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北京人講話,分不清作家與坐家,也許北京人是分得清楚的,可我聽起來好像作家就是“坐家”。認了,作家確實也是個坐家,大部份的時間是坐在家里伏案寫作,天長日久,練就了一身的坐功,這是基本功,要坐得住才能寫得出;坐立不安,神魂不定的人恐怕是寫不出文章來的。當然,也有人是站在那里寫作的,外國有,中國也有,這是一種特殊的寫作習慣,我們也把它歸入坐家之列,不能算是“站家”。還有一種人是坐在咖啡館里或是住在高級賓館里寫作的。坐在咖啡館里寫作的是外國人,我們中國人一向是不管人家的事情,暫且不論;坐在高級賓館里寫作的倒是以中國人居多,不過,這是也一種暫時現象,因為一旦無人為他們付錢或免費時,他們也就只能是回到家里,回到“坐家”的原位。

作家、坐家總是離不開家,他們雖然是坐在家里寫作,寫的卻是千千萬萬個家,別人的家或自己的家。曹雪芹寫的大觀園是自己的家,巴金更不用說,他的書名就是“家”,世界上的文藝作品總是離不開家。當然,話也不能說死,“樣板戲”《龍江頌》中,那個叫江水英的英雄人物就沒有家。能寫出那樣的“樣板戲”來也不容易,一般的作家離開了“家”是難以操作的。海誓山盟,死去活來,好心的作家也只是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成眷屬者成家也。男女移情,第三者插足,或破壞,或重組者家也,寫愛情小說的人離開了家就沒戲。寫金戈鐵馬,疆場馳騁,那也離不開家,“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即使寫大禹治水,你也不能不寫他的三過家門……

作家、坐家,坐在家里寫千家萬家,首先,他的坐處是在自己的家里。因此,他所坐的那個家對他的寫作來說往往是決定性的。家庭和睦,夫唱婦隨,那沈三白就寫《閨房記樂》《閑情記趣》。一旦愛妻有勃於高堂,蕓娘病居楊州,連溫飽都成了問題,這位蘇州才子也就只能寫《坎坷記愁》了。家對作家來說不僅是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到了風雨如磐,泰山壓頂時更是性命攸關的。在那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作家們如果家庭和睦,夫妻諒解,如果不是被折磨至死的話,大都還能挺得過來。如果外挨批鬥,內受責罵,那就覺得活著也沒有什麽意思,不如一死了之。我所知道的幾個未能挺得過來的人都是如此。現在的日子好過了,外來的、非經濟的沖擊不多,可在那三五年來一次的時候,一個倒黴的作家逢頭垢面,外創內傷,踉踉蹌蹌地滾回家來,家已被抄,徒然四壁,可是關起門來也能把一天風雨拒之門外,聽不到嘲笑聲,辱罵聲,吼叫聲。這時候有人給你端來一碗熱湯,包紮你那流血的傷口,一家大小抱頭痛哭,相互慰藉,用淚水把傷口洗凈,用慰藉使人的心靈恢復了平靜,覺得這世界上還有理解,還有真情,還有我值得為之忍辱負重,跌打滾爬的人,打起精神活下去,以待河清之日!作家可以從自己的家中看到文學所追求的人和人之間的理解、真情、愛心、相依為命等等不是虛妄的,是可以企求的。活著,不僅是為家人活著,也是為文學活著,家啊……

作家、坐家。坐在家里寫作的人也不完全是寫自己的家,家有小家和大家,有你家和我家,家家都有一本可念的經,難念的經。有真經,有假經,歪嘴的和尚念真經,饞嘴的和尚念假經,真真假假念不完的經。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每一個家庭都是社會的不可分割的部分,諸多家庭成員的活動便掀起了政治風雲。政治是宏觀世界,家庭是微觀世界;宏觀調整著微觀,微觀制約著宏觀,互不可分。寫小說的人說是從一滴水中看一個世界,那意思是說看一個世界,而不是看一滴水,是從一滴水中來看世界的折射,世界的縮影。所以說作家坐在家里寫家,其內涵並不是局限於某個單一的家,而是從家庭幅射至社會,或從社會歸納至家庭。寫家庭和寫瑣事並不完全相等,《閨房記樂》也只是《浮生六記》中的一個部分。

作家、坐家,坐在家里寫家的作家如果能把家寫好,寫成一個社會的縮影,一個世界的折射,那也算得上是一個好作家。

1997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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