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湖上閑思錄》緊張與松弛

無意識的心理狀態,見稱為近代西方心理學界一大發現。人心不完全在當前的意識中浮現,還有好些隱藏在當前的意識之外的,好像有一條界線存在。浮現在此界線之上的,成為意識,沈澱在此界線之下的,當時並不意識到。此一界線,心理學家稱之為意識閾。閾下意識又稱潛意識,又稱無意識。但此只是一個約略譬況之辭,也可說當下意識成一圈,排擠在圈外的,一時意識不到,也可稱為外意識,或邊意識。此種閾上與閾下,圈內與圈外,也並非有一截然鮮明的區劃,只是逐漸模糊,逐漸黯淡,乃至於完全不知,也並非永遠如此區分著。實際上則常在變動,有時閾下的升起,閾上的降落,圈外的擠進,圈內的逸出,因此心態時時刻刻在變。總之當前意識到的決非人心之全部。論到此閾下閾上或圈外圈內意識與潛意識之分量及界域,亦各人不同,各時不同。有些人在有些時,可以說閾上的意識只占極少一部分。有人有時則閾下意識少,閾上意識多了。或說此意識圈放大,圈外少了,圈內多了。有人有時反此。有人有時閾上閾下圈內圈外的變動疏松而靈活,有人有時則變動甚難。所謂變動難者,即是閾下的升不到閾上來,圈外的擠不進圈里來,如是則成了心態之硬化。有人有時閾上閾下或圈內圈外雖有隱顯之別,而並不感有沖突。有人有時則潛意識與顯意識沖突了,甚至於破裂成兩個人格。譬如一個政府,由社會下層革命,或四邊外族入侵,割據反叛,形成無政府狀態,或兩個政府對立。這些花樣,近代西方心理學家研討得極有興趣,大致已成為一般常識了。 

其實意識只是人心隨時一個集中點。人心必向某一對象而動進,此種動進,心理學上亦稱注意。注意所在便成意識。一切意識,都湊聚在此注意點之中心與四圍,漸遠則漸模糊而成無意識或不意識。因此閾上閾下與圈內圈外之分,其實只是對當前一個注意點的親近與遠隔之別。注意點轉移,則全個心態亦隨而轉移,親近與疏隔的部位換了,便說圈外的擠進圈內,閾上的降入閾下。若使此心對一切全不注意,不向任何一對象而有所動進,那時則此心便如模糊一片,圈內圈外閾上閾下的界限泯失了。人在睡眠狀態中,便成此象。心的集中,你須用一些力量來控制。那些控制力薄了,心便散漫,全不控制,心便集中不起。當你想睡眠時,你必試使你對心的控制解放,讓心散了,對外全不注意,便易入睡。當你睡後初醒,你必試使你對心的控制加強,你只一加控制,你心便興奮集中起來,便成覺醒狀態。如是則那條所謂意識圈或意識閾,本由人心集中時所引起。你把你所要意識的集中起來,把不須意識的排擯在外,扼抑在下,便成意識與不意識之兩半。你控制集中的力量強或弱,便成心態之緊張與弛散。緊張心態下意識容易鮮明,但亦容易分成兩半。弛散心態下,意識不容易鮮明,但此心卻容易溶成一片。 

莊子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人心集中注意,其原始必有所要求,此即莊子之所謂嗜欲。因你有所要求而把自心集中起來,合你要求的,讓進意識圈,鮮明活躍,不合你要求的,排除在意識圈外,模糊黯淡。你把你的心如是般一組織,有好處也有壞處。譬如人群組織一政府,自然有它的需要。但在政府內的,當權用事,在政府外的,便閑散沒用,而且壓抑不自由。《列子》里有一段寓言,說一人入市,見金即攫,為人所捕,問何膽大,答作雲,那時見金不見人。這是他注意太集中了,情緒太緊張了,想攫金的嗜欲深,因此雖有旁人,全不顧及,心不在焉,視而不見,把眼的天機窒塞了,這正是莊子話的一個好證。從歷史講,死去的人的力量,實在遠比活的人的力量大。把人的一日講,夜里睡眠時的力量比日間醒覺時的力量大,一切聰明氣力,都在夜里養息,再在日間使用。從當前一刻間的心態講,意識圈外的邊遠意識,比意識圈里的中心意識並不是更無用。莊子之所謂天機,正要讓此種邊遠意識活潑參加到中心來活動。你若排除太甚,壓抑太過,不僅使你天機淺塞,而且要生出反動,引起紛擾。正如一個政府,太求堅固了,太愛集權了,使他與下層社會太隔離了,不僅要減輕這政府的智能,而且要引起革命,使此政府不免於顛復。心理學上所謂人格破裂,神經錯亂,乃至一切瘋狂狀態,莫非此心太緊張太壓抑所致。較輕的癥候,便是夜里做夢,日間那些被驅逐在意識圈外的邊遠意識,一到夜里,你的控制力松了,他們便偷進意識圈肆意活動。那時雖非人格破裂,雖未走入瘋狂境界,但總是你心里的紛擾與反動。莊子說:“至人無夢”。這一境界,便是告訴你心象安恬,精神平帖,全人格協調一致,你心里沒有反復不安的分子潛伏著,那種心態一到日間,自然神志清明,天機活潑,可以泛應曲當。《易經》上說:“通晝夜之道而知”。便是此種境界。你若太凝視一個字,凝視得太集中,太緊張,反而對這一字形惶惑認不清。你若使勁要找地下一個針,用盡你的眼力,那針反而找不到。你能放松些,散淡些,讓你的視力天機用事,那針忽而會自己投進你的視線,無意中覕見了,全不費力。這是你易懂的鐵證。 

讓我們把人心約略分成緊張與松弛的兩型。緊張的人,譬如一個手電筒,你把光點擰得緊湊,光力是強了,光圈亦縮了。松弛型的,譬如手電筒的光點,反擰過來,把光圈放大,但光力則微了。慣於緊張集中的人,他常把心力用在一點上,四外的全排除,因此易深入,也易偏至。慣於弛松散淡的人,他並不把心老集中在一點上用,因此他所見較寬較全,但不深刻,不細致。在理智上講,前一型的人,宜於在自然科學上探求。後一型的人,宜於在人文科學上體會。從情感上講,前一型的人是強烈的,富於侵入性。後一型的人,是平淡的,富於感受性。西方民族比較前一型的多些,中國人則比較後一型的多些。這種區別,還是由於自然環境及其生產事業而來。沙漠遊牧人與海洋商業人,因其生活迫蹙,事事有所為而為,容易造成心理上的緊張習性。平原農耕社會,生事寬閑,無所為而為的時候多些,容易造成心理上的松弛習性。西方自然科學是緊張心緒下的產物。他們愛把一切不相干的東西盡量剔除,專從一點上直線深入,因此便有一切科學知識之發現。宗教也是緊張心緒下的產物。一切西方宗教經驗下之種種見神見鬼,在心緒松弛的人看來,都像是神經過敏。若把心理分析術來說明,其實便是他的邊外意識侵入中心而引起。凡屬熾熱的宗教心理,必帶一種最強烈的天人交戰之感,在其內心深處,必起一番大革命。因其平常心理組織太堅強而硬化了,一旦失卻平衡,閾下意識圈外意識沖進心坎,把原來的中心組織徹底推翻,徹底改造,人格上發生大震動,舊人格崩演,新人格赤地建新,這是宗教經驗里的最高境界,使人如瘋如狂地走入一新天地。在宗教里算是神感,是天賜,是上帝降靈。其他如戀愛心理戰爭心理,也都是緊張型的產物,都要火熱地不顧一切地向某一點沖進。全部人格集中在這一點上,若把閾上閾下來形容,他的心理狀態,應像一金字塔,閾上的凝結成一尖頂,便是他戀愛的對象,斗爭的對象,其他一切,全壓制在塔底下,壓抑得透不過氣來。這種心態根本不安和、不寧定。在愛神腳下,在戰神旗下的,易於瘋狂,也易於回過頭來皈依上帝,信仰神力,其實上帝和神力,正是他邊外意識侵入中心之一番大革命。莊子書里常頌贊一種虛靜的境界,後來禪宗說的常惺惺,宋儒如周濂溪所謂靜虛動直,程朱所謂居敬。常用這些工夫的人,染不上愛魔,走不上火線,不能戀愛,不能戰斗。所謂虛靜,並不要他心上空無所有,只是松弛,不緊張,無組織,平鋪地覺醒,把全個心態敞開,開著門,開著窗,讓他八面玲瓏,時時通風,處處透氣,外面的一切隨時隨地可以感受,內面的一切隨時隨地可以松動,全局機靈沒有壓抑,沒有向往,這時是常惺惺,是敬,也是活潑天機。如是的人,全個心態融和。譬如一杯清水,沒有一些渣滓,不在自己心里築圍墻,不讓有閾下或圈外過久有壓抑排擯的心能。如是的人,也不能信宗教。所謂不能信宗教,只是不會有那些見神見鬼的宗教上的活經驗,他將感不到那種天人交戰的大決斗。那種天人交戰的大決斗,東方人反而看不起,認為是人格上之不健全與不穩定。如是的態度,用在理智上,也不會閉塞各部門各方面,只向一點直前鉆,因而不能發明近代西方自然科學上的種種新知識。 

前一種緊張心型,應用在宗教上,是上帝與魔鬼之對立。應用在哲學上,是精神與物質的二元論。應用在政治社會的組織上,是階級與法治。應用在人生上,是強力奮斗與前進。應用在理智上,是多角形的深入與專精。後一種松弛心型,應用在宗教上,是天人合一。應用在哲學上,是萬物一體的一元論。應用在政治社會的組織上,是大同與太平的和平理想。應用在人生上,是悠閑恬淡與寧靜。應用在理智上,是物來順應,斟情酌理,不落偏見。東西雙方一切文化形態,全可從此一分別上去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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