉的嗤嗤聲,感覺到刀子和肉之間的摩擦,受害者多數會驚呼,會狂喊,他們喜歡看到他掙紮的樣子,喜歡看到刀子紮進肺裏帶出的血沫。然而這一次卻有點不一樣,刀子每次捅入對方的身體中,那具身體只是微微一縮,卻毫無掙紮的意思。

他們終於停下手來,擡眼望去,卻見鬥篷裏一張清秀蒼白的臉沖他們微微而笑,他嘴唇微微而動,仿佛在說話,他的確是在說:“你捅啊,捅啊——你捅夠了沒有?”

羽人一楞,驚得後退了兩步,一名鶴雪手中的叉子掉落在鐵索橋上,彈了一彈,劃出了一道弧線直落入深谷之中。血順著那具鬥篷嘩嘩流淌,順著橋板嘩嘩流淌,順著黑沈沈的鐵索嘩嘩流淌,直到流入腳下的深淵中,消失不見了。

丁何在在鬥篷中仰起臉來哈哈大笑,他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他的笑容就這樣凝固在月亮山脈的光輝中。

橋頭上輕響,猶如一片雪花落地,鐵索橋上一個白色的身影慢慢行近。她看上去嬌小瘦弱,似乎禁不住滅雲關上的寒風料峭,那四名鶴雪殺手卻一起恭敬地低下頭去,那名丟失了兵刃的羽人更是滿臉羞紅,不敢正視她。

她看都沒看屍體一眼。

“這不是翼在天,你上當了。”她的話中一點溫暖的東西都沒有,比深谷中倒卷上來的空氣還要冰冷。

向龍訕訕地放開了手,抹了抹臉上的血:“只要守住了橋,他還是過不了關。”

她哼了一聲,瞪了向龍一眼,那一眼讓他冷到了骨頭縫裏。她冷冷地道:“鶴雪有翅膀,他就沒有翅膀嗎?此刻他怕早已到了瀚州了。”

有誰真正到過它的山頂?那兒寒風凜冽,寸草不生,覆蓋著厚厚的一層積雪,雪面純凈光亮,連一絲鳥爪的痕跡都沒有落下。懸崖上有一整塊斜挑出的磐石,它巨大無匹,頂上有十丈方圓,稍稍地朝向東面傾斜。從東方大陸上吹來的狂風把積雪從石頭上刮跑,渾圓的石尖上卻矗立著一位孤獨的黑衣人——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軀在這樣的蒼穹下顯得孤獨渺小——沒有誰知道他是怎麼上來的。

太陽還沒有升起。他孤獨地站在懸崖邊緣,向東而望,那兒是翻騰的雲海,把腳下的寧州大陸遮蓋在一片霧氣下。只要後退一步,他就踏入了瀚州的土地。那兒是他出發的目的地,也是無數鮮血和犧牲換來的希望之地。為了逃亡,他用盡了他的所有金錢,用盡了他的所有交情,用盡了他最後一點所能吸納的力量,然而此刻,他卻沒有掉頭踏上這最後一步。他是在等什麼呢?

腳下那些安靜地滾動著的霧氣幾乎不被察覺地擾動了一下。他微微地笑了起來。幾條毫不起眼的仿佛與霧氣融合在一起的黑影影影綽綽地踏上了巨石,它們發出的動靜是如此得小,仿佛只是有人輕輕地嘆出了幾口氣。

她終於來了。

有什麼東西打破了雲海的靜謐,是太陽啊!太陽帶著巨大的呼嘯聲從她的背後升起,它抖落滿身的霧氣,噴薄而出,給山頂上的所有東西籠上一層亮閃閃的色彩——所有的東西都成了金色的:白色的雪、黑色的石頭、青色的箭、紅色的弓、飄動的衣袂、在風中起伏的銀發。然而這光線看上去是清冷清冷的,沒有帶一絲兒熱氣。陽光給她的頭發和臉龐鍍上一圈柔弱的閃光的邊緣,他的心像被針紮了一樣抽動了一下。她還是那麼漂亮啊。

四名羽人戰士跟在她的身後,成半弧形將他圍在圓心中。他們目光如刀子般鋒利,緊緊地紮在黑衣人身上;他們的手上如抱滿月般端著那張扯得滿滿的弓,簇亮的四棱銅箭頭寒光閃閃,仿佛已經紮在了他的身上;白色的羽翼在他們背後飄搖,他們正是整個寧州大陸上最精銳的鶴雪戰士,沒有多少生靈在三百丈內可以躲得過他們的雷霆一箭,何況十丈之內,何況四名鶴雪瞄上了同一個目標——更何況,還有個沒有動手的她。

“你為什麼不逃?”她問,語調中帶著一點哀傷。

“我沒必要逃。”他說,很滿意自己的話語中沒有一星半點的動搖。

雲霧在陽光的追逐下咆哮、揮舞、不耐煩地湧動,最終後退散去了。他們的腳下正在展露出渺小而又寬廣無邊的大地,那塊青色、黑色與白色交錯的蒼莽大地。羽人的視力像蒼鷹一樣深遠,他分辨出青色的是起伏的丘陵,黑色的是深邃破裂的溝壑,白色的是曲折蜿蜒的河流。

“你看——”他說,“那兒是我的國家。”

她沒有跟隨他的目光移動眼睛。

他沒有註意那些瞄準他的利箭,只是用那飽含所有深情的眼睛貪婪地註視著腳下雲氣萬千的大地。他猛地轉過頭來盯著她說:

“那兒是我的國家!你不明白嗎,你殺不了我。我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我才是寧州之王!”

他說到那個“王”字的時候,語調陡然拔高,高亢渾厚,順著山谷滾滾而出,充滿了王霸之氣。四名張弓搭箭的羽人覺得手中繃得緊緊的弓弦抖了兩抖,竟然像要合著那語音般顫動。四人吃了一驚,不由得將手中弓弦拉得更滿。

他們不耐煩地看著眼前的獵物,等待撲擊咬噬的那一瞬間,雖然命令遲遲沒有下來,但他們無限信任自己的統領。她從來沒有過失敗的記錄。她背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潔白無瑕,只在根部有一點點的青毫,即使在九州所向無敵的鶴雪團中,那也是雙閃爍奪目的翅膀。她在,就是鶴雪團的靈魂在。

太陽升得更高,陽光是如此的強烈,他不由得瞇起了眼睛。迎面而來的風猛烈地吹在他的臉上,把鬥篷的帽子向後吹走,他那滿頭銀色的長發唰的一聲在風中揮舞起來。

“你跟著陌生人,一走就是十八年,了無音訊,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她慢慢地說道,“沒有人知道那位不起眼的老頭到底跟你說了什麼,他的吸引力比你的父王、你的家園、你的故土還要大嗎?我們誰也沒能留住你。你終於還是走了。”

他沒有聽她在說什麼,只是看她的手指是否有顫抖,看她的睫毛是否有閃動。

“銀武弓王三年前晏駕,傳位給翼動天,是為銀烏鬼王,如今朝綱穩定,政通人和——你根本就不該回來——我們是五個人,”她說,“你失去了所有的朋友,你手中沒有兵刃,你朝著東方,光線和風都在撲向你的臉。你沒有一點機會,投降吧!”

她的動作快如閃電,他沒有看到她的手動,弓卻已然在手。一支利箭搭在上面,清冷的雪光給箭頭映上一抹銳利的青色,帶著冰冷的寒氣對準了他的咽喉。他沒有在她的眼中看到液體閃光,也沒有在她的手上看到一絲顫抖。

“你變了。”他說,“你真的變成一名戰士了。我還記得以前你是多麼的愛哭,你那時候性子執拗,東西得不到就哭個沒完——咦,你的翅膀怎麼了?”

她聽到他的話仿佛溫情脈脈,卻像有一束寒氣順著她的腿腳上升,把她包裹成一具冰冷的木乃伊,在回憶年少輕狂的往事時他一直沈穩如鐵,毫不動情。但在問她的翅膀時卻仿佛突然多了一點什麼,那是一點擔憂嗎,一點急躁嗎?高山上千年的積雪也會有一點點的松動,那會是雪崩的前兆嗎?

“你看出來了?”她說,微微笑了,“在豫州吃了一個姓龍的小子一劍,向左使說筋脈已斷,我怕是飛不起來了。”她環視了四名屬下一眼,“所以我需要有人護著我上來。”

“向左使,你是說向異翅那個野小子嗎?這種粗鄙小人居然也能被他所用,”他不屑一顧地說,沈默了片刻,又說,“傷得這麼重,他還是讓你出來了。”

“是我自己要來的。”她說。

他言語中的哀傷和痛苦現在已經是如此的明顯了,以至於他在呼喊她的名字的時候,四名羽人都不安地躁動了一下。

“翎羽,”他問道,“你選擇他了?”

“我只是名戰士,我只能服從國家的需要——你可以不顧及你的父親、你的家族、你的榮譽,可是我要!”風翎羽咬著牙喊道,“投降吧,跟我回去。我會替你求情的。”

“我知道,他是大王,他愛著你,”他不顧一切地咆哮了起來,“他也能命令你去愛他嗎?”那一串鮫珠從他手中像眼淚一樣滾落下來,他低下頭去看它們,卻沒有把它們撿起來的意思。

“別再爭了,”風翎羽柔聲說道,鮫珠叮叮咚咚掉落在地上,仿佛在她心中奏響了一曲年代久遠的歌謠,每一聲都讓她安如磐石的心更加搖曳,她知道,他們是在相互撥動對方的心弦,誰的心先亂了,誰就會失敗,“你別再爭了,你鬥不過所有的人,你不知道他們有多強大。你一回來,就擾亂了一切。你不去拜祭先人靈位,你不遵當今王上旨意,你殺死了青都最重要的幾位顧命大臣,你還想要做什麼?”

“連你也覺得我做錯了嗎?”他擡起頭,雙目已赤,“此等小人,纂我君位,悖亂朝綱,我只恨殺不了他!那幾個奸臣妖邪,助紂為虐,顛倒社稷,其罪也當斬,難道我殺他們不得嗎?”

“你變了,你也變了。你以前對這些東西從不放在心上。你曾經拋棄了它,現在為什麼又想起要討回呢?”風翎羽低聲說,“已經太遲了,太遲了。你放手吧,和我回去吧。”她左手中那張虎賁復合弓的前拊木已經被她捏得咯吱作響,她看到自己的指節越來越白。

他低下頭沈思起來,“我明白了,翎羽。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他說,重新擡起頭的時候已經換了滿臉笑容,只是那笑容中充滿了令人驚懼的邪氣。他的眼睛變成了緋色的,原本幾乎接近銀白色的眸子現在布滿了可怖的血絲。

他的身體看上去一點沒有變化,五人在一瞬間卻有種錯覺,仿佛他的身軀在這一擡頭間膨大了不少,氤氳成一圈圈肉眼難見的黑色霧靄,然後一點一點地沈降下來,占滿了圓石上的整個空間,讓他們幾乎無處落足。

那些匪夷所思的、冰冷如鐵的,然而卻是難以抗拒的話,一字一句地鉆入他們的耳中:“現在,你們放下武器,擁我為王,我便免你們妄圖弒君之罪——避我者生,阻我者死!”

四名鶴雪戰士相互對視,眼中都是不信之色,等翼在天的“死”字一出口,四枚箭同時脫弦而出,射向他的心窩。這四支箭快如閃電,方位時機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翼在天哪有躲避的機會。

果不其然,翼在天動都沒有動,四支箭羽齊齊沒入黑色鬥篷之中。四名羽人臉上歡容剛現,轉眼又變驚詫之色。羽箭沒入他的體內,竟然仿佛沒入深淵,沒有泛起一絲一毫的聲息。

翼在天悄然無息地說:“你們現在看到了我的威力——還不投降嗎?”

羽人沒有回話,快速地又搭上了第二支箭。就在那一瞬間,合著一聲巨響,翼在天的黑袍炸裂開來,一片片黑布變成了漫天紛揚的碎片,遮住了所有人的視線。就在那一瞬間,“唰”的一聲輕響,風翎羽蓄勢已久的那一箭射了出去,挾帶著透骨的淩厲,挾帶著不可阻擋的銳利,九州之上,沒有什麼盾牌和幻術可以阻擋這一箭。

飛舞著的雪末落在地上。風翎羽不禁嚇了一跳。她看到她的箭正插在他的胸膛正中,直沒入羽,只有箭栝尚且露著一點在外面閃閃發光,翼在天卻依然挺立在原處,破碎的外衣下裸露出條條塊塊的青色肌肉。那是怎麼樣的一副軀體啊,上面布滿了黑色的咒語般的刺青和大塊的傷痕,一道長長的傷痕自右乳直到左腰,將他的整個身軀拉扯得猙獰可恐。在他的咽喉、左胸、心口、小腹,四個要害之處,各有一個又深又黑的破碎洞口,兀自滴著血。風翎羽心中明白,那全是她的手下射傷的,那麼他們此刻又如何了呢——風翎羽只有在放出了全神貫註的這一箭後,才有精神去看左右。

她先看到了自己的弓上,粘滿了又粘又稠的鮮血,她望見自己的手、自己的衣袖、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白色羽翼上,全都灑滿了紅色的血液。她望向他們曾經站立著的所在,那兒只有拗斷的弓、斷裂的肢體、滾動的頭顱,還有一地的血,流淌著的滿地的鮮血。

他們腳下站立著的那塊仿佛龐大無比的圓石裂開了一條深溝,橫亙在他們之間。下面是繚繞的雲氣和懸崖。血流到了溝邊,突然間墜落下去,隨後凍成了一掛掛紅色的冰淩。

那一瞬間爆發出來的,是什麼樣的威力啊,風翎羽覺得自己端著弓的手突然間變得沈重無比。

她的箭依然插在他的胸膛上,他視若無物。一對碩大無朋的金色羽翼招展在他的背上,仿佛攔截住了所有陽光。它被風吹得旗幟般獵獵作響。他開口說話了,依然充滿著柔情蜜意:“你不是我的對手。把弓放下吧,我依然需要你。”她艱難地開了口,對他說:“你居然真的學習了荒之巫術……他們說對了……”

“哪裏有什麼善良的殺人方式?”他啞然而笑,將雙手負在身後,“你真是個孩子!只要可以幫助我君臨天下,和荒立約,又有何不可。”

她的臉帶上了一點悲哀的神色,那是一種假裝的面具嗎?

“投靠了暗巫師,你便入了萬劫不復的魔道。沒有人可以救你了,記得長老們告訴過你的那些上古的故事嗎,它只會毀了你!”

“你到底還是覺得我錯了,”黑色雲氣在他臉上蒸蔚,“那些老家夥,除了書本上的無聊的煽情故事,除了可笑的星座帶來的無常命運之外,還懂什麼?他們面對咄咄逼人的蠻族鐵騎的侵擾束手無策,他們對付流浪在東陸上的那支小小軍隊也一敗再敗,而且,擁有最高貴血統的他們甚至會被一個最卑賤的手無寸鐵的無翼民頑童用小木弩射死,”他瘋狂了起來,“我所要做的,就是要和九州之上一切卑賤的無翼民抗爭,和這些可悲的命運抗爭,我要讓弱小的羽民強大起來,終有一日,我將統治整個九州,我將是全天下的王!”

“你跟我來吧,我們還有機會,我們會成功的,”他轉過來引誘她,“你看到了,我是不死的——除了句野城的不死智者,天下還有誰可以殺我?”“我可以跟你走。”風翎羽喘了一口氣說,“但你要忘掉這一切,忘掉黑暗給你的力量,忘掉它們。我們可以到寧州最北的桃花峽去,就我們兩個人。讓我們忘掉這一切吧,忘掉王位和殺戮,讓我們與世無爭,終老荒野好嗎?”

“不,”他被背叛了似的號叫了起來,“我不要!我決不會放手的,這是我的王國,我要把它取回。”

“那麼我也不會放棄。”她咬著嘴唇說,猛地拈起一支箭。翼在天像受傷的野獸般仰天咆哮,血從他的嘴中、眼中、耳朵中湧出來。那支插在他胸口的箭和著一股血箭猛然被噴射出來,竟然比弓弦所發還要迅疾,箭尾朝前,沖風翎羽射來。

風翎羽只覺得手上一震,那把揚州河絡千錘百煉的復合弓竟然應聲而斷,弓弦一聲清鳴,也斷成了兩段。那箭余勢未逝,直撞向她的胸口,就像是被一只大鐵錘重重地砸中,風翎羽腳下一軟,幾乎跪倒在雪地中。

“怎麼樣?”他說。

風翎羽吐了一口血,右手一揚,將那支箭直甩出去,左手捏著空拳,沖了上去。

從來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她放棄。

“小心腳下。”他喊道,伸出一根指頭彈飛了那支箭。她仿佛沒有聽見。

“跟我回去,找他認個錯。他不會殺你的。”她說,揮拳撲上,又吐了一口血,猛地腳下一空,竟然踏在那道圓石裂開的縫隙裏,順著看不見底的懸崖直滑了下去。

“翎羽!”他吃驚地喊,收束起翅膀,箭一般地跳下懸崖,追上弱小的白色身影,抓住了無力飛起的她。他展開了背上巨大的金色羽翼,風一般柔和地輕輕擁住她的肩膀。他看著星星點點的血珠一點一點從她那被擦傷的額頭上冒了出來。

她的右手一動,被他按住了。他捏住那柄鋒利的鋼叉,將它從她手腕上扯了下來,拋下了懸崖。沒有一點回聲傳上來。

“我們不要再鬥了,”他張開羽翼,讓自己緊貼著石壁,溫柔地對那張疲憊卻難掩光潔的臉俯下身去說,“當我的王後。”

一個冰冷的東西梗在他的胸膛裏。

風翎羽在他的懷裏張開了左手,一個小小的青色的球在他的胸膛爆炸了。

“符咒。”他艱難地說。那枚小小的符咒上凝聚著九州大陸九名最偉大的不死智者的法力,他們確實發現了他的弱點,他們制住他了。

冰冷的僵硬的冰塊在他體內躥動,躥動到哪裏,哪裏就失去了憤怒、悲傷、哀愁、求索、不服、喜悅、痛苦,還有快樂。它攥住了他的身體,奪去了他的四肢,奪去了他的羽翼,他化成了青色的石頭雕像,緊貼在勾弋山黑色的石頭峭壁上。冰冷的石紋轉眼間已經上升到他的喉嚨。

“句野之城的石頭符咒,你們搞到它了!”

她張開小小的新生的翅膀,在他已化為巖石的臂彎上輕輕地盤旋,“我能飛,”她輕輕地說,“我騙了你。”

“這麼說,他終於贏了。”翼在天努力地睜著他的眼,瞪得眼白中都冒出血來,他努力地抵抗著,喊道,“告訴我,是他贏了麼?”

“我不會走的……”她說,蘊含已久的淚珠終於滾出了眼眶,“我會和你在一起。”

“那麼,還是我贏了。”他艱難地擠出了一絲笑意,凝固了。

他變成了一尊冰冷的石像,而她蜷縮在石像的臂彎裏,仿佛一片飄零的落葉停留在大地上。她在那裏停留了一百萬年,化成了一小團閃爍的落滿塵土的白色骨頭。現在到勾弋山,你還可以看到那尊石像,那位試圖改變自己命運的年輕人,那位本該成為寧州帝王的年輕人。他雙手環繞,抱著早已不存在的愛人,痛苦,甜蜜,溫存,高懸在一萬仞高的黑色玄武巖石壁上。

四勿谷圍坐在火堆邊的這些人,聽了這故事,全都幡然心驚。他們問火邊的黑鬥篷旅者:“你是誰?怎麼會知道寧州前朝帝王家裏的故事。”

“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故事和自己息息相關,”黑鬥篷的旅行者說,“但我並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就是到這裏來尋找答案的。”

年輕的武士伸手加了一把柴火,讓篝火搖晃著升高了一些,“夜真冷啊。”他說。這名武士看上去年紀尚輕,額頭上卻有幾道深深的皺紋,顯得格外蒼老。

“輪到我了麼?”他又加了一把柴,動作裏卻有種說不出的奇怪,如同這個人在做夢,並且始終沒有從夢裏醒來。火苗稍微升高了些,立刻又被黑色的霧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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