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琤《歲月邊緣》歌的悲涼

生活中的繁重與瑣碎使我感到萬般無奈和煩躁時,那些陳舊美麗的小歌又會回到我唇上。當歌的悲涼將心中的焦灼滌凈,眼前的世界又重新恢覆清明。

多麽不可解!我們追求的不是快樂和幸福嗎?偏又只有悲傷與寂寞才能使我們咀嚼出更深更豐富的人生意義。也許這就是赫胥黎所發現的定理:“快樂本身原是一種消蝕,我們真正珍惜的情感常來自悲戚與憂傷。”也許,這也是為什麽當我迫切地需要勇氣和歡樂時;會去琢磨那些悲涼的小歌。

“客中不禁思起故鄉,兒時遊釣不能忘。不禁思起我的故鄉,萬重煙水勞相望,思我故鄉,悠然神往。舊事回首半渺茫……”

異國天底,誰說我們不似海涯漂萍?沒有風浪時的安定也只是一時的滯留。蒼白孱弱的根莖;終難穿過異國文化的伏流而紮根落實,在那經常不禁客中的感覺裏,總難免思及煙水之外永難再得的歡樂時光,多麽慚愧!我曾那樣不經思索地嘲笑;三五舊友相聚時談的總是過往。也曾嘲笑,朋友們不惜開車百裏,只為了中國城中的一日盤桓。更曾嘲笑,紐約留學生在麻將桌上那種拋天擲地的數回角戰……這些,就像我沈浸於歌的悲涼中一樣,原只為了減輕現實的繁重,或者從記憶中吸取一點過去的陽光。海涯外,並非都是天遼地闊。眾生營營,屢樓重閘之中竟也安於蚤居。噢,多少悲哀?炎黃子孫的世界,竟也失落了神州山水的靈秀與豪邁!

※ ※ ※

“夢偃臥搖籃以啼笑兮!似嬰兒時。母食我甘與粉餌兮,父衣我以彩衣。

時恍惚出門辭父母兮,嘆生別離。父語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語我以早歸……”

曾幾何時,人生中大部分韶光都已拋擲,然而唏噓中也不免帶著幾分悲壯;我們拋擲了青春,也拋擲了許多年輕時的過錯、淺陋、和虛榮。眼見下一代的牙牙學語、頑皮嬉戲,我們自己兒時情景便又幾許依稀。而當年親恩如山便在對下一代的辛勞中深深體驗與愧疚。記憶中有一首愛爾蘭民謠。當年只喜歡它悠揚的曲調,如今更懂得歌中的悲涼:“丹尼孩子,萬谷中笛音響起,直曳山邊。夏日已逝,玫瑰漸雕。你必遠去,我必死亡。歸來吧孩子!當夏日泛漫田野;或白雪凜冽山顛。我仍在此──迎你於陽光下,或者,埋骨於陰影中……”一個愛爾蘭老父淒楚醇摯地懷念他遠去的孩子。我們都是曾經被叮嚀,被祝福、被懷念的孩子。鄉土的綺麗,親恩的厚重,都不曾留住我們那顆向往遠方的年輕的心。幾番風雨。稍整羽毛時,卻又警然於“邯鄲學步”的矛盾,自己文化中的步態漸形蹣跚,而羈旅鄉愁卻又日漸濃切。滿懷感慨賦歸時,也許,也許陽光下但見親長白發飄然。也許,也許黃土一坯早已隔絕了另個永恒的世界。

※ ※ ※

“夏日最後的玫瑰,入秋猶自紅,所有可愛的伴侶,不覆舊時容……

我當步隨塵後,當友情雕盡,當愛的珠玉不覆晶瑩,當誠摯的心靈萎頓,當心愛的人們分飛……”

抵足談心的過往,恣意狂歡的時光,遠了!我們的生活都被職業套成大大小小的圈環。遺忘了圈外那個曾和我們相系的世界。偶而靜思,但感知交已半零落,親友各自西東。在這個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大千萬象裏,我們竟有時如此淒獨。噢,逝去的豈僅是似錦華年!

去年深冬去加州訪潔。在她家後院的涼台上,我們披一身加州冬日特有的溫暖陽光。清茶一杯,恬靜四野,我望著她略帶倦容的臉,記起另一個遙遠的冬日下午:我們躺在草地上看書,將毛衣蓋在頭上,撐起一個屬於我倆的寧靜世界。眼光從書本上移開,相視而笑。開始不著邊際地說著將來:“……那時,我在海邊築一間小屋,你會來和我一起住嗎?”我說,耳邊似乎已響起了濤音,

“唔……那時,我也許已經結婚了……”她慢吞吞地答,眼光裏似乎已捕捉了未來的幸福。

“我還是一樣歡迎你來,你和你的他,還有……還有你的三個小搗蛋!”我笑著揶揄她,她舉手捶我,我一躲,毛衣摔落一邊,冬日的陽光燁然地瀉在我們書上。

現在,她果然有一個他,三個小搗蛋。只是我卻永遠失落了那個海邊小屋的夢想。喝一口茶,我輕松地說:“那個時候,我就替你算準了命,一算就靈,半點不差!”她笑了,眼光投得老遠。我看到的已不再是她年輕時的跳躍與熱切,而是歲月、生活、責任所培養磨煉出來的睿智和深沈。她的臉隱約著時間的雕痕。然而,像一件藝術品,時光的流轉只更豐富了生命的內涵。襯著加州依然青翠的山景,她看來更美。

我嘆息,也許,這就是代價,我們都更懂得什麽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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