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賺一百萬，需要一點能力；有一百萬而不去賺，則需要更大的能力。

那年跑到山東曲阜孔林裏，在孔子墳前靜坐了一個早晨，我說：“先師，慚愧得很，學生年 四十，唯有兩個想法還算得上不惑：一，對於有些人來說，四十不僅無法不惑，根本就是大惑；二，大惑者，也不是甚麼大禍，總是學習、蛻變的好功課。”

說有些人，主要是說我自己。在金融起風暴、政治颳狂飆的年頭，正好碰上生命轉換季節，無 法不感觸那種超過直戳肝臟腑的驚觫。我一位朋友的自嘲最傳神：“還以為上岸了，一退潮，才 發現自己站在泥灘裏，整個身子往下陷 ……。”

（Featured Photo：Desert by Tetyana Kovyrina）

有人對我說：“你從事企業培訓、組織咨商，局勢越動蕩，豈不是對你越‘有利’，大惑何 來？”對不起，生命意義，不是市場學、經濟學所能面對的。趨勢、兵法之類的東西，也許適合推銷某某品牌或仿冒的生命教義，我卻欣賞不來；存在的真義，還是由每個人自身來尋找、定義的好。

四十的大惑，或許就像豐子愷在散文《房間藝術》所說的，年紀大了，看厭了世間各種已成 的藝術，自己又造不出比已有的藝術更藝術的東西來。他選擇“閉了眼睛，欣賞自己心中的虛 構；或放眼天空，在白雲中假想藝術的表現。”這話聽似虛無，卻是難以言說的生命體悟。

年輕時的追求，大概比較簡單。藝術雖抽象，作品總有個數量可記錄，水平總有個尺度可衡量，算是人人外在具體可以看見的“成績”。那是“世間各種已成的藝術”。俗氣的講，愛情雖抽象，娶個妻子卻具體；教養雖抽象，生幾個小孩卻具體；家庭溫暖雖抽象，買間屋子卻具體；遊走人間雖抽象，有無車子卻具體；貢獻社會雖抽象，薪水夠不夠用卻具體；服務顧客雖抽象，生意做不做得下去卻具體；意識形態雖抽象，選舉輸贏卻具體……。許多時候，這是短跑沖刺可以完成的事。

年長後的追求，則往往是放眼天空的內在欣賞，對於一般約定俗成的“成績”難再感到滿足，而由自已來創造與肯定的“成就”，冷暖唯有自知了。妻子常伴身邊雖具體，彼此語言有無韻味可抽象；小孩讀書好壞雖具體，天資能否發揮得出來可抽象；買了屋子換屋子雖具體，夜裏睡得安不安心可抽象；車子的分期付款雖具體，人的生命潛藏能去得多遠可抽象；經濟收益雖具體，能知道多少叫多，多少叫少，多少又叫剛剛好，這可抽象；議席數目雖具體，組成政府建築了幾間學校也具體，要教育出怎樣的下一代可抽象；建築了幾間排屋幾間組屋一樣具體，要人民在怎樣的心理狀態下生活可抽象……。這恐怕需要不知多少年歲的反覆思索、試驗與實踐，才可 能一窺其一二的事。

有一晚，夢見某人說：“要賺一百萬，需要一點能力；有一百萬而不去賺，則需要更大的能力。”夢醒得太快，來不及問他，把能賺多一百萬的時間與想像力，打算省上來幹什麽。誰知道，他有自身原創的精神家園，也許是陪家庭一起成長吧；也許是去弄清楚一門學問；也許是到痙攣兒童學校去講故事；也許是到拉讓江流域，聽年邁的土著講述他們族人的古老傳說；也許是上神山去看豬籠草，順便拍點照、寫本書……。（2002年南洋副刊《陪夢散步》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