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小地區或是受壓迫的地區,都會出現如同台灣鑄造民族主義同極的過程。因此,走向全球化以及走向本土化的兩件事會同時進行,一個是聚,一個是散。將來的世界不會順利的融合,因為這中間會有許多地區性的沖突發生,而沖突的過程之中,文化交流會比沖突更為顯著也更為有力。我最早的一本著作,談及春秋時代,當時楚國與晉國對抗了幾百年,後來是所有的沖突都融合為一。我認為我們的世界要走到真正全球化,還要花很長的途徑,其間沖突不斷,而且一時不容易和平解決。海峽兩岸也是一樣,中國也不會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中國,中國還是會分裂,但裂開出去之後,仍舊無法避免整體東亞的文化、經濟上不能脫離的現實。這中間的過程,錯綜覆雜,有散的趨向,也有合的趨向。如何在這之中選擇一個最和平、最不傷害老百姓的方式,就必須要有智慧。正如船過三峽,三峽的江水有許多漩渦,要如何脫開漩渦而不要被卷入,就要靠點篙跟掌櫓的人,點篙的人要力氣大,掌櫓的人要智慧夠,才能脫出險局。我舉這個例子是要說明這是需要智慧的。

在震災的痛苦裏,我們看見許多生離死別,很多人也覺悟到一切不過是過眼煙雲,昨天是個歡樂的家庭,今天變成一個廢墟,家裏只剩一個人,甚至一無所有從災難裏我們可以領悟出一些智慧,用這些智慧也可以幫我們度過許多難關。但是要學到智慧,有些東西要丟掉,那就是自己的欲望及蒙蔽。在災害之後,我們可能會把欲望和蒙蔽拋開,從中找到真正的智慧。但是要做到這樣並不容易,我現在已經看到許多剛受過苦難的災民,為了爭一萬塊錢,答應以工代賑,但是只做前面幾天工,後面幾天就不做了,因為後面幾天只有五百塊錢而已。這就是欲望與愚昧作祟了,災難似乎並沒有啟發智慧。

究竟政府與民間在救災上誰能發揮最大功能呢?照理民間力量有限,發揮的只是點的部份。我非常佩服慈濟還有阿兵哥們所做的一切,但他們做的都是點的工作。面的工作,也就是全面重建的工作,必須要由政府來擔當。我深切盼望這不會變成替選舉鋪路。前天李遠哲院長講的話非常深刻,他說如果只是為了競選,到最後會造成為選舉帶來另外一個方向的影響。他講的很含蓄,但很深刻,盼望大家都了解他的意思。

問:老師提到在神學院的浴室裏有非常奇妙的經歷,我想更深入的了解有關您宗教觀的轉變及評價,謝謝!

答:我記得很清楚,第一個禮拜我與一個猶太教的教士,一個牧師三個人,在晚上十二點半以後去洗澡並討論問題。那一次討論的問題是聖父、聖子、聖靈三位的問題。猶太教士不能接受這個看法,牧師旁敲側擊的想要維護這個原則。雖然很難維護,他還是不願意不能松口這個議題是其中一例。我們討論的範圍很寬,從基督教的教義、猶太教的教義,談到儒家、佛教,你問我最後信仰什麽,我相信有一個意志,這個意志不能理解它,在哪裏我也不知道,但是覺得它在那裏,這就是我的信仰。為什麽所有的宗教都要有一個神或者一個神聖的力量呢?佛教本來沒有神,它原本是只接受一個力量,甚至於儒家講道,而道無所不包。用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例如笛卡兒在肯定自己的時候,在肯定四周為世界的時候,他說:「我思故我在」,我有思考所以我存在,我存在所以四周也存在,這個是著名的論點。我們都感覺神存在,而不是神這個東西,假如我需要它,它就在那裏。這就像數學必須要推測出一個東西來代表一個觀念。例如零;零是個觀念,你非要有零不可,沒有零無法運算。沒有一個數學可以離開零的,數學需要零,所以零存在。假如我需要神,神就會存在,這樣子我就自己建立起一套神學觀念。

我們在這個世界都是過路。既然是過路。面對這個永恒常在、無法超越的神,我們這個短暫的生命而且有限的智慧,應該學習謙卑,不能自豪自傲,不能對世界其它人傲慢,因為我們一樣平等。我們也不能糟蹋這個世界,因為我們是過客不是主人。從這個起點我很容易就建構起一套自己的宗教信仰,也建構宗教的倫理。我認為人不需要自豪,人不需要說謊,人不需要糟蹋別人,人不許欺負別人。沒有一個宗教會拋開這些倫理教條。這就是我自己在許多辯論之中建構出的一套東西,我可以不在乎有沒有轉世輪回、是不是談聖父聖子聖靈,或者一天要念多少遍經文,如果每個人的理解和我的理解大致相同的話,那就沒有關系,因為我們只不過是用不同的符號,不同的語言,不同的儀式來表示同樣的意思。

問:我是以歷史系的經歷去碰觸社會學的東西,而在學習過程中我發覺其實很多學科的學習方法是可以互為利用的。後來我又去碰觸到所謂的科技整合這個名詞,然後我才發覺我自己也陷入了這個潮流之中,我想請問許教授在您學習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這樣的歷程?然後您如何看待科技整合,又受它影響的程度有多深?還有覺得這樣是否有危機存在?

答:好像今天的討論都在講這件事。我自己涉獵各種不同的學科,從前每個學科都對我都有若幹影響,而我的方法是借來借去互相套用在一起。至於危機我倒覺得並不存在,如果說會有危機,那就是十八般武藝件件皆知,十八般武藝樣樣皆松,這是很可能發生的危機。

問:我們從小到大都在學所謂的本國史,而本國史就是所謂的中國史,近幾年來台灣的本土意識高漲,有些人就認為我們為什麽要學中國史的疑問,我想請問許教授,在這種台灣的民族意識之下,我們應該用何種態度來學習中國史?

答:中國歷史與台灣歷史不應互相排斥,應該要互相補足,因為台灣歷史是台灣地區發展的過程,中國歷史之中有一部份是台灣地區的發展過程,台灣歷史之中也有一部份是中國歷史的一個模式。例如台灣在接受現代工業化資本主義社會以及現代政府的管理,是從日本時代延續下來,台灣比中國大陸更早實行這套系統。兩邊走的途徑產生不同的過程、不同的經驗。如果我們兩個歷史都學的話,可以比較兩方的優劣,甚至如果真的要讀歷史,不應當只限於中國史或台灣史,應該是任何地區的歷史都要有所涉獵,否則的話,美國小孩為什麽要讀中國史和印度史呢?他們是把這些當作人類經驗的一部份,而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經驗,對於了解自己都有更多的幫助。我們應該要放寬心胸,不要把自己小圈子的過程變成一切,即使中國大陸與台灣是對立的,即使是把中國共產黨政權當作敵人,也要了解共產黨是什麽。這兩個歷史不是互斥而是互補的。我們今天的情形是反應過度,我相信真正持有這樣想法的人並不多,尤其學歷史的人更不應該持有這種想法。

前陣子我參加一個會議,其中有印度學者參加,他公開否認印度國家史或民族史,他說他只要小區的歷史就夠了。這對我們而言是一件極為不可思議的事。為什麽他要這麽說呢?因為他在過度的自衛;因為印度歷史的年代不精確,發展過程又覆雜,所以他們說不需要歷史,純粹是因為說不下去,在為自己辯護。我們當然不希望歷史只限於一個地方的歷史,因為這不是知彼,也就不能知己。

問:您覺得我們應該關心的是人類全體,而且每一個人都是被尊重的個體,不應把重點放在國家民族,但是如果我們關心全人類的全景、未來及每個被尊重的個人,應該是從國家政府去關心,要監督政府作事,如果這樣跳脫出來的話,會有什麽效果?這又牽扯到另外一個問題,就是讀書人應該是入世還是出世,我們應該站在體制外面看這個問題還是跳進去解決這個問題?

答:我自己認為人類沒有政治權力最好,可是我們到現在還是不能沒有它,仍然有許多人抓著政治權力不放。我一向主張民主和自由,我們應該要用個人的自由來平衡擁有強大資源的壓迫者。我這一輩子從來不從政,也不入政黨,我所寫的文章都是批評政府,但是我不謾罵,而是心平氣和的討論,我認為身為社會一份子的身份,有這個責任來告訴掌權者不許濫用權力,更重要的是,不應當以任何大我為理由,要求別人犧牲。我從來沒有看過有哪些總統或總理親自上前線去沖鋒,他們全都是跟小阿兵哥說:「為了大我,你們去犧牲吧!」

在中國「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觀念,一百多年來,由於受西方人的欺負,形成了一個沁在骨頭裏的意識。第一個講得最徹底的人是梁啟超,他時時刻刻都告訴我們,隨時要為了大我而犧牲小我。而在抗戰的時候,有些標語我還記得很清楚,「一個主義,一個領袖」、「意志集中,力量集中」,這種把力量集中在一個人的手裏,無視於別人的存在,都是不真實的,而且是不對的。希特勒拿著大我的理由,最後把德國帶向了毀滅。日本人也拿其民族的大我,使得他們最後遭受原子彈的攻擊,這些都是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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