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上了年紀的人有一個特點,對青少年時代的人和事記得十分真切。我和朱硯馨同學在初中時同班兩年,可是至今對她的聲音笑貌記得還很清晰,當然,我記得的是她的十七歲,用現在的話說是所謂的花季、雨季。不過,我們那一代的人都和花雨無緣,國難當頭,顛沛流離,嚴酷的現實使得我們早早地就思慮國事家事,要用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不是我們要砍人,實在是日本鬼子的大刀在向我們的頭上砍來,我們都親眼目睹日本侵略者的殺人放火。
當我在炮火中讀完小學要升入初中時,已經是1942年,那時候的農村裏沒有中學,升學就必須到城裏去,城裏的公立學校都是敵偽所辦,愛國者認為是奴化教育。
當年的泰興城裏,有幾位愛國的士紳和知名人士,還有一些抗戰前就在上海、楊州教書的很有名望的老師,他們都不願到日偽的學校裏去做事,於是便在戴為敷、楊元毅兩位先生的帶領下成立了一個“揚陋學塾”,戴為敷先生當塾長。我還很清楚地記得,戴為敷先生是個胖子,夏天穿一件白夏布的長衫,戴一頂銅盆帽,手拿一根手杖,在泰興城裏是個很有名望的人。
揚陋學塾只辦了一年就名聲大振,一是教育質量高,二是有民族氣節,不教日語。我慕名而往,從延令中學轉學去讀初中二年級。此時認識了朱硯馨,我們同在包家巷戴家的一個大廳裏上課,女生坐在前面,男生坐在後面,我當年的個子高,好像是坐在最後面。我們的一個班共有五十多人,那個大廳很大,坐五十多人也不覺得擠,只是那個大廳沒有屏門,靠天井的一邊是敞開的,雨天會打雨,冬天會飄雪。我們的這一個班遠離其他的班級,所以同學們相互之間都很親密,下課時同在一個天井裏嬉戲,真的像是一個大家庭。假期裏還組織聯歡會,男女同學在一起唱歌或說故事。我會吹口琴,常常擔任伴奏,奏的都是些當年的流行歌曲,什麼《秋水伊人》《花好月園》等等。
朱硯馨同學很少參加我們的假日活動,她拚命地讀書,但也不是那種死讀書和任何人都不來往的人,她與人交往落落大方,下課時在教室裏也很活躍,有說有笑,口詞伶俐。但是在星期天或什麼假日裏就很難見到她,當年的泰興城很小,人也不多,同學們在假日裏常常相互串門。
朱硯馨的學習成績在全班總是第一名,特別是數理化,沒人能與她競爭。當時班級裏有一位男同學叫馮泰成,是班長,他老是要想和朱硯馨爭第一,結果總是敗下陣來,屈居第二。我當時的成績也不是太好,大體上是十名之前,但我做的作文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全班第一,除非是偶爾走題。朱硯馨的個性很強,她不允許自己有一項是落在別人的後面,常把我的作文薄拿去看看,找找原因。那時的學生都尊敬成績好的人,所以我們班上的同學都很尊敬朱硯馨,幾十年後同學們相聚回顧當年時,都要提到朱硯馨。我手頭還有一本我們當年畢業時的同學錄,是我的老同學周俊崧覆印給我的,那本同學錄裏每個人都有幾百字介紹,是同學們你寫我,我寫你,大家自由發揮,倒也基本上寫出了各人的特點。其中楊永健寫朱硯馨一文,抄錄如下:
“君為一朝氣勃勃有為之青年,性剛直,態度溫柔,處世接物,舉止大方,勤勉治學,故成績冠儕輩。君體健且美,求知欲極濃厚,吾輩同學皆心慕之,口才伶俐如懸河,且素懷大志,嘗曰:”救國之責,青年學子宜任之,有才能,方足以救國,努力讀書所以奠定救國之基礎;茍吾輩學子,有讀書之名,而無讀書之實,偷安貪逸,將陷入深淵,走入岐途,吾國之覆興,永無日矣‘,觀此數語,可知朱君雄偉之志矣。“
這一篇半個世紀之前的人物介紹,是真實的,寫介紹文章的人沒有什麼框框,基本上是寫出了各個人的特點。朱硯馨的讀書救國論並非是政治空話,事實證明,她那暫短而光榮的一生都在實驗著她的諾言。
初中畢業後正是抗日戰爭勝利,同學們各自分飛,紛紛到大城市裏去考高中。那時候泰興的學子都是奔南京、鎮江、楊州、蘇州等地去考高中。朱硯馨考入了楊州中學,我考入蘇州中學,從此就各自一方,沒有消息。
直到六十年代,反右派之後,我才聽一位老同學說朱硯馨在浙江大學當助教,是在省楊中畢業後考入浙大,浙大畢業後便留校當教師,當時我憑著一種直覺便問了一句:“她有沒有當右派?”老同學回答說他也不知道。我所以會問朱硯馨有沒有當右派,因為我覺得她很可能成為右派。右派,除掉少數有特殊原因的以外,一般地都有三個特點:一是有本事,二是講真話,三是忍不住要講話。如果再加上一個家庭出身不好的話,更是為滑進深淵加上了潤滑劑。這些特點朱硯馨全部俱備,成為右派是極有可能的。
到了八十年代,粉碎四人幫之後,才聽說朱硯馨在文化大革命中自殺了,聽了以後不禁長嘆,果然是在劫難逃,她逃過了反右派,卻逃不過文化大革命。她的死好像是必然的,她太有才華了,太剛直了,自尊心又是那麼強,怎麼能逃脫那一場浩劫呢,反右派只是在知識分子中拔除“莠草”,文化大革命卻是澈底毀林,容留的只是“社會主義的草”了,朱硯馨哪裏能逃!
朱硯馨和我同年,如果能活著的話今年正好是七十歲,如果能活著的話她一定能為我國的科學事業作出巨大的貢,她死前已經在為我國的原子能事業工作,至今能成為一個科學院的院士是極有可能的。她的死給老同學們留下深深的悲痛和惋惜,但也給中國的歷史湊寫了一筆,如果這段悲慘的歷史能夠為後來者鋪平道路的話,那末,朱硯馨之死也是對國家和民族的一種貢獻。
1998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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