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邦和:“花神”的初見——薩特與波伏娃(下)

6

在以後的生活中,薩特與波伏娃本著自由的愛情精神,及他們訂立的契約,當真做到相互通報各自的情事。愛情故事與性愛經歷,在兩人之間已不是秘密,成為可以共同享用的公共資源,在享用的過程中感受互窺隱私的刺激與快樂,甚至起到增長知識,開拓見聞的作用。

更有意思的是交流的過程,可以激發文學的靈感與啟發深奧的哲思。這樣,男女雙方愛情故事的交流就成為他們每次見面的必有節目。情節最好曲折一點,要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奇遇,激情最好亢進一點,要有高潮叠起的情節。談話間男女兩人如棋逢對手,也如酒遇知已。說到興趣頭上,時而沈思不語而對視,時而酒酣耳熱而歡笑。假如湊巧悟出哲學的玄妙,則互吻不已,額手相慶。有一次波伏娃又與薩特圍繞男人與女人的事促膝談心,像開一次例行的通報會。

薩特說過,他只與美女與有特長的女子交友,交往的深度與頻率取決於對上述兩個要求的滿意程度。他雖是矮醜的小男人如巴黎聖母院的鐘樓怪人,但身邊從來不缺美女,如彩雲縈繞奇峰。

波伏娃問薩特,你說過你在柏林有一個戀愛事件。那個女人,你親密地稱她為月亮女人。你同月亮女人在一起。你喜歡她什麽?她不是很漂亮,也不很聰明。這不是她不完美的地方嗎?薩特回答說:是的,是不完美,但她有一種鄉下人談話的方式,一種奇特粗俗的談話方式。正是這一點,才深深地吸引我呢。

波伏娃有時弱弱地向她的“契約丈夫”詢問:“我想問你的是——我們認識後,你馬上就對我說,你是多伴侶化的,你不想把自己限制在一個女人身上或一個戀愛事件上。”每當這時,薩特都會做出類似的回答:是的,我想有更多的“妻子”和性伴。

在現實生活中,薩特像一個徜徉花園的賞花者,立志遍賞群花,醉在花叢。他永不寂寞,分分秒秒都有艷遇,驚喜就在轉角的地方。1956年薩特51歲的時候,向19歲的女學生阿萊特射出愛的箭矢,這位阿爾及利亞小姑娘,很快就成為薩特的情人,1965年又將她收養為女兒。

他明明白白地宣稱他在與一個女人相愛做愛的同時,也與多位其他女子纏綿。這顯然有悖於基督教義,因為基督宣告,一對一的婚姻才被上帝首肯,婚姻中無論男女必須向對方保持忠誠。這樣的教義成為成為婚禮上的誓言、生活的原理、道德的準則,乃至於法律的條文。

然而,基督教的原理怎樣呢?法律的條文又怎樣呢?薩特早就脫離了宗教。他自己成為自已的教主,基督管不了他。他恨不得創立自己的宗教,自封教主,頒布新教義,而這個教義將對他特別的女性觀大開綠燈。

“你總是希望女人首先去愛你,而一旦女人愛上了你,你的感覺又是怎樣的呢?”每當波伏娃提出類似問題,薩特總把煙鬥輕輕地放在桌上,仰頭張開嘴巴,就像接受牙科醫生的詢問。然後略為急促地回答:對!當某個女人決定把自己交付給我的時候,她仿佛就成了我身上的一樣東西。她們是不得不愛我,這種愛意已經迫不及待地流露到她們臉上。我從她們的表情中得到證實,收獲了這種愛意,也就等於占有了她。

薩特承認,到了一定的時刻同女人的性關系就發生了,因為那時這種接受和配合的關系是不言自明的。“但我不把重點放在這上面。嚴格說來,這不像愛撫那樣使我感興趣。換句話說,我更多地是一個對女人的手淫者,而不是性關系者。”

波伏娃又向:就像你說過的,在同女人打交道時,你是有支配性的。薩特回答:對的,這種支配性從我的童年就開始了。我的外祖父支配外祖母,我的繼父支配我母親。

薩特既是一個女性支配者,又是一個女性崇拜者。這一點對於女權主義者波伏娃而言,是滿意的。每當薩特回顧一生,都說女人給了他許多,沒有女人他不能獲得這些成就和地位。這時,薩特總把波伏娃擁入懷中,加重語氣地表白:在我所有愛過和愛著的女人中,“你是第一位的”。

7

人們至今還在百思不解,薩特與波伏娃的愛情契約的背後,是不是還埋藏著不見天日的隱情。按照正常人的思維,愛情總是自私的,愛情的林間小路,常常埋伏著“警覺”與猜忌。波伏娃既然深愛著薩特,難道她就沒有想到去獨占自己愛人的情感嗎?

她怎麽能夠做到,能容忍他在自己知曉的情況下去向別的女人求歡,而不生妒意?同樣,按照正常人的思維,正真的愛情總是與“忠誠”這樣的概念相伴,當愛情有另外的女人插足,而“擁擠”不堪,而波伏娃怎麽還能繼續維持這樣在普通人眼裏名存實亡的愛情?

人們只好作以下的猜測:在薩特與波伏娃之間並不存在什麽真正的愛情,他們的“相愛”,是一個存在主義者與一個女權主義者所做的社會試驗。他們要以自身的“愛情傳奇”,陳述陳舊的一夫一妻制度因抑殺性愛的激情與自由,理當拋棄,一個新穎的雜婚、雜交時代即將開啟。

人們還在繼續猜測,在從事這場性事實驗的過程中,波伏娃是心甘情願的“同謀者”,還是說這場實驗的策劃者只有薩特一人,而波伏娃僅是無奈的參與者。因為對薩特的深情摯愛,唯恐失去薩特,不得已在那荒唐古怪的愛情契約上簽字畫押,並被卷入薩特領頭的愛情遊戲。

種種的猜測如檢測色盲的雜色畫板,也如色彩變幻的萬花筒令人目眩。然而最後一種猜測是可能的。波伏娃畢竟是女人,她因為不能“獨占”薩特而受到傷害,為了薩特她深夜哭泣,醉酒不醒。“我和所有人一樣,一半是同謀,一半是受害者。”她最終是一個受害者。也許是為了報覆,也許是為了宣泄,她又成了同謀者,並在淫亂荒唐的道路上絕塵而去,一點也不遜色於薩特。

波伏娃從薩特那裏裏接受了薩特存在主義的全部精髓,並學著薩特將這樣的“主義”輸入到自己的性愛生活中去。波伏娃是一個雙性戀者,既向男人尋歡,也與女人做愛。1938年的夏天,波伏娃寫信告訴薩特:“發生了一些我出發時完全沒有料到的快事―――我和小波斯特已經同床共枕整整三天……我們一起度過田園牧歌式的白天和激情似火的夜晚。

小波斯特長得英俊,一頭褐色的頭發,眼晴呈綠色。他是薩特的學生。比安卡當年十六歲。1938年波伏娃在莫裏哀中學做老師,與比安卡發生同性戀關系。在給薩特的信中波伏娃這樣描述比安卡“充滿激情,但如脂肪過多的肥鵝肝一樣令人沮喪。”奇異的是比安卡又上了薩特的床。

此後比安卡終於厭倦了這種不明不白的性生活,她不能接受這樣的“三重奏”關系。她看穿了兩位長者是在玩弄她的身體,並在這種玩弄中達到某種目的。“說到底,他們倆就是窺淫癖,把我當作文學素材。”在她的自傳《迷途少女回憶錄》中,做了這樣的真情揭示:“我發現波伏娃把她班裏的姑娘當成一塊鮮肉,總是自己先嘗一嘗,然後獻給薩特。或者粗魯地說,是處理給薩特。”

波伏娃在她的自傳性小說《女賓》中,描寫了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共享性愛自由的幸福。“三重奏”這個概念就是出自該書。自然,比安卡被寫進書中,成為“三重奏”中關鍵的旋律。薩特則為這位姑娘量身定做,寫了一部名叫《蒼蠅》的劇本,由她擔任劇中主角。這位女生也因為這次演出一炮而紅,成了明星。不僅比安卡,另外一個天真的少女娜達麗,也遭到同樣的遭遇。事情敗露,她的母親向維希政府起訴波伏娃。1943年,波伏娃被開除出國民教育系統。

薩特去美國訪問時,乘機染情於風騷的多洛蕾,這成為薩特喜愛美國,有空總往那邊跑的原因。波伏娃不甘示弱,也在赴美國訪學時,火速與英俊的翻譯奧爾格倫輾轉床第,作雲雨之歡。回國之後,兩人鴻雁傳書,既美麗哀怨,又大膽露骨,成為當代男女的情書範本。

其實波伏娃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或為朗茲曼。美麗的花園,花開蝶舞,見證了一對熟女少年的初見初心。當時波伏娃44歲,朗茲曼剛過20歲生日。1952年一次雜志研討會給了波伏娃機會,也許芳齡如許,還能得到俊少歡愛,也許河渠既涸,欣逢喜雨,也許金鉤挽帳,再續良宵,總之這個晚上波伏娃震顫之余,流下熱淚兩行。朗茲曼喜歡看電影,每當他倆走進電影館,人們總祝福這對“母子”,而當黑暗中看到波伏娃被熱烈抱吻的倩影,浪漫的巴黎人也禁不住發出唏噓之聲。

朗茲曼當時是一名無名的記者,而波伏娃已是知名的作家,直至1950年代末,他們共同生活在一起。畢榭西路、維克多舒樂赫大道及蒙巴納斯公墓附近,至今留有他們座座愛巢的遺跡。許多“後現代”信徒和女權主義分子,常在此留連瞻仰或舉行集會。手裏捧著波伏娃的《第二性》,尤如聖徒的《聖經》。

據說朗茲曼提出過婚姻的問題,但被波伏娃拒絕了。原因很簡單,波伏娃雖與朗茲曼同窗共寢,心裏還是薩特為大,每當薩特暫時離開某個女子,或結束一段“偶然的愛情”,而向波伏娃需索的時候,她是必須向著召喚的聲音疾奔入懷的。再說波伏娃也不願讓婚姻鎖住她“愛的無限自由”。

朗茲曼後來與波伏娃分居,但還是每周2次前去看望。如此忠誠,直到波伏娃1986年與薩特同樣因肺部感染去世。在波伏娃的葬禮上,朗茲曼泣不成聲。他感謝波伏娃給了他“快活”,因為她是“女人中最不刻板的一個,有趣,快活。一個真正的女人,完全的女人。”

8

波伏娃對於薩特的感情是真實的。他們具有大體一致的哲學信仰,在存在主義的共同平台上作平等的對話。人們把薩特視為法國存在主義的創始者,同時也將波伏娃稱為“薩特第二”,承認她在存在主義創建及宣傳過程中的積極作用。她是世界女權主義的“教主”,而其代表作《第二性》的理論基礎則為存在主義。

薩特生命的最後10年,是在病痛的困難中渡過的。1971年薩特中風,1973年舊病覆發,處於半癡呆的狀態,已不認得身邊的人。這時,波伏娃不棄不離,日夕陪伴在側,悉心料理病人。

1980年4月15日晚,薩特進入彌留狀態,他緊握波伏娃的手,斷斷續續地吐出最後的話語:“我非常愛你,我親愛的海貍(波伏娃的綽號)。”當薩特的手在波伏娃的手上輕撫的時候,無意中觸摸到波伏娃手指上的一枚戒指。這枚戒指很冰涼,薩特知道,這是另一個男人給予海貍的定情信物。

薩特逝世後波伏娃陷於深深的痛苦中,他思念親人,忍痛握筆撰寫《永別的儀式》,回顧薩特生命中最後十年與她相處的日日夜夜。同時又出版薩特書信集《致海貍和其他人》,其中包含薩特給她的大量情書。可惜的是“海貍”(波伏娃)致薩特的信箋沒有收錄其中。

“他的死將我們分開,我的死也不會使我們重聚。就是如此。我們能在一起生活那麽長時間,已經很好。”在《告別儀式》中波伏娃這樣寫道。她和薩特一樣,是個唯物論者。他們兩人在生前都有意把上帝和天堂的神話忘卻了。

而當此時,死神將暖熱的黑色鬥篷籠罩下來,又合攏起來,要抱著她飛去的時候,她也許感悟了,也許反悔了。人不可無宗教,尤其走到人生的末路,教堂頂樓輕搖的鐘聲,能把生命中最後的搖籃曲吟唱。也許宗教是一個謊言,但卻是善意的謊言,既給孤寂的靈魂以體貼的慰藉。

也許宗教是一個夢境,但卻是七彩的夢境,能給臨終的人們忘記畏死的恐懼。也許宗教是一個杜撰,編造了彼岸的世界,但去到美麗的彼岸,卻可以找見心愛的人兒。這時的波伏娃是否會想,毋寧要神,要天堂,要一座雲霞裏的伊甸園。她要神來接引,渡她去天堂。

薩特在天堂的台階上迎她,帶她去伊甸園,滿園都是玫瑰的芬芬。她也許會問薩特,在這個天上的世界,你還要不要堅持人間的主張,依然不肯結婚,再做一世的“情人”。她在薩特逝後的第6年去世。她留下遺言,要與薩特合葬。她追隨薩特一生,願死後依然與他相伴。

成千上萬的人為她送行,前面是靈柩,載在車上,緩緩駛向蒙巴納斯墓地。她安臥其中,輕合雙目,身穿紅色晨衣。那一年她也是穿著紅衣,穿過樹林,跨過小溪,像輕風掠過帶露的草地。她奔跑著要去見他。看到了,她的情郎,正在前方不遠的麥田裏,向著她來的方向,使勁地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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