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四十年代的初期,我住在蘇州的山塘街上,對門有一家茶館。所謂對門也只是相隔兩三米,那茶館店就像是開在我的家裏。我每天坐在窗前讀書,每日也就看著那爿茶館店,那裏有人生百圖,十分有趣。

每至曙色朦動,雞叫頭遍的時候,對門茶館店裏就有了人聲,那些茶癮很深的老茶客,到時候就睡不著了,爬起來洗把臉,昏昏糊糊地跑進茶館店,一杯濃茶下肚,才算是真正醒了過來,才開始他一天的生涯。

第一壺茶是清胃的,洗凈隔夜的沈積,引起肌餓的感覺,然後吃早點。吃完早點後有些人起身走了,用現在的話說大概是去上班的。大多數的人都不走,繼續喝下去,直喝到把胃裏的早點都消化掉,算是吃通了。所以蘇州人把上茶館叫作孵茶館,像老母雞孵蛋似的坐在那裏不動身。

小茶館是個大世界,各種小販都來兜生意,賣香煙、瓜子、花生的終日不斷;賣大餅、油條、麻團的人是來供應早點。然後是各種小吃擔都要在茶館的門口停一歇。有賣油炸臭豆腐幹的,賣雞鴨血粉湯的,賣糖粥的,賣小餛飩的……間或還有賣唱的,一個姑娘攙著一個戴墨鏡的瞎子,走到茶館的中央,瞎子坐著,姑娘站著,姑娘尖著嗓子唱,瞎子拉著二胡伴奏。許多電影和電視片裏至今還有此種鏡頭,總是表現那姑娘生得如何美麗,那小曲兒唱得如何動聽等等之類。其實,我所見到賣唱姑娘長得都不美,面黃肌瘦,發育不全,歌聲也不悅耳,只是喚起人們的惻隱之心,給幾個銅板而已。

茶館店不僅是個賣茶的地方,孵在那裏不動身的人也不僅是為了喝茶的。這裏是個信息中心,交際埸所,從天下大事到個人隱私,老茶客們沒有不知道的,盡管那些消息有時是空穴來風,有的是七折八扣。這裏還是個交易市埸,許多買賣人就在茶館店裏談生意;這裏也是個聚會的埸所,許多人都相約幾時幾刻在茶館店裏碰頭。最奇怪的還有一種所謂的吃‘講茶’,把某些民事糾紛拿到茶館店評理。雙方擺開陣勢,各自陳述理由,讓茶客們評論,最後由一位較有權勢的人裁判。此種裁判具有很大的社會約束力,失敗者即使再上訴法庭,轉敗為勝,社會輿論也不承認,說他是買通了衙門。

對門有人吃講茶時,我都要去聽,那儼然是個法庭,雙方都請了能說會道的人申述理由,和現在的律師差不多。那位有權勢的地方上的頭面人物坐在正中的一張茶桌上,像個法官,那些孵茶館的老茶客就是陪審團。不過,茶館倒底不是法庭,缺少威嚴,動不動就大罵山門,大打出手,打得茶壺茶杯亂飛,板凳桌子斷腿。這時候,茶館店的老板站在旁邊不動聲色,反正一切損失都有人賠,敗訴的一方承擔一切費用,包括那些老茶客們一天的茶錢。

現在,蘇州城裏的茶館店逐步減少以至於消失了,只有在農村裏的小集鎮上還偶爾可見。五年前我曾經重訪過山塘街上的那家茶館,那裏已經沒有了茶館的痕跡,原址上造了三間新房和一個垃圾箱。

城裏的茶館店逐步消失的原因,近十年間主要是經濟原因。開茶館店無利可圖,除掉園林和旅遊點作為一種服務之外,其余的地方沒人願開茶館店。一杯茶最多賣了五毛錢,茶葉一毛五,開水五分錢,還有三毛錢要讓你在那裏孵半天,孵一天,那還不夠付房租和水電費。不能提高到五塊錢嗎?誰去?當茶價提高到三毛錢的時候,許多老茶客就已經溜之大吉。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蘇州的一大特色——茶館的逐漸消失。

那些老茶客都溜到哪裏去了呢,是不都是孵在家裏評茶呢,不全是,茶館有茶館的功能,非家庭所能代替。坐在家裏喝茶誰來與你聊天,哪來那麽多的消息?那些消息都是報紙上沒有的。

老茶客們自己組織自助茶館了,此種義舉常常都得到機關、工廠、特別是居民委員會的支持,找一個適當的埸所,支起一個煤爐,搞一些台凳,茶客們自帶茶具,帶有一種俱樂部的性質,不是對外營業,說它是茶館卻和過去的茶館不完全相似。這叫“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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