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華:略談敦煌藝術的意義與價值

中國藝術有三個方向與境界。第一個是禮教的、倫理的方向。三代鐘鼎和玉器都聯系於禮教,而它的圖案畫發展為具有教育及道德意義的漢代壁畫(如武梁祠壁畫等),東晉顧愷之的女史箴,也還是屬於這範疇。第二是唐宋以來篤愛自然界的山水花鳥,使中國繪畫藝術樹立了它的特色,獲得了世界地位。然而正因為這“自然主義”支配了宋代的藝壇,遂使人們忘懷了那第三個方向,即從六朝到晚唐宋初的豐富的宗教藝術。這七、八百年的佛教藝術創造了空前絕後的佛教雕像。雲岡、龍門、天龍山的石窟,尤以近來才被人註意的四川大足造像和甘肅麥積山造像。中國竟有這樣偉大的雕塑藝術,其數量之多,地域之廣規模之大,造詣之深,都足以和希臘雕塑藝術爭輝千古!而這藝術卻被唐宋以采的文人畫家所視而不見,就象西洋中古教士對於羅馬郊區的古典藝術熟視無睹。

雕刻之外,在當時更熱鬧、更動人、更炫麗的是彩色的壁畫,而當時畫家的藝術熱情表現於張圖與跋異競賽這段動人的故事:

五代時,張圖,梁人,好丹青,尤長大像。梁龍德間,洛陽廣愛寺沙門義暄,置金幣,邀四方奇筆,畫三門兩壁。時處士跋異,號為絕筆,乃來應募。異方草定畫樣,圖忽立其後曰:“知跋君敏手,固來讚貳。”異方自負,乃笑曰:“顧陸,吾曹之友也,豈須讚貳?”圖願繪右壁,不假朽約,搦管揮寫,倏忽成折腰報事師者,從以三鬼。異乃瞪目踧躇,驚拱而言曰:“子豈非張將軍乎?”圖捉管厲聲曰;“然。”異雍容而謝曰:“此二壁非異所能也。”遂引退;圖亦不偽讓,乃於東壁畫水仙一座,直視西壁報事師者,意思極為高遠。然跋異固為善佛道鬼神稱絕筆藝者,雖被斥於張將軍;後又在福先寺大殿畫護法善神,方朽約時,忽有一人來,自言姓李,滑台人,有名善畫羅漢,鄉裏呼余為李羅漢,當與汝對畫,角其巧拙。異恐如張圖者流,遂固讓西壁與之。異乃竭精佇恩,意與筆會,屹成一神,侍從嚴毅,而又設色鮮麗。李氏縱觀異畫,覺精妙入神非己所及,遂手足失措。由是異有得色,遂誇詫曰:“昔見敗於張將軍,今取捷於李羅漢。”

這真是中國偉大的“藝術熱情時代!”因了西域傳來的宗教信仰的刺激及新技術的啟發,中國藝人擺脫了傳統禮教之理智束縛,馳騁他們的幻想,發揮他們的熱力。線條、色彩、形象,無一不飛動奔放,虎虎有生氣。“飛”是他們的精神理想,飛騰動蕩是那時藝術境界的特征。

這個燦爛的佛教藝術,在中原本土,因歷代戰亂,及佛教之衰退而被摧毀消滅。富麗的壁畫及其崇高的境界真是“如幻夢如泡影”,從衰退萎弱的民族心靈裏消逝了。支持畫家藝境的是殘山剩水、孤花片葉。雖具清超之美而乏磅礴的雄圖。天佑中國!在西陲敦煌洞窟裏,竟替我們保留了那千年藝術的燦爛遺影。我們的藝術史可以重新寫了!我們如夢初覺,發現先民的偉力、活力、熱力、想象力。

這次敦煌藝術研究所辛苦籌備的藝展,雖不能代替我們必需有一次的敦煌之遊,而臨摹的逼真,已經可以讓我們從“一粒沙中窺見一個世界,一朵花中欣賞一個天國”了!

最使我們感興趣的是敦煌壁畫中的極其生動而具有神魔性的動物畫,我們從一些奇禽異獸的潑辣的表現裏透進了世界生命的原始境界,意味幽深而沈厚。現代西洋新派畫家厭倦了自然表面的刻畫,企求自由天真原始的心靈去把握自然生命的核心層。德國畫家馬爾克(F.Marc)震驚世俗的《藍馬》,可以同這裏的馬精神相通。而這裏《釋尊本生故事圖錄》的畫風,尤以“遊觀農務”一幅簡直是近代畫家盎利盧騷(HenriRousseau)的特異的孩稚心靈的畫境。幾幅力士像和北魏樂伎像的構圖及用筆,使我們聯想到法國野獸派洛奧(Rouart)的拙厚的線條及中古教堂玻璃窗上哥提式的畫像。而馬蒂思(Matisse)這些人的線紋也可以在這裏找到他們的偉大先驅。不過這裏的一切是出自古人的原始感覺和內心的迸發,渾樸而天真。而西洋新派畫家是在追尋著失去的天國,是有意識的回到原始意味。

敦煌藝術在中國整個藝術史上的特點與價值,是在它的對象以人物為中心,在這方面與希臘相似。但希臘的人體的境界和這裏有一個顯著的分別。希臘的人像是著重在“體”,一個由皮膚輪廓所包的體積。所以表現得靜穆穩重。而敦煌人像,全是在飛騰的舞姿中(連立像、坐像的軀體也是在扭曲的舞姿中);人像的著重點不在體積而在那克服了地心吸力的飛動旋律。所以身體上的主要衣飾不是貼體的衫褐,而是飄蕩飛舉的纏繞著的帶紋(在北魏畫裏有全以帶紋代替衣飾的)。佛背的火焰似的圓光,足下的波浪似的蓮座,聯合著這許多帶紋組成一幅廣大繁富的旋律,象征著宇宙節奏,以容包這軀體的節奏於其中。這是敦煌人像所啟示給我們的中西人物畫的主要區別。只有英國的畫家勃萊克的《神曲》插畫中人物,也表現這同樣的上下飛騰的旋律境界。近代雕刻家羅丹也擺脫了希臘古典意境,將人體雕像譜入於光的明暗閃灼的節奏中,而敦煌人像卻系融化在線紋的旋律裏。敦煌的藝境是音樂意味的,全以音樂舞蹈為基本情調,《西方凈土變》的天空中還飛躍著各式樂器呢。

藝展中有唐畫山水數幅,大可以幫助中國山水畫史的探索,有一二幅令人想象王維的作風,但它們本身也都具有拙厚天真的美。在藝術史上,是各個階段、各個時代“直接面對著上帝”的,各有各的境界與美。至少我們欣賞者應該拿這個態度去欣領他們的藝術價值。而我們現代藝術家能從這裏獲得深厚的啟發,鼓舞創造的熱情,是毫無疑義的。至於圖案設計之繁富燦美也表示古人的創造的想象力之活躍,一個文化豐盛的時代,必能發明無數圖案,裝飾他們的物質背景,以美化他們的生活。(1948年,寫於南京)(收藏自016-03-28 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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