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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在友人家做客。友人乃中年書法家,舉辦了國內國外個人書法展後,名聲鵲起,墨跡就很值錢來。
正聊著,忽聞敲門聲。友人妻開了門,讓進一位20多歲的青年。看其衣著氣質,不但是外地人,而且定是山里人無疑。
他在門外聲稱要找“汪銘老先生”,歸還一樣東西。
汪銘老先生,友人之父,數年前已故去。生前也是一位名字極有分量的書法家”“。
友人問青年從何處來?
答曰從大興安嶺林區來。
問歸還什麽?
青年猶豫不語。
於是友人將青年引入另一房間,指墻上其父遺像說:“我是你要找的人的兒子。而且他只我這麽一個兒子。”
青年沈吟半晌,默默從肩上取下布袋,放於桌上。又默默從袋中取出布包,一層、兩層、三層,展開三層包裹,現出一塊硯來……此硯不尋常!
開扇般大小,一寸許厚,呈雙龍護月形。中間圓如滿月的硯面,石質堅韌,光潤瑩潔,紋理縝細。雙龍雕刻,刀法俊秀有力,精湛渾樸。
好一塊古色古香的文房之寶!
友人不禁“呀”了一聲,急問:“此硯是怎麽落在你手中的?”
青年說:“為了歸還,十幾年間我專程到北京四五次,尋找它的主人尋找得好苦!今總算尋找到了,我也從此了卻一樁心事……不過我現在好渴……”友人立即吩咐其妻:“快沏茶來!”並將青年從椅上讓座於沙發,恭而敬之,待為嘉賓。
青年飲了幾口,講出下面一段事:22年前,大興安嶺某農場的一個伐木隊里,來了一個人,一個神色沈郁、50多歲的勞改分子。
當天,伐木隊長向自己手下的30多名伐木工人打招呼:“我看此人,衣物很少,書卻挺多,準是個學問人。他一有空閑,就坐下看書,到了這般田地,仍不失學問人的習慣,可見身未觸法,心內無愧。他不卑不亢,滿臉正氣,這年月,蒙受不白之冤的好人不少。咱們誰也不許為難他。別給自己、給下輩人做陰損缺德的事端!”
虧得有伐木隊長暗中庇護,誰也不曾刁弄過他。
那當年的伐木隊長,便是尋上門來歸還古硯的青年的父親。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證明伐木隊長的判斷不錯。那人果然外儒內勇,顯示出了令人欽佩的品格……一頭熊,闖入伐木人家屬住的房子。炕上正睡著一個未滿周歲的孩子。那孩子不是別人,正是歸還古硯的青年。熊,就臥在孩子身旁,像狗一樣,將嘴巴伏在兩只前掌上打盹……所幸孩子一直熟睡著。但那熊,也仿佛要廝守著孩子,一直打盹到天明似的……幾個小夥子,再也按捺不住性子,一人攥一把利斧,要闖入屋里……他們被那接受改造的人攔住了。
有人取來一桿獵槍,從窗口偷偷伸進去……也被那接受改造的人攔住了。
他說:“如果一槍打不死它呢?我曾遇到過類似的情況。熊在這種時候,一般不傷人。最穩妥的辦法,是有人進屋里去,將孩子抱出來……為了以防萬一,槍瞄著熊也是必要的。但不到萬不得已,不可開槍……“進屋里去?……”人家反問:“誰……”“我。”
他以他所主張的方式救出了那個孩子……大森林里,即使在當時那種年代,也有著跟外界不盡相同的判斷人的方式和標準。他在伐木工們的心目中成了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伐木隊長公然和他交上了朋友,毫無避諱地和他稱兄道弟,還經常請他到家里去喝酒……一天,他伐木時,碰上了“吊死鬼”。這是有經驗的伐木工也要小心對付的情況─一棵已經伐斷的樹,被另一棵樹半空“扯”住。這同開山炸石的人碰上了“啞炮”一樣。
他碰上了兩棵斷樹被同一棵樹半空“扯”住的險情。伐木工人把這種險情叫作“二常聯手”。意思是黑白無常串通一起,企圖取人性命。
他打準了第三棵的倒勢,開動了電鋸。
森林里突然刮起一股風。那風起得好疾,好猛。他剛聽一聲大喊:“閃開!”
——擡頭看時,兩棵斷樹被刮得脫了依持,淩空向他壓頂砸下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迅速的反應,就被人推出一丈多遠,跌倒在雪窩里……參天大樹響著枝杈斷裂的呼嘯之聲轟然倒下……樹干之下,壓著的是伐木隊長……半月後,他離開了大森林。誰也不曉得他將被弄到哪里去,他的命運將如何,等待他的是兇是吉。
他自己也難預測。
他沒有忘記向伐木隊長的妻子告別。
他對她說:“你們母子以後的生活肯定會很艱難。我處於這般田地,又身無分文,無法報答對你丈夫對我的救命之恩。也無力周濟你們母子。只有這塊古硯,是傳家之寶,值錢的文物。你們母子就把它收下吧。有機會變賣掉。可維持三年五載的衣食。”
他雙手捧硯,摯誠相贈。
伐木隊長的妻子雖感激涕零,卻堅拒不受。
最後,他嘆息一聲,說:“就算我將它寄托於你們吧。若是哪一天,我的處境略有轉變,就讓孩子帶這塊硯去找我。我會把他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友人及其妻聽至這里,不禁四目涕視,我看得出,他們內心里都活動著些微妙的想法。
友人囁嚅地說:“可是,可是我父親……我剛才告訴過你的,他已經去世了……”大興安嶺林區來的青年說:“我母親也去世了。我母親去世前,再三叮囑我——將來一定要尋找到這塊硯的主人。既然當年講好是寄托於我們的,我們就一定要守信用,一定要想辦法使它物歸原主。所以,我千里迢迢又一次來到北京,不是希望能在北京尋找到一位有理由依靠的監護人,只是為了歸還這塊硯。除此沒有別的目的。”
友人夫婦,頓時肅然。
青年又說:“允許我再看一眼老先生麽?”
友人愧曰:“當然當然。”
於是第二次將青年引至其父遺像前。
青年對遺像三鞠躬後,拱手作別。
友人問:“你可知此硯現在值多少錢?”
青年回答:“3年前曾有人出兩萬元高價求買。雖家境貧寒,但畢竟是信托之物,不欲換錢。”
友人感慨地說:“這是一塊安徽歙縣出品的古硯。從民間傳至過宮廷,又從宮廷流失於民間。歸於我家祖上,至今已相傳七八代之久。撫之如柔膚,叩之似金聲。素享“孩兒面”之美譽。蘇東坡曾讚“孩兒面”——‘澀不留筆,滑不拒墨’。
可不是區區兩萬元就能買賣之物啊!”
遂向其妻暗使眼色,其妻領悟,轉身入另室。片刻而出,執一信封,贈向青年,言內有五千元,聊謝歸還誠意……青年堅拒不受。
其妻無奈。
友人說:“請稍候。我為你寫一條幅,可願收下?”
青年微笑,說這是很高興收下的。
於是友人鋪展紙幅,便用那“孩兒面”細細研墨。研罷,懸筆在手,似一時不知該寫什麽,側目求援視我……我沈吟有頃,想出四句話:世人皆圖幣,君子古心來孩兒面依舊,樸拙放異彩!
友人隨聲落筆,果然龍飛蛇舞,硬撇柔捺,蒼折虬勾,墨跡不凡,一流書法!
我望著那青年,心中暗思——好一段古硯情!好一塊“孩兒面”!好一位品性古樸未染的青年!……讓心靈被銅銹所蝕的我輩太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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