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在樓梯上,敦鳳走在前面,回過頭來脧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說,“虧你從前拿她當個活寶似的!”米先生始終帶著矜持的微笑。楊太太幾個孩子出現在樓梯口,齊聲叫“表姑”,就混過去了。
楊老太太愛幹凈,孩子們不大敢進房來,因此都沒有跟進去。房間裏有灰綠色的金屬品寫字台,金屬品圈椅,金屬品文件高櫃,冰箱,電話:因為楊家過去的開通的歷史,連老太太也喜歡各色新穎的外國東西,可是在那陰陰的,不開窗的空氣裏,依然覺得是個老太太的房間。老太太的鴉片煙雖然戒掉了,還搭著個煙鋪。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單上看報,棉袍衩裏露出肉紫色的絨線褲子,在腳踝上用帶子一縛,成了紮腳褲。她坐起來陪他們說話,自己把絨線褲腳扯一扯,先帶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個什麼樣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條絲棉褲罷,一條褲子跟一件旗袍一個價錢!只好湊合著再說。”
米先生道:“我們那兒生一個炭盆子,到真冷的時候也還是不行。”敦鳳道:“他勸我做件皮袍子。我那兒倒有兩件男人的舊皮袍子,想拿出來改改。”楊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從前的料子只有比現在的結實考究。“敦鳳道:”就怕不夠。“
楊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還不夠你改的麼?”郭鳳道:
拔夷嵌的兩件,腰身特別地小。”楊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麼?我還記得你從前扮了男裝,戴一頂鴨舌帽子,拖一條大辮子,像個唱戲的。”敦鳳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
她腆著粉白的鼓蓬蓬的臉,夷然微笑著,理直氣壯地有許多過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青人,楊老太太知道她說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覺得不愉快,立起身來,背剪著手,看墻上的對聯。門口一個小女孩探頭探腦,他便走過去,蹲下身來逗她玩。老太太問小孩:“怎麼不知道叫人哪
不認識嗎?這是誰?“女孩子只是忸怩著。米先生心裏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沒有旁的稱呼。老太太只管追問,連郭鳳也跟著說:”叫人,我給你吃栗子!“米先生聽著發煩,打斷她道:”栗子呢?“敦鳳從網袋裏取出幾顆栗子來,老太太在旁說道:”夠了夠了。“米先生道:”老太太不吃麼?“敦鳳忙道:”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記得。“米先生還要讓,楊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來,說道:”別客氣了,我是真的不吃。“
煙炕旁邊一張茶幾上正有一包栗子殼,老太太順手便把一張報紙覆在上面遮沒了。敦鳳嘆道:“現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論顆買的了!”楊老太太道:“貴了還又不好;名叫糖炒栗子,大約炒的時候也沒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別地不甜。”敦鳳也沒聽出話中的漏洞。
米先生問道:“您這兒戶口糖拿過沒有?”老太太道:“沒有呀,今天報上也沒有看見。定一份報,也就是為著看看戶口米戶口糖。我們家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沒人管
唉,沒想到活到現在,來過這種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鳳笑道:”我正要告訴舅母呢,前天我們一塊兒出去,在馬路上算了個命。“楊老太太道:”靈不靈呀?“敦鳳笑道:”我們也是鬧著玩,看他才五十塊錢。“楊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麼說呢?“敦鳳笑道:”說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說我同他以後什麼都順心,說他還有十二年的陽壽。“
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這十二年聽在米先生耳裏卻有點異樣,使他身上一陣寒冷。楊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也有同樣的感覺,深怪敦鳳說話不檢點了,連忙打岔道:“從前你常常去找的那個張鐵口,現在聽說紅得很哪?”敦鳳搖手道:
跋衷誆荒苷宜了,特別掛號還擠不上去。”楊老太太道:“現在也難得聽見你說起算命了。有道是‘窮算命,富燒香!’”說著,笑了起來。
這話敦鳳不愛聽,也不甚理會,只顧去註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過爐台的時候看了看鐘。半舊式的鐘,長方紅皮匣子,暗金面,極細的長短針,噝噝唆唆走著,也看不清楚是幾點幾分。敦鳳知道他又在惦記著他生病的妻。
楊老太太問米先生:“外國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
壩械摹R燦懈據時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紙牌。”敦鳳又搖手道:“外國算命的我也找過,不靈!很出名的一個女的。還是那時候,死掉的那個天天同我吵。這一點倒給她看了出來:說我同我丈夫合不來。我說:”那怎麼樣呢?‘她說:
你把他帶來,我勸勸他就好了。’這當不是笑話?家裏多少人勸著不中用,給她一說就好了?我說:“不行噯,我不能把他帶來。他不同我好,怎麼肯聽我的話呢?‘她說:’那麼把他的朋友帶一個來。‘可不是越說越離了譜子了?帶他一個朋友來有什麼用?明明的是拉生意。後來我就沒有再去。”
楊老太太聽她一提起前夫又沒個完,米先生顯然是很難堪,兩腳交叉坐在那裏,兩手扣在肚子上,抿緊了嘴,很勉強地微笑著。楊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們說要換廚子,本來我們這裏老王說有一個要薦給你們,現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單幫去了。”米先生道:“現在用人真難。”敦鳳道:“那舅母這兒人不夠用了罷?”楊老太太看了看門外無人,低聲道:
澳悴恢道,我情願少用個把人,不然,凈夠在牌桌旁邊站著,伺候你表嫂拿東西的了!現在劈柴這些粗事我都交給看巷堂的,寧可多貼他幾個錢。今天不知怎麼讓你表嫂知道了我們貼他的錢,馬上就像個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買香煙去了——你看這是不是……?”
敦鳳不由得笑了,問道:“表嫂現在請客打牌,還吃飯吃點心麼?”楊老太太道:“哪兒供給得起?到吃飯的時候還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現在這班人都是同巷堂的,就圖他們這一點:好打發。”
老太太找出幾件要賣的古董給米先生看,請他估價。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著畫卷的上端,米先生扯著下角,兩人站著觀看。敦鳳坐在煙炕前的一張小凳上,抱著膝蓋,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蓋,自己覺得又變成個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樂。這世界在變,舅母賣東西過日子,表嫂將將就就的還在那裏調情打牌,做她的闊少奶奶,可是也就慘了。只有敦鳳她,經過了婚姻的冒險,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米先生看畫,說:“這一張何詩孫的,倒是靠得住,不過現在外頭何詩孫的東西也很多……”老太太望著他,想道:
骯善憊司裏這樣有地位的人,又這樣有學問,新的舊的都來得,又知禮,體貼——真讓敦鳳嫁著了!敦鳳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一點心眼兒都沒有,說話之間凈傷他的心!虧他,也就受著!現在不同了,男人就服這個!要是從前,那哪行?
可是敦鳳,從前也不是沒吃過男人的苦的,還這麼得福不知
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罷?跟我同年。我就這麼苦,拖著這一大家子人,媳婦不守婦道,把兒子慪得也不大來家了,什麼都落在我身上,怎麼能夠像敦鳳這樣清清靜靜兩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想頭,不過圖它個逍遙自在……“
她卷起畫幅,口中說道:“約了個書畫商明天來,先讓米先生過目一下,這我就放心了。”雖然是很隨便的兩句話,話音裏有一種溫柔托賴,卻是很動人的。米先生一生,從婦女那裏沒有得到多少慈悲,一點點好意他就覺得了,他笑道:
凹甘鼻肜鹹太到我們那兒吃飯去,我那兒有幾件小玩意兒,還值得一看。”老太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門。”敦鳳道:
白三輪車,反正快得很。等我們雇定了廚子,我來接舅母。”
老太太口中答應著,心裏又想,替我出三輪車錢,也是應該的;要是我自己來,總得有個人陪了來,多一個吃的,算起來也差不多。敦鳳又道:“三輪車這樣東西,還就只兩個女人一塊兒坐,還等樣些。兩個大男人並排坐著,不知怎麼總顯得傻頭傻腦的。一男一女坐著,總有點難為情。”老太太也笑了,說:“要是個不相幹的人一塊兒坐著,的確有些不犯著。
像你同米先生,那有什麼難為情?“敦鳳道:”我總有點弄不慣。“她想著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邊,米先生除了戴眼鏡這一項,整個地像個嬰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不大能決定他是不是應當要哭。身上穿的西裝,倒是腰板筆直,就像打了包的嬰孩,也是直挺挺的。敦鳳向米先生很快地脧了一眼,旋過頭去。他連頭帶臉光光的,很齊整,像個三號配給面粉制的高樁饅頭,鄭重托在襯衫領上。她第一個丈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於承認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張臉,眉清目秀的,笑起來一雙眼睛不知有多壞
米先生探身拿報紙,老太太遞了過來,因搭訕道:“你們近來看了什麼戲沒有?有個《浮生六記》,我孫女兒她們看了都說好,說裏頭有老法結婚,有趣得很。”敦鳳搖頭道:“我看過了,一點也不像!我們從前結婚哪裏有這樣的?”老太太道:“各處風俗不同。”
敦鳳道:“總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無聊,拿著張報紙,上下一巷,又一折,折過來的時候,就在報紙頭上看了看鐘。敦鳳冷冷地道:“不早了罷?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
拔也幻Α5饒鬩豢槎走。”敦鳳不言語了。然而他仍舊不時地看鐘,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納罕,看他們神情有異,自己忖量著,若是個知趣的,就該借故走出房去,讓他們把話說完了再回來,可是實在懶怠動,而且他們也活該,兩口子成天在一起,什麼背人的話不好說,卻到人家家裏來眉來眼去的?
說起看戲,米先生就談到外國的歌劇話劇,巴裏島上的跳舞。楊老太太道:“米先生到過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談到坎博地亞王國著名的神殿,地下鋪著二尺厚的銀磚,一座大佛,周身鍍金,飄帶上遍鑲紅藍寶石。然而敦鳳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著他,因為他心心念念記掛著他太太,因為他與她同坐一輛三輪車是不夠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從前,現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楊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們去起來還不容易?”米先生笑道:“敦鳳老早說定了,再去要帶她一塊去呢。”楊老太太道:“那她真高興了!”敦鳳嘆了口冷氣,道:“唉!將來的事情哪兒說得定?還得兩個人都活著——”她也模糊地覺得,這句話是出口傷人,很有分量的,自己也有點發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說,也不知是你死還是我死……”她又想掩飾她自己,無味地笑了兩聲。
僵了一會,米先生站起來拿帽子,笑著說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會,敦鳳道:“他還要到別處去彎一彎,讓他先走一步罷。”
米先生去了之後,老太太問敦鳳:“他現在上哪兒?”敦鳳移到煙炕上來,緊挨著老太太坐下,低聲道:“老太婆病了。
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麼病呢?“敦鳳道:”醫生還沒有斷定是不是氣管炎。這兩天他每天總要去一趟。“說到這裏,她不由得鼓起臉來,兩手擱在膝蓋上,一手捏著拳頭輕輕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後推動,推著捶著,滿腔幽怨的樣子。
老太太笑道:“那你還不隨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鳳忙道:“我當然是隨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對於他,根本也沒有什麼感情。”老太太笑道:“你這是一時的氣話罷?”敦鳳楞起了一雙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幾乎是翻著白眼,然而她還是微笑著的:“我的事,舅母還有不知道的?我是完全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現在,到底是夫妻——”敦鳳著急道:“我同舅母是什麼話都說得的:要是為了要男人,也不會嫁給米先生了。”她把臉一紅,再坐近些,微笑小聲道:
捌涫滴頤欽媸悄訓玫模隔幾個月不知可有一次。”話說完了,她還兩眼睜睜看定了對方,帶著微笑。老太太一時也想不出適當的對答,只是微笑著。敦鳳會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搶先說道:“當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過米先生這個人,實在是很難跟他發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錯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錯。”敦鳳道:“是呀,我為了自己,也得當心他呀,衣裳穿,脫,吃東西……總想把他餵得好好的,多活兩年就好了。”自己說了笑話,自己笑了起來。老太太道:
昂迷諉紫壬身體結實,看著哪像六十歲的人?”敦鳳又道:
跋任腋嫠呔四改歉雎礪飛系乃忝的,當著他,我只說了一半。
說他是商界的名人,說他命中不止一個太太。又說他今年要喪妻。“老太太道:”哦?……那這個病,是好不了的了。“敦鳳道:”唔。當時我就問:可是我要死了?算命的說:不是你。
你以後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實那個女人真是死了也罷。“
敦鳳低頭捶看搓著膝蓋,幽幽地笑道:“誰說不是呢?”
老媽子進來回說:老虎竈上送了洗澡水來。老太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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