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揚:死去的是美黛蓮(4)

我知道這問題沒意義,因為每一個肯定或否定的反例都很容易成立。
盡管如此,這個問題又決非毫無意義,似乎它的無所問總有所問。一般總把“性”放在“男女關系”中理解(漢語日常語言中的“男女關系”十分準確地直指“性關系”),而“男女關系”是人的“自然關系”,人的“自然關系”是人的“社會關系”的自然尺度,“自然關系”的“自然”是怎樣的、或“不自然即變態”是怎樣的,便成為人類學、社會學、病理學的首要問題。於是“性問題”隨著“性關系”一下落入實證科學領域,成為人類社會行為的統計對象、規範對象或教化、治療對象:除了數字化,就是肯定,否定,矯正、治療等等。
可是,我們的主角──“性書狂人”顯然不屬於實證領域,即不能在人群中尋找正例或反例以資證明便可了事。換句話說,把這個問題放到人群中憑經驗問答,等於無。
那麼,它應屬於思想的事情了。這有點怪,沒有比“性”更肉身化的事情,竟然屬於思想的範疇並需尋求思想的規定。
性,在“自然”的範圍內,當然是肉身化的,它不僅作為過程表現為穿透肉體的交融,作為結果,更是一個新肉體的創生。也就是說,性的肉身化使“性”成為一個“類存在”,既在橫向的空間平面上(性別),也在縱向的時間立面上(生殖)。舍此肉身化,“性”不成其為“性”。因而,對“性”的思想規定必須從性的“肉身”中建立起來。
在“不自然即變態”的範圍內,性不僅要回到性自身(非生殖),還會矯枉過正,出現情欲在軀體上的獨立、狂熱與夢幻,以反抗歷史與理性對肉體的制度性教化。簡單地說,軀體要求軀體純粹欲望的權利,以至不惜以毀壞軀體、毀滅類存在為代價(同性戀)──“軀體不自由,寧可下地獄”。
這樣的“肉體權利”需要拯救嗎它是天然的合法,還是天然的不合法
影片把“肉體”置於“政治”與“神學”的雙重治療之間,完全撇開了薩德侯爵之為薩德侯爵意義上的“性變態”之“教官”身份(福柯語),或“渾身散發毒氣的薩德寫作的目的是敗壞未來的時代”(米拉波的指控)──我指的是單純視覺上,而不是說教的言辭上(影片顯然只限於後者。至於前者,福柯說,不幹擾、不介入的性變態鏡頭還沒有出現)。所以,我們也只好放下歷史上的薩德侯爵,回到影片的符號化“薩德侯爵”面前。雖然不免遺憾,也省去了迷狂失控的焦慮。
然而另一種不確定更叫人不安,那就是“肉身得救”問題,亦即突然插入的“肉身”之“靈性”的可能性問題,它由基督引起,既然耶穌是上帝的“道成肉身”,“道”——“成”到肉身的“性”中來了嗎
這個問題似有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耶穌基督或上帝的“性行為”;一層意思是“道”——“成”到肉身中的“性”是否意味著“靈”。我們的重點顯然在後者,如何解“靈”耶穌如果斷了肉身的性行為,人類都不存在了,何來拯救之有有性行為,就不能阻止非生殖的性行為,即把性行為變成性行為本身,如何判定它只是“愛欲”,尤其是“道成肉身”的愛欲換句話說,耶穌基督覆活而救世的“道成肉身” 必須成到肉身的性行為中顯“靈性”,世界才最後得救,是嗎
啟示已在,看你怎麼解
這是否表明上帝為了補贖第一次造人即造亞當夏娃時的非靈性行為是上帝的疏忽,還是上帝故意的考驗(非靈性的動物性性行為看來是人擺脫不掉的沈重肉身)——如此選擇句都隱含著某種上帝之外的“定數律”,仍帶著希臘“宇宙神”的痕跡——此選擇句作廢。
要人不能自己創造人(無性)——蛇(性的誘惑)是必然的(蛇是否上帝隱秘的意志);換句話說,人是必須通過人的性行為造人的。
要人自己創造人,但要既不同於上帝的創造人(非性行為),又不同於動物的自己再生產(動物性行為),於是,“人的性行為”自身必須具有懲罰的否定形式或擔當(原罪或懲罰,如生殖的兩面性、非生殖的兩面性等)。“性”成為“動物性”與“神性”之間的界面——“人性”其實根本地就維系在人之“性”的這個悖論式偶在上。但是,人之“性”的非獸非神的那個人性之“度”——在哪裏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
問題是,還能怎麼談
可見,猶太教《舊約.創世記》預設了問題,基督教《新約》的“道成肉身”更預設了或啟示了前述問題的回答意向。
我試圖在這樣老生常談的預設中解讀《鵝毛筆》。我當然意識到非常的冒險,因為無法把握是否“瀆神”或“瀆自然”的界限──“度”。
(請容許隨時修正。此外,當然只在影片設定的情景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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