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在南方,到處可見南軍的紀念雕塑。如果坐“灰狗”( Grey hound )在鄉間旅行,隨時都可以看到一面飄揚著的南軍旗幟,就樹立在某一個美麗的農家院落。那面旗幟上斜著交叉兩個寬大的藍杠,藍杠裏點綴著十幾顆白星,一顆星代表著當時一個叛亂的南部州。一些旅遊勝地的紀念品商店,櫥窗裏赫然陳列著南軍的灰藍色軍裝,櫃台裏出售各種南軍留下的小玩意,如南軍的刺刀,南軍的軍用皮帶。甚至在大城市的街頭,也可以看見一些後現代造型的小汽車後窗上,貼著一百多年前的南軍軍旗,招搖過世。朋友告訴我,在南部的很多小鎮,還流行這樣的娛樂:每到盛大節日,小夥子們最愛玩的軍事遊戲,是穿起爺爺的爺爺留下的軍裝,在戰壕裏與化裝的北軍再次開打。
甚至到了北方,也有同樣的情況。我曾兩次到賓夕法尼亞州的葛提斯堡戰場憑吊,那裏發生過 1863 年南北戰爭中最慘烈的一次決戰,類似於我們的淮海戰役。江澤民訪美時曾引用過林肯總統在那裏的著名演說,孫中山將那篇演說中的 “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and for the people ”精妙地翻譯為“ 民有、民治、民享”三大原則,創下中國近代翻譯史上一個由業余翻譯創立的最為成功的典範。那個戰場其大無比,方圓三十公裏,坐車在裏面走馬觀花,粗粗轉一圈需兩個小時,如果是步行,旅遊手冊上建議你最好先在附近找個旅館住下,然後準備兩天時間細細遊覽。天蒼蒼,地茫茫,風吹草低無牛羊,什麽都不種,什麽都不養,幹幹曬太陽,只為後人看看古戰場。大概只有老美才舍得撂荒這麽大一塊肥沃土地,如此荒唐?設想從蚌埠到宿縣之間,我們也劃出這麽一塊三十公裏方圓的戰場遺跡,鳥來了,草長了,人卻要遷徙他鄉,那將會觸發多麽嚴重的移民問題?即使有勇如萬裏者,再回安徽當一回省委書記,他也不敢這麽幹。
那塊土地上保留著一百三十年前雙方軍隊對峙的所有工事,戰壕、鐵絲網、宿營地、指揮部。還有一排排古舊銅炮,就在路邊排列,也不怕人拖走。在北軍戰線這一端,有各州民間團體捐款建造的各式紀念性雕塑,因為地處賓州,當然以賓州人民建造的為多,也最為高大巍峨。有意思的是,各州建各州的,甚至區分至各縣、各鎮,而且大多選址在當時那個州、縣、鎮民兵團隊駐紮宿營的老地方,上面盡可能詳細地刻印著團隊番號、上校姓名和戰死者名單。那麽,被打敗的南方呢?他們在家鄉能那樣公開地紀念著他們的先驅,到了北方,尤其有美國革命聖地之稱的賓夕法尼亞州,相當於我們的延安,他們還敢那樣放肆嗎?從望遠鏡裏看去,南軍的陣地真的還在,隱隱一線,鬼影幢幢,似乎還埋伏有殺機,隨時都會萬炮齊鳴,將一百年三十年前的炮彈傾瀉過來。
我的朋友們經不住我的固執,兩次到這裏,都要驅車開到對面讓我去仔細地瞧一瞧。對面的遊客確實比這裏稀少,但紀念性雕塑卻一樣多,一樣巍峨聳立,也有幾百門銅炮一字排開的炮兵陣地,威武雄壯。與北方一樣,南方人也是分各州、各縣、各個小鎮,尋找到他們當年子弟的永息之地,塑像立碑,刻上他們的團隊番號、上校姓名、戰死者名單。在所有的建築中,果然以李將軍的雕塑最為壯觀。這一次他在這裏就不是山體上的浮雕了,而是升一級,成為一尊立馬平川揮刀前進的全身銅像。那銅頭怒馬足有二層樓高,李將軍就站在那麽高的位置,抽出他那把指揮刀,指揮刀是北方西點軍校贈予最優秀畢業生的紀念品,他就用這把刀指向我們剛剛過來的北軍陣地,回頭向他的南軍陣地發出的開火命令,威風凜凜,不可一世,人們似乎都能聽到他那濃厚的弗吉尼亞的口音:“ fire! fire! ” 令人沮喪的是,在李將軍坐騎的鐵蹄下,我又看到了一面在南方經常看到的那種藍叉白星旗幟,很小,卻很鮮艷,就插在北方的雪地裏,說不清是謙遜還是驕傲地飄揚著。從那面旗幟的嶄新程度,我斷定斷那個插旗的南方人不會早於三天前,剛剛離開這裏。
我終於憋不住了。就在南軍的炮兵陣地上,對我的朋友發出一連串的問題:
這是美國最為重大的歷史事件,為什麽會有如此對立的記憶?
究竟是北方對,南方錯,還是相反,是南方對,北方錯?
美國歷史該如何撰寫?難道一團亂麻,不置是非?
我的那兩個朋友雖然是小販,但畢竟是寫過《近距離看美國》、《總統是靠不住的》,最近又有一本《我也有一個夢想》。他們平靜地回答我這個從哈佛來的夥伴:
為什麽不能有對立的記憶?
誰有權力來制定記憶版本?
政府嗎?政府沒有這個權力,聯邦政府連教育部都沒有,更沒有權力頒發統一的教科書。是歷史學家嗎?他們可以各抒己見,但是同樣沒有權力規定一個統一的記版本。
誰是誰非也許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誰都可以擁有自己的記憶版本。這才是南方之所以始終不同意北方的記憶,卻再也沒有沖動還要從北方分裂出去的原因之一。
不幸的是,我恰好是以那種職業為生的人。此前我在中國教過六年中學、十二年大學,都是教那門叫作“ History ”的勞什子,這一次我終於沈默了下來。此前我們大概在哪個岔路口迷失過方向,以至越到後來越不知道還有這一常識:我們擁有一些爭論,同時還擁有一些定論,但最值得爭論的卻是那些定論;既然歷史是“他”的故事棗“ History ”,而“你”和“我”當然有權力再保持一份各自不同的記憶?一個民主的社會,應該從多元的記憶開始,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而最自然的事情卻最容易被人忘記。
1999.8.20 《東方文化周刊》 1999 年第 24 期(愛思想網站 2003-06-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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