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蓋瑞請我到他的寫作課上去講講。他告訴我,只要天氣許可,他的課幾乎都在戶外。我們來到戴維斯(Davis)植物園的一片草坪上,同學們把兩張野餐桌並起來。那形式有點兒像野餐,不過吃的是詩。蓋瑞坐在中間,他問誰最近寫了詩。大家互相看看,一個胖乎乎的女孩子舉起手,開始背誦,聲音有點兒緊張。一首情詩,關於愛人的眼睛。蓋瑞閉眼傾聽,他請女孩子再背一遍。她得到鼓勵,深吸了口氣,這回聲音舒展,很動情。蓋瑞點點頭,作了簡短的評論。然後輪到我。
對於教寫作,蓋瑞傾向於一種東方式的師徒傳授關係。如果那位師傅恰好是大學教授,徒弟算是找對門了。我不知道他有多少學生是帶著這種東方式的隱秘衝動來拜師的,我懷疑。大學就是大學,按艾倫·金斯堡的極端說法,大學的功能只是在“編目錄”。蓋瑞對我說:“當然,靈感在大學里是不能教的。”他寧可讓學生們夏天跟他進山幹活,獲得靈感。
蓋瑞有一張令人難忘的臉。深深的皺紋基本上是縱向的,那是烈日暴雨雕刻成的。若不笑,給人的印象多半是嚴厲的。但他很愛笑,笑把那些縱向皺紋勾聯起來,像個慈祥的祖父。他的眼睛總是瞇縫著,似乎有意遮住其中的光亮,那眼睛是用來眺望的,屬於水手和守林員。
他和艾倫的性格正好相反。艾倫瘋狂、任性、好動,像火;蓋瑞沈靜、寬容、睿智,像水。按理說,水火不相容,但他們倆卻成了最好的朋友,友誼持續了近半個世紀。蓋瑞跟我講起他和艾倫的頭一次見面。那是五十年代初,在伯克利校園的自行車鋪,他正在打氣,艾倫走過來,作自我介紹。算起來,那時他們才不過二十出頭,震撼美國的“垮掉一代”運動還沒有開始。
蓋瑞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在大學混了一年,他作為水手出海了。上岸後,他在西北山區當守林員。再下山,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學東方文學,翻譯寒山的詩。然後隨寒山一起去日本,一住就是十幾年,其中出家三年,削髮為僧。最後師父讓他致力於佛經翻譯,於是還俗。也幸虧還了俗,美國詩歌才獲得新的聲部,環境保護運動才找到它的重要代言人。他回到美國後,在北加州的山區定居。一九八三年,我第一次在北京見到他和艾倫時,他給我看他和朋友們在山上自己動手蓋房子的照片。那次見面是秘密的,大概由於我神經緊張而引起錯覺,照片上的房子和人都是歪斜的。我當時掠過一個念頭:他們準是瘋了。
從去年春天起,我一直盤算著去山上朝拜他的這座“廟”,想看看他們到底是怎樣開始“瘋”的。但陰錯陽差,未能成行。去年年底,他的日本妻子卡柔又查出癌症,實在不便打擾。據蓋瑞描述,他的“廟”和一般的美國農舍相比,除了禪堂,沒有什麽特別的。他不拒絕現代技術,家里有煤氣,有電視,有電話電傳,甚至還有電腦網絡,不過他們的廁所是原始的。他講起一對夫婦做客的故事。那來自文明世界的妻子,突然從原始的廁所里躥出來,驚呼:“里面有蜘蛛!”她在那兒完全不能進行必要的循環。她問蓋瑞,最近的一家帶沖水設備的廁所在哪兒?蓋瑞告訴她有三十英里,在一個加油站。於是他們開車六十英里,去文明世界上廁所。
不知艾倫是怎麽被說動的,也在蓋瑞家附近買了塊地。那個因現代文明發瘋的詩人,絕不可能搬到文明世界以外來,那樣只能加重他的病。艾倫跟我提起過這塊地,說他將來要在上面蓋房子,請朋友來玩。他試著用自己的聲調講蓋瑞的故事。對他來說,那恐怕是一種投資,至少是對友誼的投資。在漢城,他講起如何跟蓋瑞一起打坐。提起蓋瑞,他充滿敬意,那是極少見的。他信喇嘛教顯然受到蓋瑞的影響,但也作了必要的修正——喇嘛教還是比佛教來得“野”點兒。
蓋瑞信佛教是知識分子式的,重實質而不重形式,而且兼收並蓄,絕不極端。他告訴我,他年輕時也曾為馬克思主義著迷,至今認為某些部分還是有道理的。我問他是否有意把佛教和馬克思主義融合起來。“不,”他堅決地說,“佛教遠比馬克思主義智慧得多。”接著他談起,“先鋒”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重要概念,而這個概念在發生變化。起初“先鋒”是指工人階級;到了中國指的是農民,得靠他們奪取政權;六十年代又轉成學生,好讓他們造反;最後法國的哲學家們實在按捺不住寂寞,“先鋒”就成了他們自己。
蓋瑞在這里的英文系教寫作,每年只教一個學期,總是安排在春天。他每星期二開車過來,在城里的小旅館住三宿。他是個大忙人,除了教書,參加系里會議,為學校安排詩歌朗誦會,還有眾多的朋友、同事、學生、徒弟、詩迷、記者等著見他。忙里偷閑,我們有時聚在一起吃頓飯。這頓飯得在他排得滿滿的小記事本上擠出一道縫來。我們常去的一家法國式餐館叫“索嘎”(Soga's),乍聽起來像日本髒話。其實那里環境幽雅,客人都按法國貴族標準,壓低嗓門。
蓋瑞有一種讓人心平氣和的本事。他的眼神,他的聲音,似乎在引導你,跟隨他前往一個超越人間煩惱的去處。但一位美國朋友對我說,蓋瑞表面的平靜下,必有一種瘋狂,只要看看他的婚姻就知道了。蓋瑞結了三次婚,第一個妻子是美國白人,生了兩個兒子。後面兩位都是日本人。不過現在的夫人卡柔在美國已是第三代,她的祖父把日本的稻米和血統一起引進加州。他們還領養了一個朝鮮女孩,和我的女兒同歲。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對美國詩歌史是個轉折點。在艾倫和蓋瑞等人籌劃下,他們在舊金山的一家畫廊舉辦了首次朗誦會,此後朗誦在美國蔚然成風。按蓋瑞的說法:“……剛開始,他們烏鴉般地從天上降落到咖啡館,然後才漸漸被大學所接受。”次年,蓋瑞去了日本,“垮掉一代”鼎盛時期的活動他大都沒趕上。他曾否認自己是其中一員。待多年後他從日本回來,給正垮掉的“垮掉一代”帶來了精神食糧。
蓋瑞自己的精神食糧除了佛教和東方文化以外,也包括印第安神話。在他看來,人們並未真正發現美洲。他們像入侵的流寇,占據了這塊土地,卻根本不了解它,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面對美國主流文化,他提倡一種亞文化群,反對壟斷,重視交流,回歸自然。按他的說法,亞文化群深深地植根於四萬年的人類歷史中,而腐朽的文明只是一種病態的幻象。他的詩集《龜島》(TurtleIsland)的題目,就是印第安人對美國的最早的稱呼,他以重新命名的方式抹掉政治疆界,讓人們看到本土的面貌,看到山河草木的暗示。他的《龜島》獲一九七五年普利策獎,這是反學院派詩人第一次得到這個由學院派控制的獎金。
一九九七年對蓋瑞是個壞年頭。艾倫的死對他是個沈重打擊;卡柔病情加重,夏天得到華盛頓做第二次手術。我們約好,待卡柔身體復原,我開車上山去他家做客。這是個很渺茫的承諾,但我們每個人都會珍藏它。這承諾已存在了四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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