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田園之秋》初秋篇·九月二十一日

酣睡中醒來,聽見貓頭鷹在窗外老楊桃樹上鳴。貓頭鷹的鳴聲一點兒也不吵人,相反地,有種靜謐感,可加深人的酣睡,但是我還是醒來了,可見貓頭鷹的鳴聲如何地吸引我!既聽見貓頭鷹的鳴聲,興致便來了,不想再睡了,於是起來點了燈,壁鐘噹、噹、噹敲了三下,纔只有三點鐘,管它幾點,飢來食倦來眠,一切視需要。

不久貓頭鷹走了。洗過了臉面,坐下來晨讀。櫥下傳出唧唧蟲鳴,那是竈雞,通常聚在竈邊積柴下,入夜即鳴,我叫牠為詩蟲,因為牠是詩人夜裏唯一的知友,鳴聲很美,和外邊草中的鈴蟲聲,構成最美妙的音樂。覺察到竈雞的細鳴,不得不放棄了書本,此君比書本還吸引人。通常總因習焉不察,聽而不聞,一旦覺察過來,任何事情都抵不過牠。此蟲唯一的缺點,是會啃書,但無論牠對書本造成多大的傷害,我都不忍傷害牠。聽貓頭鷹是一種味兒,聽竈雞是另一種味兒,而外邊草中的鈴蟲聲,又是另一種味兒,各有千秋,可是都同是夜裏的美音,田園之夜雖說是靜謐的,卻穿插著一些細微的美音,就像森林中暗穿著涓涓的細流一般。

一燈如花,一室如斗,一蟲如泉,一士如僧,歐陽修自號六一,我若自號四一,還勝他二贅。但名號自來是文人的把戲,太上無名,何用名為?我是森林中的一株樹,小溪中的一滴水,原野中的一棵草,田園中的一根苗,天地間的一個生物,我融溶在整體中,安用名號分別為?

竈雞停了,換雞啼,天差不多要亮了。不久燕鵆聲劃破了長空,越過屋頂,由東南向西北而去,東方大概早已魚肚白了,看了看壁鐘,五點二十四分,早起的鳥兒!大自然裏的生命力,永遠是剛健不懈怠的,沒人催,沒人逼啊!觱橛也撲窗了,草鶺鴒也鳴囀了,麻雀也吱喳著了,田園的一日又啟幕了。

近午出去割草,見到一處野地,生滿了刺莧和鳥莧,忽強烈地渴想吃一盤野莧羹,於是效婦孺蹲下去採,比割草還費時費工夫。摘了一片芋婆葉包了,擔起草總,掛在笘擔前端,意興勃勃地回家來。

遠遠地聽見花狗狂吠,猜想一定是見了什麼動物,不會是生人。花狗不會吠人,見了生人只會緊盯著,把守門戶,如此而已。及至到家一看,大白天正午,庭中居然跑出來一隻大老鼠,忒是奇事。這種大型鼠母親一向有專名,叫大山豪。北方人「豪」字訛成「耗」,老鼠一概叫「耗子」,真是大岔!對付老鼠是貓的事兒,花狗居然越俎代庖。只見花貓也在一邊張牙舞爪,難兄難弟倆就是不敢接近。大山豪騰起前肢,齜牙咧齒,嘴裏不停的嗤嗤作聲威嚇,果然嚇住了兩個死敵。管他的,這是他們貓兄狗弟哥兒倆的事兒,犯不著我去插手。將草總放在牛滌後,我逕自進屋去料理我的野莧羹去。也不曉得後來是怎樣的下文,既未見著花狗口啣死鼠,中午的飯,花貓還是照常吃;大概是給護送回鼠洞裏去了。

一頓野莧羹飯比什麼都好吃!人只要興來就有味,興不來山珍海味一樣索然如同嚼蠟。其實田園原野間,就是不種菜蔬,野菜原蔬是採摘不完的。野莧之外,龍葵(烏甜仔)、溝蕨(蕨貓)是農家最常吃的野味,此外野木耳、草耳、草菇、雞肉絲菇,都是美食品;而果實則龍葵之外,苦蘵(泡仔草)、桑葚、野莓類、山嶺柭及其他藤蔓草本的果實,隨處可見,隨手可摘。一個人生活在大自然的綠園中,只要仍舊照著原始以來鳥獸般隨處覓食,就地而飲,雖不耕不種,可不虞飢渴。大自然不止是個大礦藏,也是個大穀倉,不然那麼多的生物,怎能生生不息呢?


【音注】


竈雞:即促織。

笘擔:竹製兩頭削尖的挑棍。笘擔,國音ㄕㄢㄉㄢ,臺音籤ㄉㄚ(帶鼻音)。

雞肉絲菇:即雞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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