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南多·佩索阿《惶然記 10》·客棧留言

  我生在這樣一個時代,絕大多數年輕人對上帝失去了信仰,大約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他們的老一代卻篤信如故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就這樣,因為人類精神自然地趨向於批判,也因為這種批判更多地出於感覺而不是出於思考,絕大多數的青年選擇了人道主義作為上帝的替代品。然而,我屬於這樣一類人,總是處於他們所屬陣營的邊緣,以便不僅能看清他們身陷其中的擁擠,還能看清自己與他人的距離。這就是我沒有像他們一樣全心全意放棄上帝的原因,也是我沒有把人道主義當作替代品加以接受的原因。因為不大喜歡,我把上帝視之為僅僅是可能存在然後可以用來崇拜的東西,而人道主義呢,不過是一種生物學觀念,它沒有指明什麼東西,不過是指明了人類種群自身與其他任何動物群類一樣都值得崇拜。這種人類膜拜及其“自由”和“平等”的儀典,總是像一種古代迷信的復活,在那種迷信之下,動物都成了上帝,或者上帝都長著動物的腦袋。 

  這樣,不知道如何信仰上帝,也無法去信仰成群的牛馬牲畜,我像所有的邊緣人一樣,還是對一切事物保持著有距離的態度,一般來說,這叫作“頹廢”。“頹廢”就是無意識的完全缺席,因為無意識是生命的重要基礎,這種缺席就像心臟能夠想象自己跳動的停止。
  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來說,對於少數像我這樣視生若夢的人來說,除了把放棄當作一種生活方式以及把沈思當作命運,還能有什麼?無視一種宗教生活的意義,也不能通過理性來發現這種意義,對抽象概念的人不能建立信念,甚至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一件事,我們所能保留的全部,作為一位靈魂擁有者的正當證明,只有對於生活的美學沈思。這樣,對世界的莊嚴性麻木不仁,對人類的神聖和卑賤無所區別,我們把自己虛妄地交給茫然的感覺主義,再交織著享樂主義的一種精致形式,以適應我們大腦皮層的神經。
  我們從科學中僅僅獲得了它的核心定律,即一切事物都服從彼此對立之法,不可能有什麼獨立的運動,因為所有的作用都有反作用。在我們的觀察之下,這一法則與古代其他更多關於事物之神聖天命的法則十分吻合。像虛弱的田徑運動員放棄他們的訓練,我們也放棄鬥爭,以真正博學者的全部周密註意,轉而全神貫註於紙上的感覺。
  我們無法認真對待任何事情,而且相信在我們的感覺之外,我們沒有被賦予任何其他的現實,我們只能在感覺中定居,在感覺中開發,就像它們是一片未被發現的偉大土地。我們勤奮的工作並不僅僅在於美學的冥思,而是為這種美學的方式和結果尋找表達,因為我們寫下的散文和詩歌,在剝奪欲望方面影響其他人的本能,改變其他人的心智。它們已經成為這樣一種東西,似乎人們大聲頌讀它們,是一心使閱讀的主觀愉悅得到一種客觀性的強化。
  我們知道得太清楚的只是,每一件作品都註定是不完美的,一切審美的玄想,都會比我們寫下的審美玄想更多一些可靠性。一切事物都是不完美的,沒有落日,無論如何可愛的落日也只是落日;也沒有輕柔的微風撫慰我們入眼,它無法撫慰我們進入一種靜靜的甜蜜的夢鄉。於是,如同充滿著玄想的群山或者雕像,我們把日子當作書本一樣來深深思索著,所有這一切夢想,力圖把夢想轉化為我們近切而熟悉的東西,轉化為我們太願意寫下的描寫和分析。一旦寫下來,它們就將成為我們能夠欣賞的異生之物,就像各們剛剛風塵個村灘排誰抗鉆己這不是諸如維尼(法國18至19世紀浪漫主義小說家和詩人——譯者註)一類悲觀主義者的思想,生活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座監獄,他們在其中靠結草度日。做一個悲觀主義者意味著一個人要把生活看作悲劇,采取一種誇張而且讓人不舒服的態度。說實話,我們在自己生產的作品裏沒有置放任何價值的概念。說實話,我們生產作品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但我們這樣做並不像囚犯靠給革來分散一下自己對命運的註意力,而是像一個小女孩繡上一個枕頭套子以自娛,如此而已。
  對於我來說,生活是一個小客棧,我必須呆在那裏,等待著來自地獄的馬車前來召喚並且擇我而去。我不知道馬車會在什麼地方帶走我,我什麼也不知道。我能夠把這個客棧看成一座監獄,因為我被限定呆在那裏。我也能夠把它看成一種類似俱樂部的場合,因為我在那裏遇到了其他人。不管怎麼樣,我不像其他人,既沒有什麼焦躁,也不見得十分合群。我離開這些人,離開這些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難以入眠茫然等待的人,我離開了這些人,離開這些在客廳裏竊竊私語其育嗡嗡不時傳來的人。我坐在門口,用耳目汲收著門外風光的一切色彩和音響,緩緩唱起了一支模糊不定的曲子,這只是一支唱給自己的歌,是等待時的創作。
  大夜將降臨到我們所有人的頭上,馬車將要來到。我享受著微風,那是靈魂賜予我的微風,供我寧靜時享用。我沒有更多的疑問,眼中也沒有未來。如果我留在來訪者留言簿上的東西,有一天被他人讀到並且給他們的旅途助興,那就不錯了。如果沒有什麼人讀到它,而且沒有讀到它的人們因此而少一些掃興,那也很好。
  (1930,3,29)

  宗教以後的幻象

  我們這一代人繼承著對基督教信仰的不信任,其中也造成了一種對所有信仰的不信任。我們的前輩仍感到一種信仰的沖動,於是從基督教轉發向了其他的幻象形式。有些人熱心於社會平等,另一些人純粹愛上了美,還有一些人則在科學那裏安頓信仰並且從中受益。與此同時,還有另一些人,甚至很多基督教徒也在內,起程遠赴東方和西方,去尋找其他的宗教來填補自己的意識和生活,似乎不這樣做的話,意識和生活就會一片空虛。
  我們失去了所有這一切,生來就是這一切慰藉的棄兒。每一種文明都有宗教的親緣外貌,以宗教來代表自己:於是追隨另一種宗教就是喪失最初的宗教,最終也就會喪失所有的宗教。
  我們失去了自己與其他一切人的宗教。
  我們留下了我們每一個人對自己的放棄,在流離之中僅僅知道自己還活著。一條船看來是一件用物,其目的之一是用於旅行,但它的真正目的不是用來旅行,而是抵達港灣。我們發現自己身處高高的海浪之上,卻對我們將要投奔的港口一無所知。於是,我們提出了淘金者大膽格言的一種痛苦版本:跋涉就是一切,而生活是沒有的。
  失去了迷幻,我們靠夢想而生活,這些夢想是迷幻者們無法得到的迷幻。我們靠自己獨自活下去,弱化著自己,因為一個完整強健的人是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我們沒有信仰,也就沒有了希望,而沒有了希望,我們就沒有真正的生活。我們沒有對未來的考慮,就沒有了對今天的真正考慮,因為對一個人來說,今天的行為只是未來的一則序言。戰鬥精神已在我們身上流產,我們生來就沒有戰鬥的熱情。
  我們中的一些人還糾纏於每一天愚蠢的征服,為我們每天的面包而卑下粗俗地掙紮,卻不願為得到這些面包而付出勞動,不願體會到包含其中的艱辛,不願有收獲的高尚。
  另一些人有更好的家世,總是避開公眾生活,無所求也無所謀,試圖扛起生命中忘卻苦難的十字架、然橋已不像是十書架最原動前征敏者,在他們的意識裏有一種徒勞的努力,缺乏神性的閃光。
  另一些人則在他們的靈魂之外忙碌,給他們自己增添混亂的迷信和喧囂,他們以為自己還活著,因為他們能夠被他人耳聞;他們以為自己還愛著什麼——在他們僅僅只是在愛的外墻上碰了釘子的時候。生活傷害於我們,因為我們知道自己還活著。死亡沒有給我們留下地盤,因為我們對死亡失去了所有正常的關註。
  但是,另一些人,最後的人,臨終一刻面對精神的邊界,甚至沒有勇氣完全放棄一切,沒有勇氣在他們自己身上尋求避難。他們生活在否定、不滿以及疏離之中。但是,我們全都只能生活在我們自己內心,甚至無須有任何一個行動。在我們自己房間的四壁之內,在我們無能行動的囚室四壁之內,我們長久地關門閉戶。讀報讀報的時候,總是被報上的某一美學觀點弄得心痛,這也是一種道德上的痛感,哪怕對於一個不常在意道德的人來說也是如此。
  一個人讀到戰爭和造反的時候——總是有這樣或那樣的類似事件在進行著——這個人不會感到恐怖,只會感到索然乏味。這不是所有的死者和傷者的什麼殘酷命運,不是那些如戰神或旁觀者一樣死去的人們以犧牲給人們心頭帶來的極度沈重;這是一種犧牲生命和占有完全無用之物的愚蠢。所有的最終目標和野心都不過是一些饒舌者的胡言亂語。沒有一個帝王的重要性,比得上哪怕一個孩子的玩具被毀;沒有一個最終目的的重要性,比得上哪怕是一輛玩具列車的破損。帝王真的有用麼?最終目的真的能讓人們受益?一切行為都來源於人性,而人性從來是老樣子——可以改變但沒法完美,有所搖擺但不會進步。
  這種不可贖回的事物狀態,給予了我們。這種我們被給予了的以及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將不知道如何失去的生活,給予了我們。這些在社會生活中構成了生存鬥爭的一萬次棋局博奔,給予了我們……~個明智的人能做的事情,只是乞求安息,乞求不得不思考生活(就像不得不生活這一點還不夠)之後的一個暫緩,乞求一個充滿陽光和開闊視野的小小空間,至少,山那邊什麼地方的夢境是安寧的。愛情是習慣套語我們從來沒有愛過什麼人。我們只是愛著我們自己關於何許人可愛的觀念。我們愛自己的觀念,簡言之,我們愛的是自己。
  這是任何一類愛的真理。在性愛中,我們通過另一個人的身體媒介,尋找自己的愉悅。在非性愛中,我們通過自己已有觀念的媒介,尋找自己的愉悅。手淫者也許是一個可憐的造物,但就實而論,他是表現合乎邏輯的自愛者。只有他才是既不他飾也不自欺的人。
  一個靈魂和另一個靈魂之間的關系,通過交流語言和打手勢這樣不確定以及歧義的事物來表達。這種特別的方式,使素昧平生的我們相互了解。當兩個人說“我愛你”的時候(或者想,或者交流情感),每一個人都意含著不同的什麼,意含著不同的生活,甚至可能是抽象的總體印象中一點不同的色彩和芳香玉一這種印象構成了靈魂的活動。
  我今天頭腦清醒,好像我已經完全死去。我的思想裸露如一個骷髏,脫除了對交際幻象的情欲包裝。這些我起先構想然後放棄的考慮,沒有什麼報由,完全沒有什麼根由,至少與我意識深處存在的任何東西不相幹。也許,我們職員與一個姑娘外出以後體驗到的失望愛情,無非是一些來自愛情事務報道的習慣套語,來自本地報紙對外國報紙的照搬重印;無非是我體內一種隱隱的惡心而我尚未設法給予生理排除。
  關註維吉爾(古羅馬著名詩人——譯者註)的評論家錯了。完全可以理解的是,我們上述所有的感受都使人疲憊。生活意味著不要思考。動物的快樂我從來沒有大聲宣布過自己信賴動物們的快樂,除非有時候我將其用作一種套路,來言說對這種假定性感受的支持。成為快樂者,必須知道自己是快樂的。一個人從無夢的一場好睡之中得到的唯一快樂,是醒來以後知道自己無夢地睡過了。快樂存在於快樂之外。
  沒有知覺就沒有快樂。但是,對快樂的知覺帶來不快樂,因為知覺一個人的快樂,就是知覺這個人已經度過了快樂,隨之而來的是無奈曲終人散。身處快樂之中,就如同身處任何事局當中,知覺毀滅著一切。然而,沒有知覺又不能存在。
  只有黑格爾不惜筆墨要設法讓兩方面絕對同一。在感受或者生命的動能當中,存在與非存在之物從來不會混淆或者被混淆;通過一些相互轉化的綜合過程,兩件事依然保留著相互的排斥。
  那麼,一個人該怎麼辦?在疏離的時刻,如同自己是一個生物體並且快樂一時,在這一刻感受著快樂,甚至對自己的感覺毫無所知,完全不知此身何身今夕何夕。用自己的感受來封鎖思想這就是我在今天下午相信的東西。到明天早上事情可能又會有變,因為到明天早上將會有另一個不同的我。明天我將會成為哪一類的信奉者?我不知道。因為我如果要知道那一點,我就需要已經身處彼時彼地。關於明天或今天的事,甚至我眼下信奉的永恒上帝也無法預知,因為我在今天是我,而到明天也許就不再存在。無法兼得我們在生活中的前景,是我們更多地誠服於兩種矛盾的真理。
  第一件是,面對著生活的現實,所有的文學虛構和藝術相形見細,哪怕它們確實能給我們提供高於生活的愉悅,但也毫無意義。事實上,它們像一些夢幻,使我們得以體驗到生活中從來沒有的感受,魔變出生活中從來沒有的圖景;但它們只是夢幻而且,一個人從中蘇醒之後,不會有記憶或者懷舊的願望,更不會奢望從今往後據此過上一種高級生活。
  第二件是,所有高尚心靈都希望過上一種充實的生活,希望體驗一切事物和一切感受,包括知道地球的每一個角落。由於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因此生活只能有主觀性的滿足,只能放棄什麼都占全的大胃口。
  這兩個真理互相不可化約。聰明人將會竭力避免去調和它們的嘗試,也竭力避免在它們之間厚此薄彼。然而,他將不得不在他們二者之間擇一而從,並且對於不能同時選擇另一項而深感懊喪,或者懊喪於不能把這兩項都給予幹脆的拒絕,從而使自己向某種個人的涅槃聖境高高升華。
  快樂的人,在生活對他的自然給予之外別無奢求,幾乎遁著一種貓的直覺,有太陽的時候就尋找太陽,沒有太陽的時候就找個暖和的去處將就。快樂的人,在想象的趣味中放棄他的生活,在對別人生活的冥想中尋找樂趣,不是體驗對他們的印象,而是體驗這些印象的外在狀貌。快樂的人,已經放棄了自己的一切,於是不再有所失落或者有所減少。
  鄉下人,小說讀者,清教苦行主義者:他們是真正快樂的人,因為他們完全放棄了個我——首先是因為他們靠直覺生存,而直覺是非個別化的;其次是因為他們通過想象來生活,而想象是轉瞬即逝的;再次是因為他們雖生猶歿,也就沒有死亡,沒有休眠。
  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滿足我,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撫慰我,一切——不論存在還是不存在——都使我深感厭膩。我既不需求e己的靈魂也不希望將它放棄。我欲望自己並不欲望的東西,放棄自己沒有放棄的東西。我既不能成為一切無也不能成為一切有:我只是一座橋,架設在我之所無與我之所願之間。重讀自己人類心靈的全部生活,只是在依稀微光中的一種運動。我們生活在意識的晨疇之中,無法確定我們自己是什麼,或者確定我們以為自己是什麼。即便是我們當中的校使者,也存在著對某些事物諸多自以為是的感覺,存在著一些我們無法測定的謬以千裏。我們碰巧處於一出戲劇的幕間休息,有時候,透過特定的門洞,我們得以窺探到臺上的場景是何模樣。整個世界如夜晚聲音一樣混飩不清8我剛剛重讀了這些紙頁,上面是我清清楚楚寫下的文字,將要存在到它可能存在到的時限。我問自己:這些是什麼?這些是為了什麼?我感受自己的時候我是誰?我是自己的時候又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身中死去?
  像一個高高立於山巔之人,試圖弄明白山谷裏的人們及其一切紛法駁雜的生活,我俯瞰自己,像遙看一片模糊不清的風景。
  在這樣的時刻,當我的靈魂陷入地獄,以至一個最小的細節都可以像一紙悼詞,使我驚悸不寧。
  我感到自己總是處在一次蘇醒的前夕,在一種讓人吐不過氣來的昏亂的最後關頭,在一個充當著我的外殼裏拚命掙紮。我要叫喊,似乎覺得任何人都能聽到我的聲音。但是,我所有的感受只是極度的疲憊,像流雲一樣一陣又一陣地襲來,像陽光將盡之時的形狀,像遼闊牧場上的綠草若明若暗。
  我一個人抓瞎式地忙於尋找一件東西,而這件東西從來沒有人向我描述過。我們跟自己玩著隱藏與尋找的遊戲。我相信在某個地方有這一切的超驗理性,一些可耳聞而無法目擊的流動的神力。
  是的,我重讀這些紙頁,它們代表著空虛的時光,安定或者幻覺的瞬間,化人風景的偉大希望,房間從無人跡般的恐怖,一點點聲音,一種極度的困乏,以及尚未寫就的真理。
  在有些事情上,任何人都是虛妄的。我們每個人的虛妄,包括著我們忘記了別人也像我們一樣有靈魂。我的虛妄包含在零星紙片裏,零星短章裏,特定的懷疑之中……我說過我重讀著這些紙頁麼?我在說謊。我根本不敢去讀它,不能去讀它。我該怎麼辦?這些紙頁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人,我再也無法理解……
  (1930,4,10)

  死

  不知為什麼,我有時候感到一種死的預感向自己逼近……也許,這只是一種模糊的生理不適,因為它沒有表現為痛感,而是趨向於精神化的形態;或許,這只是一種需要睡眠的困乏,困乏之深以至不管睡上多久也沒法將其緩解。這種確切無疑的感覺,使我似乎到了最後一刻,在一個逐漸惡化的病程之後,已經讓自己在沒有暴力或者懺悔的情況下,無力的手久久停歇於床單,然後滑落下來。
  我在這個時候有些迷惑,這是不是我們叫作死的東西?我的意思不是指那種我無法滲透的神秘之死,而是指停止生命的生理感覺。人們雖然含糊其辭,但生來都怕死。一般的人結束得較為輕松,因為他們在生病或衰老的時候,對空茫之中發現的地獄很少投入恐怖的一瞥。這只是一種想象的缺乏,就像一個人只是把死亡想象成睡覺。如果死亡與睡覺毫無一點共同之處,那麼死是什麼?就我所知,至少,睡覺的起碼特征是一個人可以從中蘇醒,而一個人從來不可能從死亡中蘇醒。如果死亡像睡覺,我們就應當有一些關於死而後醒的概念。這些概念當然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他們只是把死亡想象成人無法從中蘇醒的睡覺,而這種想象完全沒有意義。
  我要說的是,死亡並不像睡覺,因為入睡的人是活人,只不過是眼下暫眠一刻而已。我不知道應該把死亡比作什麼東西,因為一個人無法體驗死亡,無法體驗任何一件哪怕是可以與其勉強相比的東西。
  當我看見一個死者,對於我來說,死亡似乎就像一次分別。屍體看起來像是什麼人遺留下來的一套衣裝。這個時候衣裝的主人已經離去,不再需要穿上它。時間我不明白時間是什麼。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什麼辦法,能夠最真實地測量時間。我知道用時鐘測量時間的辦法不真實:它只是從外部把時間作空間性的分割。我也知道靠情感來把握時間不真實:這不是分割時間而只是分割對時間的感覺。夢的時間當然也純屬錯誤:我們在夢中滔滔流逝的時光,一會兒光陰似箭,一會兒度日如年,而我們現實體驗的時間既不快也不慢,它僅僅取決於時光流逝的特定方式,取決於我不能理解的時間本性。
  有時候,我認為一切事物都是虛幻,時間僅僅是用來環繞這些事物的一個框架,從而使其異變。在我對過去生活的記憶中,時間總是在荒誕的設計之下安排出荒誕的水準,以至於在我的一段生命裏,一個十五歲少年老成的我,比起另一段裏的我,即坐在諸多玩具當中的一個嬰兒,還要年輕。
  當我想起這些事情,我的意識便漸入困惑。我感覺到這一切往事中出了差錯,盡管我木知道這個錯誤在什麼地方。就像我正在觀看一種魔術,我已經察覺了這是一場騙局,已經感覺到自己正在受騙,只是一時無法弄明白騙招的技術和機關何在。
  接下來,我的腦子裏閃念紛呈,雖然荒謬卻讓我無法全部拒絕。我很想知道,一個人在速行的汽車上緩緩地沈思,他是在速行還是在緩行?我很想知道,一位技海自殺者,與一位僅僅是在海邊跳水者,實際上是否以同樣的速度下落?我很想知道,這三件事是否同時發生——我抽煙,寫這些片斷,還有思考這些荒誕不稽的念頭——真是同步進行的嗎?
  一個人可以想象,同一個軸上的兩個轉輪總有一個轉在另一個的前面,即使它們只有毫發之差。一架顯微鏡會將這一錯位放大到難以置信和似無可能的程度,亦即不真實的程度。為什麼顯微鏡不能證明出比我們虛弱視力所見更為真實的東西?這些僅僅是胡思亂想?它們當然是。這些僅僅是些思想的迷幻?它們當然是,它們確實是迷幻。
  那一個沒有尺度卻測定著我們的東西,甚至並不存在卻滅殺著我們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在這樣的一些時刻,在這樣一些我甚至不能確定其存在著的時刻,我體驗著擬人化的時間,然後感到自己昏昏欲睡。
  (1932,5,乃)

  荒謬的懷戀

  假如有一天,我碰巧有了一種無憂無慮的生活,有世界上寫作的所有時間和發表的所有機會,我知道我會懷戀眼下這種飄搖不定的生活,這種幾乎沒有寫作而且從不發表什麼的日子。我的懷戀不僅僅是因為這種普通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不再為我所有,而且是因為在各種各樣的生活中,都有各自特別的品質和特別的愉悅,一旦我們走向另一種生活,哪怕是走向更好的一種,那特別的愉悅就會混滅,特別的品質就會枯竭。它們總是在人們感到失去它們的時候消亡_假如有一天,我扛著自己意願的十字架,走向最後受難之地,我知道自己還會發現另一種受難寓予其中,我會深深懷戀自己以往無所作為、黯然無色、不無缺憾的日子。我將以某種方式灰飛煙滅。
  我感到無精打采,過著乏味的一天,在一個L乎空曠的辦公室裏身陷於特別荒唐的事務。兩位同事病了,而另一位今天剛好不在。我身邊也沒有那個辦公室的小夥計,他在房間遠遠的對面那一端。我在懷戀著將來某一天感受到懷戀的可能性,卻不在意這種懷戀著上去會多麼的荒謬。
  我幾乎要祈禱上帝,讓我呆在這裏,就像把我鎖在保險箱裏,以逃避生活的苦難和歡欣。我是自己的偽裝自上一次動筆,我又過了這麼長一段時光!在這些日子裏,我在猶豫的放棄之中度日如年。像一個荒蕪的湖泊,在虛擬不實的風景裏紋絲不動。
  這一段時光中各各不同的單調裏,在~成不變的歲月中紛壇多變的過程裏,簡單地說,生活在身邊流逝,在身邊歡快地流逝。我對這種流逝的感受,與我睡覺時的感受並無二致。我像一個荒蕪的湖泊,在虛擬不實的風景裏紋絲不動。
  我經常無能認識自己,我是那些自知自明者當中的一個偶然……我觀察自己生活其中的各種偽裝,這些外形變來變去,而我依然故我,我做的很多事情都毫無成效。
  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像是卷入了一次內向的旅行,我記得鄉間房屋那變化著的單調……我就是在那裏度過自己的童年,但是即便我想說,我也不能說,那時的生活是否比今天的生活更多或者更少一些快樂。生活在那裏的那個人際環表揮兩件是/封不活者而是另外一個:這兩個人是不同的生相幹,不可比較。但從內質來看,從兩。富於凝)的兩相異趣來看,他們共同的單調似乎倒是有些相似。他卻是同一種單調。
  但是,我為什麼要回憶?是兩種生活出於疲乏。
  回憶是休息性的,因為它不卷入任何行動。為獲得一種深層的休息之感,我是多麼願意經常回憶從來也沒有的事情……我如此徹底地成為了自己的一個虛構。在這樣的時刻,任何自然的感覺一旦產生(我應當體驗這樣的事情),立刻就成為了想象性的感覺——回憶成為了夢幻,夢幻成為了夢的一種遺忘,自我認識成為了自我審視的一種缺乏。
  我已經如此徹底地脫除了自己所擁有的存在,這種存在是自己的衣裝。我只是自己的《裝而已。當環抱著我的一切漸漸消失,那是Z從未見過的金色霞光洗滌著我從不知曉的z日。
  (1934,3,31)

  可怕的少作

  有一次,我發現自己大約十五年前用法文寫的一段文章。我從來沒有到過法國,與法語也從來沒有什麼密切聯系,因為我從來不曾操作自己用不來的語言,所以法語於我漸漸有些生疏。今天,我像從前一樣讀了很多法語,我已經老了,閱歷已深;我想必有所進步。但眼前這一個來自遙遠過去的段落,在法語的用法上,竟有一種我今天已經缺乏的真切有力,風格上也有一種我現在造語時已經沒有的流暢。整個章節,整個句子以及詞組的轉折,都顯示出一種我丟失了甚至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過的浩浩蕩蕩;如何解釋這一點?我在什麼地方被自己盜用了名義?
  我知道,提出一種使寫物和寫意如何流被起來的理論,讓我們理解我們是生活的內在濟動,想象我們是多重人格,想象世界正在流經a們的身體,想象我們一直有多形多面的性員……這一切都足夠的容易。但是,還有另外沖問題,總是在這裏繼續讓人不解:不僅是什麼個性都有它自己的兩面;問題是這裏有一個絕對的他者,有一個異己的存在,居然屬於我。
  隨著老之將至,我將要失去想象、情感、一種特型的智識、一種感覺的方式,所有這一切痛感都可以讓我見多不怪。但是,當我讀著自己寫下的東西,居然覺得這是陌生人所寫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能夠站在什麼樣的海岸,讓自己俯瞰沈在海底的自己?
  在另外的情境裏,我發現了一些自己無法回憶其寫作過程的章節,這些章節並不太讓我驚訝,但是連我也無法回憶出寫下它們的可能,倒是足以驚嚇我。某些特定的詞組完全屬於另一種思維方式。就像我發現了一幅舊的肖像,明明是我自己,卻顯示出另外一個人完全不同的身材,那諸多不忍辨認的特征,竟然無可置疑地並且可怕他一直屬於我。


費爾南多·佩索亞(葡萄牙語:Fernando Pessoa,1888年6月13日-1935年11月30日),生於裏斯本,是葡萄牙詩人與作家。 他生前以詩集《使命》而聞名於世。 他被認為是繼卡蒙斯之後最偉大的葡語作家。文評家蔔倫在他的作品《西方正典》形容為他是與諾貝爾獎得主巴勃魯·聶魯達最能夠代表二十世紀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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