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著張藝謀拍攝的《我的父親母親》，和一路下來的《英雄》、《十面埋伏》這一票貨，人們都說是“唯美主義”，說到那大把的主旋律MTV,申奧、申博宣傳片，報紙雜志也總是愛用這話來當主題詞：“唯美主義”，許多時候也聽不出來這話是捧還是貶。

本來，唯美主義這個詞在那幫搞藝術的老外那裏早就有固定的說頭。唯美主義是個運動在上上個世紀後期基本以英國、法國為中心，後來波及歐洲。那些藝術家完全信了那個老康德的概念，堅信藝術就是純粹的感覺的興起和發動。其實這倒是符合“美”這個詞的本意。唯美主義藝術家的口號是“為藝術而藝術”，在他們，藝術的狂放追求是與生活態度沒界限的，他們開著磁懸浮列車直接從藝術行為過渡到生活態度的。在他們那裏，追求唯美就是追求新奇，就是要突破疆界，他們對美的追求也要包括審不舒服的東西，包括審惡心、審刺激、審醜、審死亡、審荒誕。華爾特·佩特是他們中特別能給自己的追求說出點道道的人物，被稱為他們的哲學家。對於當時的唯美主義活動，這個佩特大概有點像今天的郝舫和嚴峻對於今天大陸的搖滾界和搖滾人。英國的奧斯卡·王爾德是他們中最狂熱的倡導者，要是說到法國，就要數那個大名鼎鼎的波特萊爾，就是寫《惡之花》那一位。聽聽這書名大概就知道他們有多可怕，不是說“真、善、美”全來到了、全統一在一起了才能叫藝術嗎？怎麼歌頌起什麼惡的花？還有一個意大利的加布裏耶萊·鄧南遮，他的唯美主義作品也曾風靡一時，為許多作家所仿效。他寫的一系列唯美主義小說、戲劇都頗為“憤青”，他最愛表現藝術同環境的沖突,刻劃利己主義者的病態心理。後來，意大利進入帝國主義階段，鄧南遮立即變為軍國主義吹鼓手，歌頌肩負統治使命的“超人”，鼓吹民族沙文主義，為法西斯張目。唯美主義藝術後來的重要走向是頹廢主義，這又把咱們這裏的許多人氣壞了。一切為了追求美和對“惡之花”的迷戀對他們來說就是生活方式。波特萊爾嫖娼、吸毒，王爾德享受同性戀等先鋒性生活的刺激，這些是與藝術觀念互相啟發互相模仿的。唯美主義包括讓人難受的反應，經常觸及藝術探索的前沿和社會觀念的一些有沖突的邊界。

這樣一看唯美主義的原來臉孔，我們這裏的中學生也會告訴你，這在咱們這可不行，我們這裏的許多超級重點大學的老師、文化宣傳口子的領導幹部要對唯美主義說不的。“為藝術而藝術”和頹廢主義的理念從來是絕對的“政治上錯誤”。解放前，中國三十年代的文學和電影中都有愛好這一道的，在解放後的文學史中就一直是反面教材，被罵得狗血噴頭。

就張藝謀的後期電影、申請片和春節晚會來看，如果用唯美主義來描述它們，要麼是波特萊爾、王爾德覺得受侮辱，叫嚷出了敗家子，怎麼能把唯美主義弄成這個樣子；要麼是中國的藝術家喊冤枉，說自己沒那麼頹廢、墮落。唯美主義者的理想和實踐是：生活為了藝術，而我們這裏，你拿這個可誰都不要想考倒，從中學生到高等藝術院校的學生張口就會告訴你：藝術來源於生活，服務於生活。換成毛澤東先生的話叫做“文藝為工農兵”。

那我們這裏的電影電視的確有特色、有成就，看起來的確養眼啊，就沒點說頭？叫我老郝說啊，那應該喚作個“唯漂亮主義”。當然，張藝謀只是營造“唯漂亮主義”的大師之一，其他許多人也都不輸他多少。電視台導演、政府宣傳幹部都在齊心協力營造這個“唯漂亮主義”。看看那個權威性的主導電視台的專題片、宣傳片、政治歌曲MTV就可以得出結論，這一風格在這裏的文化氛圍和宣傳導向中是日常必需品。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也是這一風格的主要營造場和典型代表。

比如《十面埋伏》，它的主要看頭也就是漂亮。那麼明亮、絢麗、光鮮的視覺風格我在香港、台灣的武打片中還真沒看到過。可是它沒有武俠片的力度和神韻。它那種“唯漂亮主義”的美學趣味是咱們這裏藝術家的最愛。

為什麼大家都好上這一口？因為這在目前中國是一種政治上絕對保險的設計，絕對討好。就政治上的有意識或無意識呼應和出品方要求完成的作用來說，它多少具有些提升國民自豪感的目的。咱這裏文化多彩、生活光明、人民都是笑臉迎五洲客，我看了經常想舉雙手向天喊一聲抒情的“啊”。

有看官說，這個詞是你現編出來的吧，漂亮就漂亮吧，還主什麼義。它到底有什麼意思沒有。其實，“唯漂亮主義”的那些說頭就用幾個產品廣告詞和中學生寫語文課文分析的那點常用套話慣用語就能說清楚。

 第一要求，娃哈哈純凈水。純凈、明亮，這是唯漂亮主義一眼看上去的明顯性質。畫面要求色彩的飽和，畫面中的空間呈現、大氣透視都很要求很“透”。這類作品的畫面和和音樂有一種光滑而明亮的華麗。這從這類片子視覺上的明亮影調、華美服飾和壯麗河山可以看出來。

塞跟得，大家整齊邁腿。就是說，要壯美，或者用人們形容《英雄》的詞就是大型團體操的趣味。“唯漂亮主義”的主要美學意味是一種富有豪情的宏大式呈現。常喜好用大的平面性場面和眾多的整齊排列人群。

這類宏大性的壯美場面和整齊隊列的趣味喜好不是一天兩天練就的，就觀眾來說，這種觀看經驗是在中國現代史中的大型群眾集會和大型團體操中訓練出來的。要從創作者這一頭說，這種藝術格式和大場景的安排方法也是從那些活動和歷屆在中國舉辦的運動會、博覽會的演出中積累的經驗。

色得，要說事，主題明確，緊扣中心思想。簡單說就是緊密性、指向性、程式化。這些風格和意象是在各種申請片（申奧片、申博片）和主旋律電影、MTV、春節聯歡晚會、中央電視台的重大政治節日宣傳片中發展起來的，它的視覺和聽覺呈現方法是逐步規範化、定型化、程式化的。

看看雅典奧運會的開幕式就知道啥叫創意，啥叫空間感、簡單。“唯漂亮主義”的作品卻沒有那種天馬行空的飛揚感和真正的浪漫性。所以我從來不用浪漫來形容這種風格。中國大陸的許多觀眾也都有這種觀感：這一類作品的看起來感覺比較緊，主題思想是說得明確、清楚了，但是沒有創造和飛騰的輕靈。這類作品觀看時的感受有幾分僵硬，顯露出過分刻意的設計感和對元素的計算式編排。這可能是因為其中藝術意象和希圖傳達的意念之間具有緊密的、比較直接的關系。我認為用米蘭·昆德拉的“抒情”概念能比較好地說明這種風格。

特點第四，到處鶯歌燕舞，寫出光明一片。從小學到中學大學，我當學生當老師，被教、教人的都是兩個詞：要積極、向上，具體表現就是要求歡樂、愉悅。與明亮、純凈的視覺風格和抒情的、大調性走向的音樂相統一，這些作品的情緒一定要歡樂、輕松，其中的人臉一定要笑。一般要把整體情緒營造得輕松、飄飄然，讓觀眾感到一種安然。春節聯歡晚會的一些歌詞比較能代表這一類作品的歌詞常用語：“好日子”、“盛世”、“享太平”。

特點第五，它的電影、電視鏡頭有個常用詞表。我可以把必須拍攝鏡頭的菜單列出來，諸位不用花學費，也不必挨招生辦騙子用什麼計劃外招生名額收費來宰割，你也能無師自通，照我這裏菜單拍點鏡頭或者找點資料，剪輯一下也能做出春節晚會或者主旋律大歌片。“唯漂亮主義”有固定的視覺風格和常用圖像：壯麗的古代城墻、美麗的河山、艷麗的古代皇宮服飾和今天少數民族的服裝、飛舞的紅綢、京劇舞蹈、上身赤裸的打鼓壯漢（近年來已經從腰鼓改打大鼓，打鼓者從陜北佬、莊稼漢改為古裝華服士兵或宮中閹人）、孩子們塗紅了的笑臉（以後訓練小孩要註意，一定要讓她們適應突然燃放的鞭炮、身後突然爆發的氣柱、和腳下急速升起的化妝成燈籠之類的高台）。還有這些也必不可少：抒情的詩歌朗誦腔調和誇張煽情的音樂、現代化的高樓和立交橋、天安門上煙花噴放的夜空。在一部表現盛唐皇帝的電視劇中，唐朝皇宮的夜空也有煙花綻放。

最後一條，高高在上，堂會心理。為什麼人的問題是根本問題，你要感覺到你的這些電影、電視歌曲是給上頭官員看的。你要想著你是唱堂會的，你的戲是要送到宮裏頭去的，你這樣想著就對了。眼睛不要朝街上看，不要朝胡同裏那些小草民看，更不要朝農村看。這類作品與當代小百姓的生活關系不大，這種不相幹表現在你拍什麼東西上，也表現在這些圖像背後的那些社會景象和氛圍上。不要把它們與中國當下現實胡亂聯系，要學會“髙路入雲端”。除了歌曲，許多宣傳性專題片中經常沒有台詞，這大概是為了體現不爭論學說、可以使觀眾眼睛舒服耳朵享受，少費心思少琢磨，避免那麼多沒事找事的瞎分析、亂闡釋。

“唯漂亮主義”的電影電視看起來特別輕松、舒服，送我飄然入夢鄉。（收藏自2008-08-15愛思想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