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開元十九年,道士呂翁(呂洞賓)經過邯鄲道上,當時天色已晚,就在路邊的一個客店,設床鋪席解開包袱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來了個縣邑裡的年輕人盧生,他身穿短襖,騎一匹青馬,要到鄉下田莊去,也是路過客店住宿休息的。盧生進來後,與呂翁的鋪位緊挨著,他口若懸河,談笑自如。

說笑了一陣之後,看看自己的衣著打扮,覺得有些破舊寒酸,嘆道:「大丈夫生在世上,因命運不好,而困頓潦倒到這地步,想著都令人灰心喪氣!」


呂翁說:「看你膚色舒展滋潤,體魄肥壯強健,言談詼諧舒暢;你卻慨嘆自己困頓,這是為什麼?」

盧生說:「我這不過是苟且活著罷了,有什麼舒適順心可言呢!」

呂翁說:「像你這樣都不感到舒適順心,怎樣才算舒適順心?」

盧生道:「應當建功立業名聲四揚,出為將帥入為宰相,能享受豪門富貴的生活,隨意選擇優美的樂音來聽,使氏族更加興旺發達而家用更為豐盛富裕,然後才可以說是舒適順心。我本也志於經學,苦讀詩書,原想說在年輕時就能在科場撈個功名,進而高官厚祿,怎料命運不濟屢試不第,如今都已過了三十了,卻仍然奔波於田畝之間,忙於種地。這不是困頓又是什麼?」


說完,兩眼朦朧,昏昏欲睡,這時店主人已蒸上黃粱要做飯,呂翁便從自己包裹裡拿出一個枕頭遞給他,說:「你枕上它,就可以叫你如願以償地得到榮華富貴,舒適順心。」盧生仔細看那枕頭,枕頭是瓷的,兩端有孔洞,盧生接過來倒頭便睡,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他見枕頭兩端的孔洞大而明朗,看起來像是可以進入,便抬腳走了進去,於是到了自己的家。他娶了清河大財主崔員外的女兒為妻,妻子容貌秀麗、知書達禮。盧生忽然家產萬貫,從此,衣著車騎日益奢華,過起了富家翁的闊綽生活。第二年便高中進士,脫去布衣換上官服,授為校書郎,然後轉赴渭南縣尉,又升遷任監察御史,兼起居舍人留在皇帝身邊,更兼代皇帝起草詔書的「知制誥」。三年後即外放為官,先後出任同州(今陝西省大荔縣)、陝州(今河南省陝縣)知州。盧生在地方上做官很是賣力,帶領百姓興修水利,自陝西開通黃河,引水八十里使附近河道暢通,當地居民由此獲益不淺,便為他立碑歌功頌德。之後遷任汴州嶺南道採訪使,再升任為京兆尹。當時,神武皇帝開疆拓土征服四夷,招致夷人反叛,吐蕃首領新諾羅、龍莽布攻陷瓜州(今甘肅省瓜州縣)、沙州(今甘肅敦煌),節度使王君㚟剛兵敗被殺,河湟震動。朝廷詔令將帥自告奮勇擔當平亂重任,盧生主動請纓,皇帝當即冊封他為御史中丞、河西隴右節度使,率領大軍征討叛軍。盧生不負重望,大破戎狄,斬首七千,開地九百里,並在要害處修築三座大城鎮守此地,使諸蕃不敢輕舉妄動,北方邊患得解,居民得以休養生息,便為他刻石記功。

回到朝廷後論功行賞,皇帝以恩禮相待,任命他為御史大夫、吏部侍郎。他在朝廷中位顯權重、名望極高,是文武群臣矚目的核心人物,大為當時宰相所忌恨,便以流言蜚語中傷他,結果被貶為端州(今廣東省肇慶市)刺史。三年後又被召回朝廷,任為戶部尚書,沒過多久又升任宰相,與蕭令嵩、裴光庭共同執掌國家大政十年。這期間,他參與了大政方針及機密命令的策劃制定工作,皇帝常接見他,向他咨詢朝政大事,他也披肝瀝膽盡心竭力,世稱賢相。

盧生權勢日隆,難免受到同儕排擠,於是被羅織罪名,誣告他與邊鎮守將互相勾結,圖謀不軌,皇帝就下詔捉拿他。當衙役領人包圍盧生官邸,追究盤問逼得很緊,他懼怕有什麼不測之災就要臨頭。哭著對妻子說:「我家本住山東,有良田數頃,不愁溫飽,何苦自尋煩惱偏去追求高官厚祿,如今落到這個地步,想過那種穿短襖、騎青馬,優哉游哉走在邯鄲道上的自在日子,再也不能夠了。」說罷,淚如雨下,要拔刀自盡,幸被老婆奪了下來,鋃鐺入獄。被盧生案牽連的官僚統統被殺,與他一起犯罪的人都被處死了。唯獨盧生有人從中斡旋得以免除死刑,被貶斥到驩州(今越南義安省榮市)為官。數年之後,皇帝知道他冤枉,又起任他為中書令,封為趙國公,皇恩隆重,為一時之最。他有五個兒子,依次為僔、倜、儉、位、倚,都跟他沾了光。老大僔為考功員外郎,老二倜為萬年縣(今屬江西省上饒市)縣尉,老三儉為侍御史,老四位為太常丞。小兒子倚最為賢能,年僅二十四,官居右補闕(中書省諫官,可直接參與大政方針的建議和制定)。五個兒子娶的媳婦,都是名門望族、王公貴戚之女,還給盧生生了十幾個孫子。


三十多年以來,盧生兩次遠放嶺南又重登宰相職位,出入於朝廷內外,來回於臺閣之間,高官厚祿,恩崇顯赫,一時無比。生活末節也十分奢侈放蕩,他喜好玩樂,家裡的歌伎女色都是第一流的。皇帝前後兩次賞賜給他的良田甲第、美人名馬等,不計其數。後期年紀漸漸老了,他屢次請求告老還鄉,均未應允。到有病的時候,前來看望問候的人絡繹不絕,名醫紛紛登門診治,名貴藥品應有盡有。

臨終之前,盧生給皇帝上書道:「微臣本是山東一介書生,以耕田讀書為樂,不想恭逢聖朝時運,做了幾十年的官。過去常受聖上榮寵獎掖、偏愛,一直忝居高位,出外則任將帥擁重兵,入內則登相位升首輔,周旋於朝廷內外,已連續過了好多年了。深感有愧於皇上恩遇而對國家沒有貢獻;又唯恐居非其位,才不稱職,招致禍患。終日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如此日甚一日,不覺老之將至。今已年過八十,官位歷任三公,已是垂垂老矣,今已老態龍鍾,精疲力盡,精神恍忽,思慮沉滯,看看生命就將到達盡頭。對皇上的美意恐已無法報答,有負聖恩。想永遠辭別,告老返鄉,若蒙聖上恩准,實是無限感激。在此恭謹呈表告罪,敬請皇上作主。」

皇帝傳下詔書說:「愛卿乃才俊之士,輔佐我多年,出外則率眾師稱雄於藩國,入朝則幫助朝政,使國家安定。我朝二世升平,實是有賴愛卿之力。在你疾病纏身之後,天天聽說即將痊愈,不料突然如此沉重,我心深感同情憐憫,今特派遣大將軍高力士前往府上慰問,你要勉加針灸,為我而自愛,願我的希望不會落空,盼望聽到你的喜訊!」盧生接到奏章,心滿意足,當晚睡下就死去了。


盧生翻了個身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客店裡,又看到呂翁也在自己身邊,店主人蒸著的黃粱米飯尚未煮熟呢,用手摸摸周圍的東西時也都依然如故,這才頓然醒悟道:「剛剛只是做了一場夢呀!」

呂翁笑著說:「人生如夢,如此而已!」

盧生悵然失意,怔了半日,向呂翁致謝道:「人生在世,富貴榮華,寵辱得失,生老病死,七情六欲,都不過是一場空嘛!我算是全都知道了。感謝先生教我不可妄想紛馳,晚生謹受您的教誨!」說罷,再拜而去。

【原文】


開元十九年,道者呂翁,經邯鄲(ㄏㄢˊ含ㄉㄢ單)道上,邸舍中設榻施席,擔囊而坐。俄有邑中少年盧生,衣短裘,乘青駒,將適於田,亦止邸中。與翁接席,言笑殊暢。久之,盧生顧其衣裝弊褻(ㄒㄧㄝˋ謝)。乃歎曰:「大丈夫生世不諧。而困如是乎。」翁曰:「觀子膚極腧(ㄕㄨˋ術),體胖(ㄆㄢˊ盤)無恙,談諧方適;而歎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適之為。」翁曰:「此而不適,於何為適。」生曰:「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茂而家用肥,然後可以言其適。吾志於學而游於藝,自惟當年,朱紫可拾,今已過壯室,猶勤田畝。非困而何。」言訖,目昏思寐,是時主人蒸黃粱為饌(ㄓㄨㄢˋ撰),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此,當令子榮適如志。」其枕瓷而竅其兩端。生俯首就之。

寐中,見其竅大而明,若可處,舉身而入,遂至其家。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麗而產甚殷,由是衣裘服御,日以華侈。明年,舉進士,登甲科,解褐授校書郎。應制舉,授渭南縣尉,遷監察御史起居舍人,為制誥。三年即真。出典同州。尋轉陝州。生好土功。自陝西開河八十里以濟不通。邦人賴之,立碑頌德。遷汴州嶺南道採訪使。入京為京兆尹。是時神武皇帝方事夷狄。吐蕃新諾羅、龍莽布攻陷爪沙。節度使王君㚟(ㄔㄨㄛˋ啜)新被敗死,河湟震恐。帝思將帥之任,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隴右節度使,大破戎虜,斬首七千級,開地九百里,築三大城以防要害,北邊賴之。以石紀功焉。歸朝策勳,恩禮極崇,轉御史大夫吏部侍郎。物望清重,群情翕(ㄒㄧˋ夕)習,大為當時宰相所忌,以飛語中之,貶端州刺史。三年徵還,除戶部尚書。未幾,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與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掌大政十年,嘉謀密命,一日三接,獻替啟沃,號為賢相。


同列者害之,遂誣與邊將交結,所圖不軌,下獄,府吏引徒至其門,追之甚急,生惶駭不測。泣其妻子曰:「吾家本山東,良田數頃,足以禦寒餒(ㄋㄟˇněi),何苦求祿,而今及此,思復衣短裘,乘青駒,行邯鄲道中,不可得也。」引刀欲自裁,其妻救之,得免。共罪者皆死,生獨有中人保護,得減死論。出授驩(ㄏㄨㄢ歡)牧。數歲,帝知其冤,復起為中書令,封趙國公,恩旨殊渥,備極一時。生有五子。僔(ㄗㄨㄣˇ撙)、倜(ㄊㄧˋ替)、儉、位、倚。僔為考功員外,倜萬年尉,儉為侍御史,位為太常丞。季子倚最賢,年二十四,為右補闕。其姻媾皆天下族望,有孫十餘人。

凡兩竄嶺表,再登鉉(ㄒㄩㄢˋ)臺。出入中外,迴翔臺閣。三十餘年間,崇盛赫弈,一時無比。末節頗奢蕩,好逸樂,後庭聲色皆第一。前後賜良田甲第,佳人名馬,不可勝數。後年漸老,屢乞骸骨,不許,及病,中人候望,接踵於路,名醫上藥畢至焉。將終,上疏曰:「臣本山東書生,以田圃為娛。偶逢聖運,得列官序。過蒙榮獎,特受鴻私。出擁旄鉞(ㄇㄠˊ毛ㄩㄝˋ越),入昇鼎輔,周旋中外,綿歷歲年,有忝(ㄊㄧㄢˇ舔)恩造,無裨(ㄅㄧˋ必)聖化。負乘致寇。履薄臨深。日極一日,不知老之將至。今年逾八十,位歷三公。鐘漏並歇,筋骸俱弊,彌留沉困,殆將溘(ㄎㄜˋ客)盡。顧無誠效,上答休明,空負深恩。永辭聖代,無任感戀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

詔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輔。出雄藩垣,入贊緝熙,昇平二紀,實卿是賴。比因疾累,日謂痊除。豈遽沉頓,良深憫默。今遣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針灸,為朕自愛。讌冀無妄,期於有喜。」其夕卒。

盧生欠伸而寤。見方偃於邸中,顧呂翁在傍,主人蒸黃粱尚未熟,觸類如故,蹶(ㄐㄩㄝˊ決)然而興曰:「豈其夢寐耶。」翁笑謂曰:「人世之事,亦猶是矣。」生憮然良久,謝曰:「夫寵辱之數,得喪之理,生死之情,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再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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