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大師彼得·杜拉克在回憶錄《旁觀者》中寫到他的奶奶要出國，在邊境的海關辦公室裏，她對著不耐煩的辦事員，突然將四本護照丟在他的桌上。辦事員大吃一驚說："沒有人能拿到四本護照的！"杜拉克的奶奶反問："難道我不是人嗎？"辦事員被打敗了，換上平和的語氣說："可是我只能在一本護照上蓋章……"杜拉克的奶奶突然又發飆了："你的意思是我得自己挑選一本嗎？你是個受過教育的男人，而且還是個官員呢，我只是個笨老太婆，你為什麽不幫我挑一本，讓我在兌換匈牙利貨幣時，得到好一點的匯率呢？"

這位奶奶當然不是什麽"笨老太婆"。她把海關辦事員整得服服帖帖的，幫她選好護照、蓋好章，甚至還半自動半被迫地幫"笨老太婆"和她的孩子提了笨重行李過海關。

這段小插曲，後面藏有重大的歷史變化意義。首要的意義，杜拉克講得清楚明白："在1918年以前，沒有人持護照，更沒聽過所謂的簽證。原本通行無阻的世界，突然間變得沒有護照與簽證就寸步難行……在帝國分裂後的幾年間，新成立的民族國家特別制訂嚴格的出入境法刁難來自鄰近國家的旅客。"

是的，民族國家，這個在今天成了組構世界最基本的單位，這個普遍平常到如同空氣般不被察覺的東西，其實是人類歷史上非常晚近的產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才確立其地位，不折不扣地，是標標準準20世紀的新鮮玩意。在從前帝國的時代，國家疆界沒那麽重要，國民身份沒那麽重要，什麽樣的人有資格在這個國家裏接受什麽樣待遇，更沒那麽重要。那個原本兇巴巴的海關辦事員為什麽輕易被老奶奶馴服了？因為民族國家新規定，明明每個人只能是一個國家的國民，只能拿一本護照，眼前怎麽會冒出四本護照來呢？他錯亂了。那老奶奶怎麽弄到四本護照的？因為新制度還沒那麽完備嚴密，她聰明地運用了殘留舊制的漏洞。她還聰明敏感地意識到新興民族國家的差別待遇原則，所以才將四本護照並陳共列，要海關辦事員幫她選一本入境匈牙利最有利的。

帝國時代，帝國境內的人民當然不可能受到完全平等的對待。然而民族國家興起後，用更嚴苛的眼光檢視、篩選國家境內的人民。理由無他：第一，民族國家的國民身份具有高度獨占性，是這國就不能是另一國，第二，國家認定了國民應該都屬於同一個民族。

民族國家的疆界一劃，同時也就規定了這個國家是屬於什麽民族的。這樣一來，國境內其他民族的人就倒黴了。亞美尼亞人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境內生活了多少世紀，可是當土耳其轉型變成一個"現代"國家之後，亞美尼亞人就被驅逐了，他們不受歡迎的程度到了：如果不肯走，土耳其人就覺得有資格、甚至有義務將他們全數殺光。

猶太人幾千年不曾建立自己的國家，他們散居在歐洲好幾個世紀，在眾多基督徒中繼續奉行他們自己的猶太教。很刺眼，是的，但畢竟也幾百年相安無事。可是民族國家一興起，他們就有麻煩了。以前，沒有一個國家是他們自己的，現在，沒有一個國家允許他們繼續居留。

希特勒上臺以後的德國，反猶情緒最高，把猶太人趕出去的呼聲也最響亮。不過起初行動的目標是"驅趕"而非"屠殺"。然而進一步的問題就來了：舉世滔滔都變成了民族國家，猶太人能去哪裏？哪一個國家願意接納他們？

納粹想盡辦法欺壓猶太人，要逼猶太人離開，卻有眾多猶太人完全無處可去,於是在戰爭激情下，德國人開始了匪夷所思的"種族徹底清滅"的"最終解決"。將近六百萬猶太人在德國人手中殞沒。這項不堪描述的事實，堅定了猶太人建國的決心。沒有國就不會有家，這成了20世紀民族國家打造的鐵律。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復國"，於是巴勒斯坦人無處可去了。

為了實踐自己的"雅利安民族國家"，德國成了最邪惡的加害者，不過很多人忘了，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德國人本身也成了民族國家的受害者。沒有人再相信那麽廣義的"雅利安民族"是適當的國家基礎，更細部的匈牙利、保加利亞、捷克民族等取而代之，於是在這些新興民族主義者眼中，不管因任何理由而到他們國家的德國人，就成了"異類"。這些"異類"，一部分被遣送回了德國，可是更大一部分在戰敗德國根本無法提供任何保護的情況下，慘遭屠殺葬送。這樣喪命的德國人，應該也在數十萬人之譜。

20世紀人類新發明的名詞中，有一個是"種族清理"，另一個是"種族滅絕"，在這兩個名詞下可以列出的重罪，簡直驚人。一直到90年代，由蘇聯瓦解後引發的連環效應，前南斯拉夫境內，依種族、宗教界線殺成一片，還有非洲盧旺達十萬人遭到強暴、屠殺的慘劇。

這樣的歷史制造了什麽？制造了一個愈來愈符合民族國家想象的世界。經過人口交換、清算、強迫改宗，這個世界中存在著多種族狀態的國家大幅減少了。可是如此就能讓20世紀的民族沖突從此絕跡嗎？

不能。因為一種"民族計較"的心態已經在每個人心中種下了自以為是的模式。即使在舊標準下已經只剩"單一民族"的國家，人們也會去發明出新標準，做更詳細的分別。方言之間的差異，生活習慣與歷史記憶的差異，很容易就被上綱成為民族矛盾，成為應該用國家力量來驅離、清理的異類。

而且也就在犧牲掉上千萬性命才造成的全面"民族國家化"版圖上，又有了因商業貿易利益帶來的，球化趨勢。全球化促使人們再度開始流動，跨國企業、跨國勞工、跨國難民雖然基本仍在民族國家的規範下拓展其勢力，然而從長遠看這些現象將制造許多國家的內部緊張，進而終將挑戰、顛覆民族國家的邏輯。

我們活在民族國家的價值裏，我們也都隱隱感受了"民族計較"與全球化帶來的壓力。至少我們應該理解民族國家這些邏輯過去曾經讓人類付出了多麽昂貴的生命財產代價，才能在面對下一波巨變時，避免那些血腥、可怕的事情再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