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詩人,作了一首詩,他說這個時代就是塊“荒地”。到處是怒吼的雷聲,卻沒有一滴雨;人們為雷聲所震聾,卻被無水所乾斃。除非是不知不覺不聞不問的幸福人,在這個複雜得可怕而又空虛得可憐的時代,有這種同感的人很多;我也是其中之一。

一提起筆來寫旅美小簡,似乎就落在憂郁的影子里。即使是笑聲也是寂寞的,即使是笑容也是蒼白的。所以有個朋友批評我,一篇一篇讀你的小簡時,似乎天地越來越陰沈,就是偶爾有一線陽光,而瞬息過後,卻帶來更重的陰霾。

我自己看一遍這些小簡,也覺得它有病,但也找不出病在甚麼地方。我是一個不大會說謊的人:心有所感即秉筆直書。我既感不出將悲觀氣氛傳染給人是否道德,也不計較將憂郁氣氛侵蝕自己是否合算,但求一吐為快而已。

到美國以後的生活是這樣的:上半天到明朗的課室去上課;下半天到喧囂的實驗室玩機器;晚上在寂靜的燈光下讀書;常到周末,心情上不自主的要松一口氣,遂靜靜的想半天,寫一篇小簡,寄回國去。

心情之亂;頗像我的書桌,上面由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到愛默生的散文;由馬克士威爾的電磁學到托馬斯吳夫的小說;由微分分析報告到雪萊的詩集與馮夢龍的山歌;這些可以烘托出一個青年精神掙扎的側影。如此,兩年過去了。

兩年過去了,春天又來了。春風會帶來百草,百草會浮起千花,而對於一個異國飄零的人似乎卻帶不來甚麼。我在年初的日記上寫道:這個世界往壞處轉,是歐威爾筆下一九八四年的提前到來:以奴役為天堂;往好處轉,是赫胥黎筆下的“美麗世界”的重現世上:具衣冠之禽獸。看不到輕靈可人的燕子,也看不見明媚悅目的春光。

這兩年來,我一面思維,一面攻讀,卻得到這樣一個悲哀的結語,而這二十幾篇小簡變成了一個寂寞旅人在荒村靜夜中的嘆息聲。

黛玉諷刺惜春畫事之慢,說:大觀園蓋才蓋了一年,惜春畫個大觀園,又蘸筆,又磨墨,畫兩年半不為多。我比惜春畫事還慢,兩年不過畫了二十幾小幅零落的畫,沒有畫大觀園的萬紫千紅,沒有畫大觀園的釵光鬢影,沒有畫大觀園的溫柔富貴,沒有畫大觀園的倜儻風流;而卻把歌舞場的未來,寫成了衰草枯楊;把滿床笏的底蘊繪成了空堂漏室,這不是很對不起讀者嗎?

然而,這二十幾封苦悶愁人的短信,投出去後,得到的覆信可真多,多半是年輕的朋友們,有的在幫助我嘆息,有的在詢問我短長,最動人的還有一個小朋友,為了這些信,竟從那半個地球來看看我。

我感謝這些知音,尤其是在這個時代,“別後寄詩能慰我,似逃空谷聽人聲”,我不會作詩,但,如這些信到朋友的手中,也會帶給朋友們一些靜寥中的歡喜,那是我太大的欣快了。

謝謝“自由中國”讓我把這些短簡集成小書交給書局出版,謝謝編者朋友華苓的始終賞識,謝謝讀者們的鼓勵與贊揚。

最後,我願意把這本小書獻給相知最深,談心最多,前年卻被瘋狗咬死的星沐,我將請一位朋友替我焚化一本小簡,在他荒草沒脛的墓前。


著者於美國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

民國四十六年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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