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榮·燕子,汝又來乎?

“燕子,汝又來乎?舊巢破,不可居。銜泥銜草,重築新巢。燕子,待汝巢成,吾當賀汝。”(《民國課本》)當讀到這的時候,不僅被那清新溫暖的字句吸引,更被那情意綿綿的心懷牽動,牽起了一桿槳,攪動得心湖,漣漪起伏,潮瀾跌宕,那是關於老屋檐下的一窩燕子的記憶,也是關於久別的燕子雙雙再來築巢的想望。

土坯泥墻的老屋檐下的燕窩,自從我有了記憶就存在。小時候,燕子於我,最初的啟蒙便是“一二三四五”,五個小腦袋,上面就幾根毛,五張小嘴,嘴角帶黃,平時它們都是趴在窩裏睡大覺的,只有當大燕銜食回來,才會伸長了的脖頸,張大嘴巴嚷食。對此我一直困惑,燕爸爸和燕媽媽餵食時,一溜兒五張嘴都是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樣,它們是怎麼區分的呢?誰剛吃了,誰沒吃,它們能分清楚嗎?

等大些的時候,小燕子就會趴在窩沿邊兒看世界。當我在屋檐下仰望它們時,當檐下走過一個人時,當一片流雲遮住了陽光投下陰影時,當屋檐下的雨滴串成線時……它們都會好奇地看著,那滴溜溜的眼睛,那歪頭的表情,像是也有十萬個為什麼在它們腦海裏翻騰似的。有時候,燕窩裏只露出三個、四個小腦袋時,我都會替那不見了的緊張,生怕它們不小心從窩裏掉下來後被貓叼走了——因為很多次我都看到鄰居家那只貓蹲在屋檐下,緊緊地盯著一窩小燕子,一眨不眨的眼睛裏滿是貪婪,一搖一擺的尾巴無意中透露出它邪惡的心思,所以每次我都會把它趕跑。

家鄉還有“捉燕子,死老子”的口頭禪,這在我小小的心裏是充滿神性力量的約束。所以,從小到大,小孩子會逮麻雀、松鼠等小動物,卻從沒聽說過誰家孩子捉過燕子,即使它們離人咫尺近。或許這就是燕子之所以落落大方地登堂入室,不會像麻雀之流見了人便迅疾飛離避開的緣故吧。敬畏與尊重,才是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前提。

記憶中,睡在老屋裏的土炕上,夜深人靜的時候總能捕捉到燕窩裏的聲響,先是小燕子輕微地啁啾一兩聲,而後便聽見窸窸窣窣一陣聲響。那時候,我總是會想,那情景,是否就如孵了小雞的老母雞休息時,一旦有小雞脫離自己翅膀的覆蓋,便本能地重新調整姿勢、伸翅展翼以讓小雞全部得到覆籠一樣呢?現而今,我倒是想,那情景,應該和我們小時候睡覺踢了被子,睡在旁邊的父母下意識地替我們掖好被角是一樣的吧?

 

然而這一切在家裏蓋了新屋之後便再也沒有了。新屋梁柱澄亮,墻壁貼有精美圖案,水泥台階幹凈整齊,吸引得燕子也跟著要喬遷,這遭到了母親的強烈反對。母親嫌它們的排泄物玷汙了新屋的潔凈,於是往往在燕子費心費力地將新窩建到一半的時候一棍搗掉,這般舉動在我看來無疑是殘暴的,也曾試著勸說母親,但到底人微言輕了些,並未來阻止住母親的堅持。一年如此,兩年三年如此,四年時,燕子停止了築新居的努力,依舊守著老屋的舊窩度過一年,待到五年時竟不再來了。自此,便種下了一汪想望燕子的心事在心底。

而後,我們兄弟姐妹也如出窩的燕子,別離了父母,展翅飛進了大城市讀書、工作。城裏高樓大廈,很少有燕子築巢的空間,也很難見到燕子的影子,更因我丘山之性根深蒂固,一直對鄉村生活念念不忘,於是那想望燕子的心事便更加強烈了。每年燕子回歸時節,我都打電話問母親:“燕子來了麼?”卻一次再一次地失望。那時,我是多麼希望能再看到燕子,再聽到深夜的細軟呢喃啊!

去年回家,本該是新燕啄泥築巢的時節,卻仍然不曾見有燕子落於我家。空落的院子裏,悄無聲息,仿佛有無聲的寂寞侵占了院落,即使太陽拋灑下一地光亮,卻還是讓人感覺到有些清冷。閑談中,我與母親說起了燕子,我到底還是不知道如何勸服母親,恍然間說出一句“燕子旺家”——也不曾追溯到這句話是否有個古人說過,但是母親信了,然後惋惜地說:自那之後,燕子就不來了。聽了,心裏一酸。

燕子呵,你聽到了嗎?這裏有一往情深,這裏也有深責惋惜,如果你聽到了,那麼請你拋棄前嫌,請來我家吧,來我家銜泥銜草,重築新巢,來我家生兒生女,繁衍生息……

我想望著,想望著在某一天清晨,燕窩中突然傳出一聲雛燕的脆啼,被早起清掃院子的母親聽到,然後她扔掉掃帚,急忙進屋喚正在喝罐罐茶的父親來看,父親雖然不大願意,但還是踩著鞋來到檐下,和母親一起,看著,說著,笑著,笑著,說著,看著……

那一刻,陽光刺破清晨的冷霧,照耀在父母的頭頂,耀得那發間銀絲,也一並熠熠生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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