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難忘的卻是不刻意的經歷。


鬧了幾天，家裏的數十扇門窗，終於換上綠玻璃。隨著灰玻璃撒 退，光線更愛湧入屋裏來逗，外邊的世界也更亮麗了。白天望出去，院子 裏的雨樹們綠嫩枝柔在輕曳窈擺，牽引屋前湖濱園林的那片青綠萬種，一 直青綠到蒲種娃娃山上。夜裏，一面圓月似鏡，從山莽後升起。山邊人家 的燈火，穿過林樹葉隙傳來書桌前，一朵一朵像星體。我的想像於是變成攀緣植物，乘搭這些星光，探尋讀寫途中休息的風景。

在夢象前，我並非每一回都是思索寓意的人；平安歡喜的日子，何妨也借夢學習樂一樂，化 妝成想像的攀緣植物，找一片風景歇歇？

豐子愷在《隨感十三則》中說過，藤蔓的攀緣力驚人，可惜不長眼睛。有時鉆進竹竿縫裏，回 不來；有時離開豆棚，像個摸不著墻的瞎子，顫顫然在空中落不下腳。我倒覺得，讓想像力隨緣 攀拔延轉，沒有特別的焦距特別的視角，許多時候反而看見曠野稀徑。

有一年，獨自在神州大地遊走，落腳那兒就在那兒玩。在山東泰安 往江南奔晃的一列夜車上，讀到阿城的一篇短篇小說，講的是一位男子在文化大革命蹲牢房時，差些弄瞎了眼睛。一出獄，任何東西都很努力的看，很好奇的看。下雨看雨水，雨後看彩虹，還看臟水流入溝渠；看鳥結 巢，然後看小鳥從巢裏孵出來；甚至買了兒童望遠鏡，看天上的氣象汽球，一看老半天。同志們說你都一大把年齡了，文化也高，甚麼沒見過？他說，沒見過汽球飛得那麼高……。

看了阿城，梅雨季節可能刮臺風的深夜，火車入站南京。我鉆進一部計程車，四處找接受外 賓的酒店。司機說：“那麼遠道來旅遊，為甚麼不預先訂好房間？”我看著冷濕而黯淡的秦淮河 景，隨口說：“我是趁興而來，隨遇而安。”找到酒店後，我一進房間倒下便睡到中午。吃過午 飯，在酒店前截著計程車上紫金山，訪中山陵、明孝陵去。

車子開出路口，我才突然想起，還沒弄清楚自己住的酒店叫甚麼，又不好意思問司機，只好向他請教這條是甚麼街，那條呢，那邊是甚麼地方？阿城說要好好的看，我卻連酒店名字都沒看。歷史古跡，不能不用心體會用心看了，結果忘了看時間。遊罷明孝陵，天色已暗，斜風細雨，好不容易逮到一部計程車，我一上車便對司機說：“請載我到雲南路、湖南路三岔口，南京警備司令部附近的那家酒店。 ”當時陵園神道僅我一位遊人，聽見我奇怪的說話方式，他看著我的眼神，大概以為我是其中一只石獸的化身。阿城在怪我了，你看你看，是不是要好好的看？

對證歷史，見聞風土，聽陌生城市的陌生人講陌生的事，是珍貴的遊走經驗；有時候，難忘的卻是不刻意的經歷。仿如星光，想像攀緣上去，一窺存在的趣致，常常想起都開心。夢，有時也可以這樣看待。（03－08－2002 刊于南洋商報《陪夢散步》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