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青·文化鄉愁歷史情——追記鄉愁詩人余光中先生(上)

詩人余光中先生於去年12月辭世, 余府上下至親好友當然是哀慟逾恒, 同事門生、詩朋文友更是痛惜不已, 就連海內外的萬千讀者, 也紛紛同悼。然光公先生以九十高齡, 駕返瑤池, 如願回到“文化中國”的歷史懷抱, 於公於私, 應該都了無遺憾, 回顧新詩百年, 新文學百年, 都可謂鳳毛麟角, 實為喜喪。

新詩新文學百年, 是“文化中國”五千年來, 前所未見的“人才紅利時代”, 俊彥品類之眾, 豪傑人數之多, 全都超越前代, 此一時代可以1945年為分水嶺, 因為對日抗戰勝利與二次世界大戰結束, 不但是中國史, 也是世界史的重要里程碑。

《說文解字》云: “三十年為一世。”1945出生的一代, 也就是筆者這一代, 是“戰後一代”; 往前推三十年, 1915年以後出世的余先生, 可稱之謂“戰亂一代”。余先生是“戰亂一代”的代表人物之一, 這一代最大的特色是遭逢長期內戰的分離與隔絕, 流寓放逐海內外及世界各地, 造成了各式各樣前所未有的“鄉愁一代”, 余先生的作品, 深切厚重地反映了這一代的心聲, 他的過世, 標誌了地理鄉愁時代的結束。

鄉愁詩人余光中的“鄉愁”, 不僅僅是對某時、某地、謀人的懷念, 而且是對“文化地理”的眷戀, 對“歷史傳承”的牽掛, 他筆下的長江黃河、千巖萬壑、風流人物, 全是“文化中國”大觀園中的殿堂長廊、棟梁石柱、水木庭園的化身。五千年來, 出現在中華文化中的“政治中國”不計其數, 而“文化中國”只有一個, 而且持之以恒, 一直在不斷擴大。

1928年誕生於南京的余光中, 在二十二歲到臺灣繼續念大學之前, 曾經隨父母, 經常來往於南京、杭州、武進、永春之間, 抗戰時流亡蘇、皖, 十歲時遷往上海半年, 又從香港轉安南, 經昆明、貴陽, 抵四川與父親團聚, 入重慶讀中學, 可謂走遍江南江北。二十歲考大學時, 因國共內戰的緣故, 放棄了北京大學錄取資格, 轉而就讀於南京大學, 又南下至廈門大學, 最後進入臺灣大學英文系三年級, 隨梁實秋習英國文學。他在大陸童年、青少年、青年的經驗, 成了他中年後, 夢牽魂繞, 揮之不去的寫作泉源。

大學畢業那年, 余先生出版處女詩集《舟子的悲歌》(1952), 其中有“昨夜, 月光在海上鋪一條金路, 渡我的夢回到大陸”之句, 顯示他早期懷鄉懷人之作, 多半與小我有關, 到了三四十歲後, 他的詩境擴大, 從大我出發, 對“文化中國”向往眷戀, 成了他既深且廣的核心主題。

余先生的詩, 在參加“現代主義論戰”(1957—1958) 之前, 非常符合梁實秋古典主義式的文藝理論, 深受梁先生的鼓勵與提攜, 遂於1957年入臺北師範大學英語系兼課, 同年譯作《梵谷傳》 《老人和大海》(後改為《老人與海》)出版。1954年他與覃子豪、鐘鼎文組“藍星”詩社, 出版《藍星》詩刊, 遙承“新月派”豆腐乾體的“格律詩”傳統, 與紀弦發表在《現代詩》上轟動一時的“現代派信條”(1956), 大異其趣。

當年紀弦高舉“橫的移植”西化大旗, 推崇現代主義所有流派, 提倡“詩想”與“自由詩體”, 絕對反形式, 反格律, 反押韻, 主張詩歌分家; 他最鄙視流行歌曲歌詞, 斥為靡靡之音, 誓言打倒根除。此論一出, 附和者眾, 聲勢浩大, 遭到覃子豪為文猛烈質疑(1957); 次年, 余先生也加入論戰; 論戰時, 彼此大動干戈, 互不相讓, 論戰後, 紀弦的主張, 好像占了上風; 而余先生則赴美入愛荷華作家寫作班留學, 獲藝術碩士學位, 開始受到美式現代主義的影響, 詩風為之一變。

兩年後, 余先生返國, 正式入師大任教, 遇到中文系學者蘇雪林與報紙專欄作家言曦與其盟友, 抨擊現代詩與新詩寫得太過艱難晦澀, 造成報章雜誌拒刊, 此舉促成了覃、余、紀三個“老戰友”聯手反駁, 形成詩壇更加朝向現代詩靠攏的團結氛圍。

1960年出版詩集《鐘乳石》《萬聖節》及《英詩譯註》之後, 余先生開始大步躍入現代, 不但發表《現代繪畫欣賞》, 為抽象畫搖旗, 同時也加快詩作現代化的腳步, 例如《燧人氏》之類作品, 意象晦澀, 聲音淒厲, 節奏跳躍, 態度叛逆, 已完全與“新月派”告別:

饑了, 食一座原始林, 一個羅馬城

和幾乎是秦始皇厭恨的全部文化

復舐噬夜的肝臟, 在太陽太陽之間

挾黑暗而舞, 復撻她, 踏她, 踢她

燧人氏是我們的老酋長。在眾神之中

他是最達達的

二十八年後, 余詩在大陸最重要最忠實的推手與知音流沙河先生, 在他《余光中一百首》 (1989) 一書中, 仍不免視此詩為負面教材, 評之為“虛無到了狂悖狀態的歪詩”, 認為如此達達主義, 實在無法接受。可是, 這種寫法, 在當時的詩壇, 十分流行, 比起某些重度晦澀的作品, 《燧人氏》還算屬於流暢易懂的“小腳放大”。

當時, 集艱澀大成的, 是“創世紀”詩社詩人洛夫的組詩《石室之死亡》(1959), 就連紀弦讀了都要瞠目以對。當年余先生有心在技巧現代化上, 急起直追, 於是鉚足全力, 於白先勇主編的《現代文學》(1961)發表《天狼星》(長篇詩組), 意欲為所有的現代詩人畫家, 作一篇總傳, 把瘂弦、周夢蝶等孤絕詩人及五月、東方畫會的前衛畫家一網打盡, 以“天狼”之晦氣不祥, 來象征遭社會排斥打壓的現代藝術叛徒, 而叛徒們則悲壯的燃燒自己大無畏的氣概, 照亮社會。詩甫發表, 萬方矚目, 傳頌一時。

余先生想借此一長詩, 與“創世紀”詩刊同仁瘂弦的長詩《深淵》(1959)還有洛夫的, 一較長短。三人之間, 瘂弦晴天霹靂, 率先於5月發表一氣呵成的《深淵》, 反映現代社會無限的下沈與墮落, 驚艷詩壇, 眾口交贊, 令紀弦為之結舌, 啟發了《石室》, 又招來了《天狼》。不讓瘂弦專美, 洛夫倉促上陣, 勉強將《太陽手紮》與《外外集》中的短詩, 修改增補, 重組擴大, 雜湊成軍上陣, 詩一發表, 果然令大家驚異錯愕, 莫測高深, 毀譽參半, 爭論不休。而現在看來, 《深淵》在意象豐繁, 比喻奇絕、語言節奏、詩想結構的經營上, 無疑是其中最成功的, 堪稱新詩百年中的傑作之一。

有趣的是, 洛夫看到由十首中型長詩組成的《天狼星》, 居然驚動詩壇, 引起熱議, 頗為不服, 發憤火速寫了長篇《天狼星論》, 在《現代文學》發表, 條例全詩缺失, 認為總體說來還是太傳統而不夠現代。此文刺激了余光中深切自我反省, 立刻在“藍星詩頁”37期, 發表《再見, 虛無》 一文, 傲然予以駁斥, 寧可回歸傳統, 也不願盲目現代; 同時開始挾現代主義寫作技巧, 創造性地回歸古典傳統, 慢慢形成他融現代、浪漫與古典於一爐的開闊風格, 能出能入, 可大可久, 於三年後, 出版了詩集《蓮的聯想》(1964), 讓詩壇風氣為之一變, 整整影響了兩代人的寫作。十五年後, 余光中在訂正出版《天狼星》 (1976) 時, 從善如流, 接納洛夫批評中肯之處, 大幅修改全詩, 留下了一段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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