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大著膽子告訴她母親:“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睜著眼道:“為什麼?”長安道:“功課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過不慣。”七巧脫下一只鞋來,順手將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養下你來又不是個十不全,就不肯替我爭口氣!”長安反剪著一雙手,垂著眼睛,只是不言語。旁邊老媽子們便勸道:“姐兒也大了,學堂裏人雜,的確有些不方便。其實不去也罷了。”七巧沈吟道:“學費總得想法子拿回來。白便宜了他們不成?”便要領了長安一同去索討,長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帶著兩個老媽子去了一趟回來了,據她自己鋪敘,錢雖然沒收回來,卻也著實羞辱了那校長一場。長安以後在街上遇著了同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只得裝做不看見,急急走了過去。朋友寄了信來,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學校生活就此告一結束。有時她也覺得犧牲得有點不值得,暗自懊悔著,然而也來不及挽回了。她漸漸放棄了一切上進的思想,安分守己起來。她學會了挑是非,使小壞,幹涉家裏的行政。她不時地跟母親慪氣,可是她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像她母親了。每逢她單叉著褲子,摣開了兩腿坐著,兩只手按在胯間露出的凳子上,歪著頭,下巴擱在心口上淒淒慘慘瞅住了對面的人說道:“一家有一家的苦處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處!”——誰都說她是活脫的一個七巧。她打了一根辮子,眉眼的緊俏有似當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過於癟進去,仿佛顯老一點。她再年青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裏紅——鹽腌過的。也有人來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點的,七巧總疑心人家是貪她們的錢。若是那有財有勢的,對方卻又不十分熱心,長安不過是中等姿色,她母親出身既低,又有個不賢惠的名聲,想必沒有什麼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擱了下去。那長白的婚事卻不容耽擱。長白在外面賭錢,捧女戲子,七巧還沒甚話說,後來漸漸跟著他三叔姜季澤逛起窯子來,七巧方才著了慌,手忙腳亂替他定親,娶了一個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壽。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禮,紅色蓋頭是蠲免了,新娘戴著藍眼鏡,粉紅喜紗,穿著粉紅彩繡裙襖。進了洞房,除去了眼鏡,低著頭坐在湖色帳幔裏。鬧新房的人圍著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來了。長安在門口趕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凈,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撐著門,拔下一只金挖耳來搔搔頭,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旁邊一個太太便道:“說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聲,將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著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並不是什麼好話。當著姑娘們,我也不便多說——但願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裏!”七巧天生著一副高爽的喉嚨,現在因為蒼老了些,不那麼尖了,可是扁扁的依舊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這兩句話,說響不響,說輕也不輕。人叢裏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臉與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龍鳳燭的火光的跳動。三朝過後,七巧嫌新娘子笨,諸事不如意,每每向親戚們訴說著。便有人勸道:“少奶奶年紀輕,二嫂少不得要費點心教導教導她。誰叫這孩子沒心眼兒呢!”七巧啐道:“你別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一見了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這話傳到芝壽耳朵裏,急得芝壽只待尋死。然而這還是沒滿月的時候,七巧還顧些臉面,後來索性這一類的話當著芝壽的面也說了起來,芝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著臉裝不聽見,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嘆起來道:“在兒子媳婦手裏吃口飯,可真不容易!動不動就給人臉子看!”

這天晚上,七巧躺著抽煙,長白盤踞在煙鋪跟前的一張沙發椅上嗑瓜子,無線電裏正唱著一出冷戲,他捧著戲考,一個字一個字跟著哼,哼上了勁,甩過一條腿去騎在椅背上,來回搖著打拍子。七巧伸過腳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兒你來替我裝兩筒。”長白道:“現放著燒煙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麼著?”說著,伸了個懶腰,慢騰騰移身坐到煙燈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擡舉你!”她瞇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裏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他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嘴裏閃閃發著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他敞著衣領,露出裏面的珠羔裏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只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著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麼不孝了?”長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婦忘了娘嗎!”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兒倒不是那們樣的人!我也養不出那們樣的兒子!”長白只是笑。七巧斜著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七巧道:“盹著了,看我捶你!”起坐間的簾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著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裏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裏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久已過了午夜了。長安早去睡了,長白打著煙泡,也前仰後合起來。七巧斟了杯濃茶給他,兩人吃著蜜餞糖果,討論著東鄰西舍的隱私。七巧忽然含笑問道:“白哥兒你說,你媳婦兒好不好?”長白笑道:“這有什麼可說的?”七巧道:“沒有可批評的,想必是好的了?”長白笑著不做聲。七巧道:“好,也有個怎麼個好呀!”長白道“誰說她好來著?”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不好?說給娘聽。“長白起初只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只得吐露一二。旁邊遞茶遞水的老媽子們都背過臉去笑得格格的,丫頭們都掩著嘴忍著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罵,卸下煙鬥來狠命磕裏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響。長白說溜了嘴,止不住要說下去,足足說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媽子取過兩床毯子來打發哥兒在煙榻上睡覺。這時芝壽也已經起了身,過來請安。七巧一夜沒合眼,卻是精神百倍,邀了幾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布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眾人竭力地打岔,然而說不上兩句閑話,七巧笑嘻嘻地轉了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了。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漲,也無顏再見女兒,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七巧接連著教長白為她燒了兩晚上的煙。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死去的雞的腳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裏盤問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裏敘說一些什麼事,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麼新鮮的可說!明天他又該涎著臉到她跟前來了。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的怨毒都結在他身上,就算她沒本領跟他拼命,至不濟也得質問他幾句,鬧上一場。多半他準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了臉,找點碴子,摔上兩件東西。她知道他的脾氣。末後他會坐到床沿上來,聳起肩膀,伸手到白綢小褂裏面去抓癢,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他的金絲眼鏡上抖動著一點光,他嘴裏抖動著一點光,不知道是唾沫還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鏡。……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啦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裏無雲,像是漆黑的天上一個白太陽。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藍影子裏。芝壽待要掛起帳子來,伸手去摸索帳鉤,一只手臂吊在那銅鉤上,臉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來。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昏暗的帳子裏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然而她還是吃了一驚,倉皇地再度掛起了帳子。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屋裏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繡花椅披桌布,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水紅軟緞對聯,繡著盤花篆字。梳妝台上紅綠絲網絡著銀粉缸,銀漱盂,銀花瓶,裏面滿滿盛著喜果。帳檐上季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墜著指頭大的琉璃珠和尺來長的桃紅穗子。偌大一間房裏充塞著箱籠,被褥,鋪陳,不見得她就找不出一條汗巾子來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裏,她的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屍身的顏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明天她婆婆說:“白哥兒給我多燒了兩口煙,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著燈等他回來——少不了他嗎!”芝壽的眼淚順著枕頭不停地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了,她婆婆又該說了:“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七巧雖然把兒子媳婦描摹成這樣熱情的一對,長白對於芝壽卻不甚中意,芝壽也把長白恨得牙癢癢的。夫妻不和,長白漸漸又往花街柳巷裏走動。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兒給了他做小,還是牢籠不住他。七巧又變著方兒哄他吃煙。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只是沒上癮,現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著母親與新姨太太。

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醫服藥,只勸她抽兩筒鴉片,果然減輕了不少痛苦,病愈之後,也就上了癮。那長安更與長白不同,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其它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煙,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也有人勸阻,七巧道:“怕什麼!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舍不得,也只好幹望著她罷了!”話雖如此說,長安的婚事畢竟受了點影響。來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踴躍,如今竟絕跡了。

長安到了近三十的時候,七巧見女兒註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換了一種論調,道:“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成天掛搭著個臉,倒像我該她二百錢似的。我留她在家裏吃一碗閑茶閑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家裏給我氣受!”姜季澤的女兒長馨過二十歲生日,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壽。那姜季澤雖然窮了,幸喜他交遊廣闊,手裏還算兜得轉。長馨背地裏向她母親道:“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瞧她怪可憐的。還沒提起家裏的情形,眼圈兒就紅了。”蘭仙慌忙搖手道:“罷!罷!這個媒我不敢做!你二媽那脾氣是好惹的?“長馨年少好事,哪裏理會得?歇了些時,偶然與同學們說起這件事,恰巧那同學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回來,也是北方人,仔細攀認起來,與姜家還沾著點老親。那人名喚童世舫,敘起來比長安略大幾歲。長馨竟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學的母親出面請客。長安這邊瞞得家裏鐵桶相似。七巧身子一向硬朗,只因她媳婦芝壽得了肺癆,七巧嫌她喬張做致,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賭氣便也病了。起初不過是氣虛血虧,卻也將合家支使得團團轉,哪兒還能夠兼顧到芝壽?後來七巧認真得了病,臥床不起,越發雞犬不寧。長安乘亂裏便走開了,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家裏,由長馨出主意替她制了新裝。赴宴的那天晚上,長馨先陪她到理發店去用鉗子燙了頭發,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貼著細小的發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撳鈕,長安在穿衣鏡裏端詳著自己,忍不住將兩臂虛虛地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一扭頭笑了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長馨在鏡子裏向那小大姐做了個媚眼,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了起來。長安妝罷,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長馨道:”我去打電話叫車。“長安道:”還早呢!“長馨看了看表道:”約的是八點,已經八點過五分了。“長安道:”晚個半個鐘頭,想必也不礙事。“長馨猜她是存心要搭點架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打開銀絲手提包來檢點了一下,借口說忘了帶粉鏡子,徑自走到她母親屋裏來,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道:“今兒又不是姓童的請客,她這架子是沖著誰搭的?我也懶得去勸她,由她挨到明兒早上去,也不幹我事。”蘭仙道:“瞧你這糊塗!人是你約的,媒是你做的,你怎麼卸得了這幹系?我埋怨過你多少回了——你早該知道了,安姐兒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家子氣,不上台盤。待會兒出乖露醜的,說起來是你姐姐,你丟人也是活該,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攬上身來,敢是閑瘋了?“長馨咕嘟著嘴在她母親屋裏坐了半晌,蘭仙笑道:”看這情形,你姐姐是等著人催請呢。“長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蘭仙道:”傻丫頭,要你催,中什麼用?她等著那邊來電話哪!“長馨失聲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請四催的,逼著上轎!“蘭仙道:”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裏去,叫他們打個電話來,不就結了?快九點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長馨只得依言做去,這邊方才動了身。長安在汽車裏還是興興頭頭,談笑風生的,到菜館子裏,突然矜持起來,跟在長馨後面,悄悄掩進了房間,怯怯地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鬥篷,低頭端坐,拈了一只杏仁,每隔兩分鐘輕輕啃去了十分之一,緩緩咀嚼著。她是為了被看而來的。她覺得她渾身的裝束,無懈可擊,任憑人家多看兩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體完全是多余的,縮也沒處縮。她始終緘默著,吃完了一頓飯。等著上甜菜的時候,長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又托故走開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問道:”姜小姐這兒來過麼?“長安細聲道:”沒有。“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壞,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長安道:”吃不慣?“世舫道:”可不是!外國菜比較清淡些,中國菜要油膩得多。剛回來,連著幾天親戚朋友們接風,很容易的就吃壞了肚子。“長安反覆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畚箕……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面裏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喜歡。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抵死反對家裏的親事,路遠迢迢,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幾乎鬧翻了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約。不幸他的女同學別有所戀,拋下了他,他失意之余,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

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於反應作用。

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後,兩下裏都有了意。長馨想著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只得央及蘭仙。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面的。我雖然沒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討沒趣?”長安見了蘭仙,只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面,只得答應去走一遭。妯娌相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七巧初聽見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托了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麼著?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鬥,恨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閉眼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當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面相親。長安與童世舫只做沒見過面模樣,又會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在筵席上,蘭仙與長馨強行拉著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裏,世舫當眾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只手表。

訂婚之後,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單獨出去了幾次。曬著秋天的太陽,兩人並排在公園裏走著,很少說話,眼角裏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菇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桿,欄桿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說話,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於此矣”。童世舫呢,因為過去的痛苦的經驗,對於思想的交換根本抱著懷疑的態度。有個人在身邊,他也就滿足了。從前,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只說:“請給我一點安慰。”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這裏卻做了肉欲的代名詞。但是他現在知道精神與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麼清。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著手,就是較妥貼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有時在公園裏遇著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舫為她擎著。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人變得異常沈默了,時時微笑著。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趁了心願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麼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依著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煙。七巧也奈何她不得。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裏仿佛刮著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麼又沒成功。”七巧道:“那還有個為什麼?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帳,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只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裏糊塗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擡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著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麼?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疊地躲開了。你姜家枉為世代書香,只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七巧拍著枕頭□了一聲道:“姑娘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裏拉。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夥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著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去放?”

又一天,長安托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在我面前糊什麼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著了真憑實據——哼!別以為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長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什麼法了,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了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裏供養了你這些年,就只差買個小廝來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裏一刻也坐不穩?“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麼活到三十來歲,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裏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訂了婚不上幾個月,男方便托了蘭仙來議定婚期。七巧指著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著這兩年錢不湊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蘭仙道:“如今新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就照新派辦法,省著點也好。”七巧道:“什麼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惠些,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氣!”蘭仙道:“二嫂看著辦就是了,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裏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麼著?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願,人家倒許不情願呢?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門第!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麼回事!早就是外強中幹,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人呢,一代壞似一代,眼裏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麼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了親,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於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漸漸痊愈,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著門坐著,遙遙的向長安屋裏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盡管去戰,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我只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顛來倒去幾句話,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揚傳了開去。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麼長怎麼短糟踏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裏暗裏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麼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說著,嗚咽起來。長安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她娘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麼想?他還要她麼?上次見面的時候,他的態度有點改變麼?很難說……她太快樂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註意到……被戒煙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這種種刺激兩面夾攻著,長安早就有點受不了,可是硬撐著也就撐了過去,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向他解釋麼?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麼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裏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擡了擡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娘不願意結這頭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七巧正哭著,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來。長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天沒有空,約了明天下午。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一分鐘,一刻,一刻,啃進她心裏去。次日,在公園裏的老地方,世舫微笑著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呼——這在他是一種親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別的註意她,並肩走著的時候,屢屢地望著她的臉。太陽煌煌的照著,長安越發覺得眼皮腫得擡不起來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一聲“童先生”。世舫沒聽見。那麼,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詫異她臉上還帶著點笑,小聲道:“童先生,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說罷。對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裏,冷澀的戒指,冷濕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楞了一會,便追上來,回道:“為什麼呢?對於我有不滿意的地方麼?”長安筆直向前望著,搖了搖頭。世舫道:“那麼,為什麼呢?。長安道:”我母親……“世舫道:”你母親並沒有看見過我。“長安道:”我告訴過你了,不是因為你。與你完全沒有關系。我母親……“世舫站定了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罷?他這麼略一躊躇,她已經走遠了。園子在深秋的日頭裏曬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著,墜著,發出香味來。長安悠悠忽忽聽見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現在,一轉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麼都完了。長安著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著陽光走著,走到樹底下,一個穿著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著,吹著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她從來沒聽見過的。不大的一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裏搖著像金的鈴鐺。長安仰面看著,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臉。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見。“長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的陽光。他們繼續來往了一些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於擇偶,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了婚約,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至於長安呢,她是抱著什麼樣的矛盾的希望跟著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認。訂著婚的時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瞞了家裏,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約了。世舫的態度始終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於她多少也有點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於女子最隆重的讚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這一份厚禮,雖然她是“心領璧還”了,他可是盡了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的事。無論兩人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做起朋友來了。他們甚至談起話來。長安的沒見過世面的話每每使世舫笑起來,說:“你這人真有意思!”長安漸漸的也發現了她自己原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樣下去,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然而風聲吹到了七巧耳朵裏。七巧背著長安吩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世舫猜著姜家是要警告他一聲,不準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裏吃了兩盅酒,說了一回話,天氣,時局,風土人情,並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傭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吃了一驚,睜眼望著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後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覆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七巧道:“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傭人端上一品鍋來,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一個丫頭慌裏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嘀咕了一會,那小廝又進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幾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獨酌。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低地告訴了他:“我們絹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廝道:“是少爺的姨奶奶。”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了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卷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面謝罷!”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裏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幹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裏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

她怕。外面傳進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了,敞著房門,一陣風吹了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去。她並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長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裏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沈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

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裏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裏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七巧過世以後,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攤子跟前,他為她買了一雙吊襪帶。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裏掏出來的。……當然這不過是謠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沈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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