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學時期」的超越習練 ：

傅柯式的超驗經驗論（empirisme transcendantal）對傅柯而言，文學於是隸屬於書寫的二種特異運動，其中之一，是為了「擺脫自我」25 不惜衝決犯禁的越界，另一，則是為了倍增疊層性而促使「自我對自我」的摺曲，二者分別具體地指向標誌傅柯哲學的二大問題場域（或致使其概念滋生的超驗場域）：域外與內在性。

這無疑是文學何以對於傅柯重要無比的原因之一，因為正是在文學布置中，明確實踐了這二種超越習練（exercices transcendantes）。狡獪的文學經驗在此取代了素樸的生活經驗，並進一步成為哲學攫取養份與自我轉化的超驗道場。


換言之，原本發軔於文學空間的獨特經驗（由反式考古學說明的越界，與由內在性系譜學說明的摺曲），經過六○年代初的反覆思索與分析，最終竟然（或隱或顯地）成為銘刻傅柯思想影像最特異的二道抽象之線。

在這個前提下，「文學愈來愈如同是必須被思考之物顯現，且在同樣理由下，如同絕不能再由意指作用理論（théorie de la signification）所思考之物。」26 很清楚地，文學在十九世紀的轉化已經致使其不再能僅由意符（signifiant）與意指（signifié）的作用來理解，或者不如說，再以意指作用來指稱文學似乎已不足以對應其特性。


而當傅柯說「文學愈來愈如同是必須被思考之物顯現」時，思考一詞在此或許必須以其最狹義的意思來理解，意即文學不僅是思考的客體，不僅是思想所欲分類、歸納與分析的內容，而且更是在一種啟蒙視域下，成為致使思想得以滋生、轉化並激起嶄新概念之物，換言之， 是能夠且應該激起獨特問題化作用的特異性。

如果是這樣的話，傅柯思想前十年的獨特文學歷險，不僅不是可以被忽略的插曲，不是歧出的脫軌演出，相反且吊詭無比的，文學經驗竟然反轉成可以映照整個哲學歷程且盈溢潛能的「幼蟲狀態（larvaire）」，是未來一系列充滿強度、衝擊與啟發的創造行動的源起之一。換言之，即使表面上傅柯晚期所致力從事的自我技術、治理性、生命權力…… 等概念似乎與「文學布置」沒有直接關連性，然而其與文學時期中便已創造、彰顯且推演至極的諸概念卻共構了哲學家的堅實性平面。


對傅柯而言，越界與摺曲這二種超越習練，指向一種隱寓美學的存有論；一方面，越界促使了某種由強度所給予的語言存有，而褶曲則構成了文學存有本身，另一方面，這二種關連到現代文學經驗的存有模式，同時又是一種強度存有， 語言存有僅被迫顯於越界的強度之中，文學存有則離不開由內部褶曲所激起的強度度量。

這種藉由強度操練與界限運動所給予的操作，我們借用德勒茲的概念，稱為「超越習練」，德勒茲認為這便是超驗經驗論的方法：「必須將每一能力（faculté）帶往其失常的極點，其在此如同是三重暴力的獵物：迫使它習練之物的暴力、它被迫掌握之物的暴力與它是唯一能掌握卻（由經驗習練的觀點）同時也不能掌握之物的暴力。最終威力（dernière puissance）的三重界限。

每一能力因此發現特屬於它的激情，亦即其基進差異（différence radicale）與其永恒重複，其微分元素（élément différentiel）與重複者（répétiteur），如同是其行動的即刻生產與其客體的永恒篩撿，其已是重複的誕生方法。」27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因歷抵暴力（強度極點）而失常（越界），因無窮迫近界限而激化「最終威力」的程序，僅來自一種經驗論式的交會（rencontre），其致使超越習練所關連的「三重暴力」與特異激情不自主湧出，因之而有「迫使習練」。

24 關於層疊性，請參考 Deleuze, Gilles and Félix Guattari. Qu’est-ce que la philosophie (Paris: Minuit, 1991): 51-52, 55-57.

25 關於「擺脫自我」（se déprendre de soi-même），請參考楊凱麟，〈自我的去作品化：主體性與問題化場域的傅柯難題〉，頁 29-48。

26 Michel Foucault, Les mots et les choses, 59, 60.

27 Gilles Deleuze, Différence et répétition (Paris: PUF, 1968): 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