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桃(上)

雲層中難得漏下陽光,但桃花在樹上的確開得熱烈而隆重,一派來自山野大地的勃勃生機,全無古詩間中那些或者輕薄,或者紅顏遭妒的意味。

有時候,語言學也很可愛有趣。有趣之處在於,某些字與詞還包含著字典詞典釋義之外的秘密。

比如這個字,這個作為一種植物名字的字:“桃”。

記得有本書上說,一種植物不是本土植物,可以從名宇的字數上看出來。一個字的,都是本土植物。比如梨,比如李,比如杏……等等,等等。如果一種植物的名字是兩個字,那就說明是非本土的,遠來的植物。比如蘋果,比如葡萄……那是更多的等等。所以如此,道理很簡單。上古之時,人們開始為萬物命名時,漢字還是非常簡潔的。只消看看《詩經》就知道。詩句基本四字一句,其中提到的植物,真的也多以單字命名。而到了屈原們的楚辭時代,就比較繁復地洋洋灑灑了,與之相應,其中香草鮮花的名字,差不多都是雙聲了。“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兩句詩,三種植物都是雙聲。與《詩經》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已大異其趣了。

但我在寫物候記的時候,很快就遇到了例外。

這個例外就是:桃。

桃。形聲字。木形兆聲。“兆”是大數量級的詞,表示空間感時,其意為“遠”。加上個“木”就是“遠方移來的樹種”。那就翻老一些的辭典,也許有答案。原來“兆”表示距離。那麽,這遠方有多遠,是哪里?也就是說,這個字產生的時候,那個本土是在哪里?回答了這個問題,一切就明白了。我們當然知道,漢字最早的產生地,是在河南。那個出了甲骨又出青銅器的地方。那麽,這個“兆”不是當今中國的遠方,而是那時的河南的遠方。從黃河中遊往西北走1000公里左右的青海和甘肅的青藏高原東北部邊緣,今天中國的西北地區。這棵又開花又結果的樹來自這個“遠方”,今天人並不以為是遠方的地帶。也就是說,古代在中原地區紮根的桃樹,是上古時代從1000公里外的西北地區引進的。“黃河之水天上來”的那些地方。

直到今天,在中國的西部,還有漫山遍野的野桃。去年在雅魯藏布江河谷,聞名遐邇的美麗雪山南迦巴瓦峰下,我就曾經為漫山滿谷盛開的野桃花芯醉目眩。

四川盆地,西部西北部邊緣,就緊靠著青藏高原東部的橫,可以想象,在中原地帶移栽了桃樹,寫出了桃字的時候,這里也早種植了桃樹,年年收獲甜美的果實了。村前村後,“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不該只是中原地區那個衛國特有的景象。但也只是一個推想。推想也需要相當理由。成都這個地方,距今天中國西部的高山大野距離更近,人類尚未書史紀年,盆地里的人就與高地上的人時相往還。更何況,雖然那時的成都“不與秦塞通人煙”,卻已發展出非常發達的文化了。三星堆和金沙考古發掘的輝煌發現就是明證。

因此之故,寫成都物候,不寫桃花簡直就不合情理。更不要說今天的成都,春深時節,李花與梨花之後,東郊的龍泉驛區滿山桃園,萬株桃花同時盛開,已是一大盛景。

只是今天的人,居於一地而不囿於一地。去年外出,就錯過了桃的花期。今年3月中旬,還城里城外四處打探桃花的消息。但這期間,北方冷空氣一波波越秦嶺南下。四川盆地持續低溫,成都陰雨連綿。聽說龍泉的桃花節也推遲了時間。這一回,在外地忙一部電影劇本,也一路看春花綻放。在以櫻花聞名的北京玉淵潭公園看到非常漂亮的迎春,又在杭州看二月藍盛開。回到成都,開車從機場進城,聽廣播里說,龍泉山上的桃花已到盛花期,賞花的時間只有四五天時間了。偏偏又遇到低溫和陰雨,每天都打算出門上山,終於還是不能成行。

“船人近相報,但恐失桃花”。

杜甫這兩句詩似乎就寫出了自己眼下的心情。當年詩聖流寓成都,草堂初成,就曾向朋友乞要桃樹若干,植於堂前。有《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為證:

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為送澱花村。

河陽縣里雖無數,濯錦江邊未滿園。

明府是縣令的美稱,公元760年杜甫在成都築成草堂,寫詩向朋友們討要花木樹苗。這個名叫蕭實的縣令就是索要花木的對象之一。他還另有詩《詣徐卿覓果栽》,那就是直接上門討要了。當然,過日子並不只是弄一片雜花生樹,所以,作這兩首詩的同時,他還有一首詩,是向朋友索要大邑出的瓷碗:“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君家瓷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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