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旅美小卷》智者的旅棧

有個最好的朋友,最近來信報告他的近況:“我最近改了職業,在一個幼稚園當事務,其實是看房子。我很欣賞這個職業,可以有些空閑,多唸些書,等於留學。近來作了一篇論文,是在美國哲學評論上發表的,寄上一份,請多指正。”我在燈下很快的讀了他的這篇論文,使我想起許多往事。

在臺北住了四五年,交到的談書的朋友只這麽一位。他總是陰天下雨前後,騎了一輛除了鈴不會響,各種零件全響的自行車,到我的小屋來聊天。照例是他坐在沙發上,我躺在床上;我是亂說,他是不亂聽,但總是忘了已到深夜,我們依然在談。吃飯的時候,我們就坐下來吃,主人都吃完了半小時,這位客人依然吃不完,如姐的解釋是他吃的慢;但他自己的思考比較週密,他總是補充說,除了吃的慢以外,也是吃的多。

這樣一位朋友,把吃飯的時間都考慮得這樣週密,當然對任何問題都能分析的非常清楚,在他的眼光中,一句話有一句話的定義,把這句話的定義詳細弄清楚,可以減少許多無謂的麻煩。

因此,他選了一件幼稚園工友的職業,他的理由是這種職業就等於留學。

他這種看法,如果是我在臺北的時候聽見,一定與他打起來。可是,我已在美國的文化都城住了一年半,到世界的學術燈塔普林斯敦,巡禮了一週以後,我才感覺他的話是真的,是對的。

美國的大學生,上研究院是相當少的,他們所以沒有繼續唸的原因,是忙。由一邊做業餘工作,一邊送牛奶,一邊上學,這個學不會上的太好,所以畢業以後,就從事生產去了。上研究院的人,還是要做工的,不論教書與研究,都是在拼命賽跑,很少時間坐下正正經經的讀書。慢慢有心人才發現這個從生忙到死的社會,要埋沒許多智慧的天才,於是才創出普林斯敦高等研究所,這是美國唯一不忙的地方,令智者可以休息一下的旅棧。


在美國獨立節那天,外間的人都湧向有獨立紀念廳的費城時,我卻出費城到普林斯敦去參觀。


這個機關大到甚麽樣子呢?問津於道旁的車夫,溪邊的釣者,以及來往的過客,都瞠目不知普林斯敦高等研究所的所在。我最後只有守在信筒旁,等待郵差取信時再問,問清了地址,到達了這所樓前時,才感覺奇怪。這竟是一個小到令人無法想像的小樓,在中國的鄉村,有時都可以見到。樓前是一片廣場,樓後也是一片廣場,孤零零的一幢小紅樓,確是像個小燈塔,立在綠色的草海中。

我走入第一層,見兩位數學家正在破沙發上下棋,墻上掛著一幅中國人物畫,桌上有一堆報紙雜誌,面積不會大於三十個榻榻米。上二樓,已是圖書室了。過道里全是書。轉三樓,也是書。上四樓是一個餐廳,放著一二十張小桌子,茶幾上還有一個日本制的泥娃娃。

這種規模小的地方,在中國可以找到不知多少,然而在美國,如能到這個地方來,須要成就像愛因斯坦、歐本海默以及我們中國的楊振寧等那樣高才可以。這個地方的唯一好處,是聽自己支配時間,聽自己覓取題目。供給旅客休息,給予旅客自由。而在此邦,想到這樣一個地方來,竟如是之難。

我的朋友,到幼稚園去當看房的工友,不是正如到普林斯敦一樣嗎?我不敢說他的成就已像他的同學楊振寧那樣高,但卻可以說,他已選擇好同樣的環境與悠閑了。

留學的定義如果是為求學,我的朋友的看法與作風是無可非議的。時代變異以後,對一切事務的真正價值要重估。現在交通那樣快速,使雜誌論文,十日可以作半球的往還;現在書籍那樣便利,使一個窮學生或窮機關,都可以訂幾份或借幾份學術雜誌。而我國的教育制度又與美國制度那樣近似,可以很容易地追蹤它的學術水準,那麽,為甚麽要學唐玄奘的行為,跋山涉水作郵吏呢?留學如果為求學,應該找一智者的旅店,而不是到美國來。

我覆信給我的朋友說:“我祝賀你有一個這樣好的職業,看房子的工友,畢竟比端盤子的侍者閑些。我明天滿腦子要充塞古老肉與咖哩雞的菜名!”


──民國四十五年八月二十日於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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