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八月中旬,梅耶的生活又出現了一次轉折。和其他幾次的唯一不同是,這回他是清醒的。他剛剛在戒酒所裏呆了二十八天。然而在這期間,他妻子突然頭腦發熱,跟他們的一個朋友——另一個酒鬼跑了。這人最近賺了筆錢,一直嚷嚷著要買本州東部某家飯店的股份。
梅耶給他妻子打電話,但她接著就掛了。她連話都不願跟他講,更不用說讓他接近她住的地方了。於是他拿了一點東西,登上一輛巴士,跟著報上的廣告,住進了靠近海邊的一個人家,出租房間的人名叫索爾。
索爾開門的時候,穿著牛仔褲和紅T恤。當時大約是晚上十點,梅耶剛從出租車上下來。就著走廊上的燈光,梅耶看見索爾的右胳膊比左胳膊短了一截,右胳膊的手和手指也萎縮了。索爾沒跟梅耶握手,既沒伸出左邊的好手,也沒伸出萎縮了的右手。梅耶覺得這樣很好。梅耶已經感到夠慌亂的了。
是你剛剛打電話來的嗎?索爾說。你要來這兒看房間。那就請進吧。
梅耶拎起他的手提箱走了進去。
這是我太太邦妮,索爾說。
邦妮正在看電視,看見有人進來了,她擡眼看是誰。她先用手中的遙控器把電視機的聲音滅了,後來幹脆關了電視。她從沙發上起身,站了起來。這可真是個胖姑娘。渾身都胖,胖得每喘一口氣都得呼哧呼哧的。
真抱歉,這麽晚了,梅耶說,很高興見到你。
沒關系,邦妮說,我丈夫在電話上告訴你我們的要求了嗎?
梅耶點點頭,手上還拎著箱子。
好,這就是客廳,索爾說,你已經看到了。他一邊搖頭一邊用他那好胳膊上的手指摸自己的下巴。我得說我們這也是頭一回,我們以前從未出租過房間。房間就在後頭,從來沒人住過,我們就想,管他呢。一個人總可以給自己弄點兒外快吧。
這沒什麽可說的,梅耶說。
你從哪兒來?邦妮說,你不是我們這個鎮子附近的人。
我老婆想當作家,索爾說,誰?什麽?哪兒?為什麽?多少?
我剛到這兒,梅耶說,他把箱子從一只手換到另一只手,一小時前我剛下汽車,看到了你們登在報紙上的廣告,就打電話來了。
你是做什麽工作的?邦妮問。
什麽都做,梅耶說。他放下箱子,活動了活動手指,接著又把它拎了起來。
邦妮沒再接著問,索爾也就沒再問,但梅耶看得出他還是很好奇。
梅耶註意到電視機頂上放著一張歌星愛爾維斯•普萊斯利的照片,他的簽名劃過他的胸前,一件裝飾著很多金屬亮片的白色夾克。他走近了一步。
貓王,邦妮說。
梅耶點點頭,沒說什麽。就在愛爾維斯的照片旁邊,就是索爾跟邦妮的結婚照。照片上索爾西服領帶、衣冠楚楚。他左邊的強壯的好胳膊盡可能攬著邦妮的腰,右手和邦妮的右手一起握在他褲腰上的皮帶扣前。要是索爾想就這張照片說些什麽的話,邦妮也不打算走開。邦妮不介意。照片中邦妮戴了一頂帽子,滿面笑容。
我愛她,索爾說,就好象梅耶說了什麽相反的話似的。
你們要租給我的房間呢?梅耶說。
我就知道我們忘了一件要緊事兒,索爾說。
索爾在前,邦妮在後,梅耶手提行李箱走在中間,他們一起離開客廳走進了廚房。穿過廚房,就在將近後門的地方,他們向左拐。沿墻有一溜碗櫃、一個洗衣機和一個烘幹機。索爾打開小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裏面是一間浴室,然後索爾打開浴室的燈。
邦妮氣喘籲籲地跟上來說,這是你自己的浴室。廚房裏的那扇門也只由你一個人進出。
索爾打開浴室另一邊的一個門,擰開另一盞燈。就是這個房間,索爾說。
我換了幹凈床單,邦妮說。不過如果你租這個房間的話,以後這些事你得自己負責。
就像我老婆說的那樣,這裏不是個旅館,索爾說。不過你要是想住下的話,我們歡迎你。
房間裏靠墻放著一張雙人床,還有一個床頭櫃和一盞燈,一個五鬥櫥,一張牌桌和一把金屬椅子。一扇巨大的窗子朝向後院。梅耶把箱子放在床上,走到窗子跟前。他卷起窗簾往外看。月亮高高地掛在天空中。向遠方望去,他還可以看見林木茂密的峽谷和山峰。是他的想像,還是他真的聽到了一股小溪或是一條河流的聲音?
我聽到了水聲,梅耶說。
你聽到的那條河,是小清河,索爾說,它是全國流速最快的一條河。
好吧,你覺得怎麽樣?邦妮說。她走過去把床罩揭開來。這個小小的動作讓梅耶差點流下眼淚。
我租下了,梅耶說。
我真高興,索爾說,我敢說我老婆也很高興。我明天就讓他們把報上的廣告撤下來。你現在就想住進來,是嗎?
我希望現在就能住進來,梅耶說。
那就住下來吧,邦妮說,我給了你兩個枕頭,那邊的廚子裏還有一床被子。
梅耶除了點頭,說不出話來。
好吧,晚安,索爾說。
晚安,邦妮也說。
晚安,梅耶說,謝謝你們。
索爾和邦妮穿過他的浴室走進廚房。在他們帶上門之前,梅耶聽到邦妮說,他看上去還行。
他話不多,索爾說。
我想做點爆米花。
我跟你一起吃點,索爾說。
不一會兒,梅耶聽見客廳裏電視機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不過音量開得非常小,梅耶不覺得它打擾了自己。他把窗子全部推上去,聆聽著遠處河水沖出山谷流進大海的聲音。
他把手提箱裏的東西拿出來,在抽屜裏放好。接著他上衛生間、刷牙。他把桌子移動了一下,使它正對著窗戶。然後他看了一會邦妮掀開床罩的地方。他拉出那把金屬椅子,坐在桌前,從口袋裏掏出一枝圓珠筆。想了一會兒,然後他打開筆記本,在一頁白紙的最上端寫下這樣幾個字:萬物從無有開始。他盯著這句話,接著又笑了起來。天哪,真是廢話!他搖搖頭。他合上筆記本,脫了外衣,關上燈。他站著看了一會兒窗外,聽著河水的聲音,然後上床睡了。
邦妮做好爆米花,在上面撒了鹽,澆上黃油,盛到一個大碗裏,拿到索爾看電視的地方。她讓他先吃。他用左手抓著吃,伸出他殘廢的右手接過她遞過來的紙巾。她自己也抓了一小把爆米花。
你覺得他怎麽樣?她問。我們的新房客。
索爾搖頭,只管看電視,吃爆米花。然後,就好像他一直在思考她這個問題似的,他回答說,我挺喜歡他,他挺不錯。不過我覺得他好像是在逃避什麽。
什麽?
我說不出來,我只是瞎猜。他不是那種危險的人,不會給我們帶來什麽麻煩。
他的眼睛,邦妮說。
他眼睛怎麽了?
那是雙憂傷的眼睛,我見過的最憂傷的男人的眼睛。
索爾有一會兒沒說話。吃完了玉米花,他用紙巾擦了擦手,抹著下巴說,他不會有什麽問題,他只不過在路上碰到了一些小麻煩,絕對不會做什麽可恥的事情。給我喝一口,好嗎?他伸手拿過她手中的一杯澄汁,喝了一口。你知道,我今晚忘記跟他要房租了。我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他起床後再找他要了。我剛才也應該問他打算在這裏住多久的。真見鬼,我這是怎麽了?我可不想把這個地方變成一個旅館。
誰也不可能方方面面都想到,何況,我們以前從來沒往外租過房間,我們這是頭一次。
邦妮打算在她已經快要寫滿的筆記本上記下這個男人給她的印象。她閉上眼睛,琢磨著她要寫的句子:這個高高的、有些駝背的——不過很英俊!——一卷頭發的陌生人,在八月的一個命中註定的晚上,帶著一雙悲哀的眼睛,來到了我們的家。她倚在索爾的左臂上,想要再多寫幾句。索爾擰了她的肩膀一下,這使她又回到現在。她睜開眼睛,又閉上了,但此刻她再也想不出關於這個男人她該再寫些什麽。時間會說明一切,她想。她為這個人來到這兒感到高興。
這個節目是給鳥看的,索爾說,我們睡覺吧,我們明天還得早起呢!
在床上,索爾跟她溫存,她把他摟在懷裏,也對他很溫柔。但整個過程中,她都在想著那個住在後屋裏的高大、有著一頭卷發的男人。要是他突然打開他們的房門,偷看他們,那會發生什麽呢?
索爾,臥室的門鎖好了嗎?
什麽?噓,小聲點。索爾說。然後他完了事,滾到一旁,但他的廢手擱在她的乳房上。她仰面躺著,想了一會兒,然後她拍拍他的手指,嘆了一口氣。她翻身睡覺,一邊想著在索爾手上爆炸的雷管,那時他還是個少年,那爆炸弄斷了神經,後來他的胳膊和手指就萎縮了。
邦妮打起呼嚕來。索爾抓住她的胳膊,搖著,直到她翻了個身,到床的另一邊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下床,穿上內褲,走進客廳。他沒開燈,他不需要燈。月亮出來了,他不想開燈。他從客廳走到廚房裏,檢查後門鎖好了,然後在浴室門外站著聽了一會兒,但他沒聽到什麽異常的聲音。水龍頭在滴水——因為需要一個洗衣機,但有了洗衣機,水龍頭就總滴水。他走回去,穿過房子,鎖上他們臥室的門。他檢查鬧鐘,確定鬧鐘上好了。他爬上床,抵著邦妮的身子躺好。他的腿壓在她的腿上,就這樣,他終於睡著了。
三個人睡著了,做著夢。房子外面,月亮變得很大,穿過天空,直到它到了海面上,又變小、變得蒼白了。在夢裏,有人遞給索爾一杯威士忌,但正當他有些勉強地要接過來時,他醒了,滿身大汗,心狂跳著。
索爾夢到他在換卡車輪胎,他的兩個臂膀都能用得上。
邦妮夢見她帶著兩個——不,三個——孩子去公園。她甚至為孩子們取了名字。就在去公園以前,她給他們取了名字。米裏森、狄俄妮和蘭第。蘭第總是想要甩開她的手,自己一個人走。
不久,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來,鳥兒們互相鳴喚。小清河沖出山谷,在高速公路的橋梁下奔騰,又沖出一百多碼,流過黃沙和巖石,註入大海。一只鷹從峽谷中飛出來,飛過橋梁,在海灘上來來回回地滑翔。一只狗叫著。
就在這時,索爾的鬧鐘響了。
那天早上,梅耶呆在他的房間裏,直到他聽見他們離開。然後他走出去,沖了杯速溶咖啡。他打開冰箱,看到有一層格子為他空了出來。有一個紙條貼在上面:梅耶先生的格子。
然後他步行一英裏,走到他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家賣雜貨的小服務站。他買了牛奶、奶酪、面包和番茄。那天下午,在他們回家之前,他把付房租的鈔票放在桌子上,回到自己的房間。那天晚上,在睡覺之前,他打開筆記本,在一頁白紙上寫下:無事。
他根據他們的作息時間來調整自己的起居。早晨,他呆在房間裏,直到他聽見索爾在廚房裏煮咖啡,準備早餐。接著,他聽到索爾叫邦妮起床,他們吃早餐,兩個人都不怎麽說話。然後索爾走到車庫裏,啟動卡車,把車倒到路上,開走了。過一會兒,邦妮的班車在門口停住,司機按響喇叭,邦妮每次都喊一聲,我就來。
直到那時,梅耶才會走到廚房裏,接水煮咖啡,吃一碗麥片粥。但他沒什麽胃口。麥片和咖啡就夠他撐大半天了,到了下午,在他們回家之前,他再吃點別的什麽,比如三明治。然後在整個晚上剩下的時間裏,當他們在廚房活動、或在客廳裏看電視時,他就不再去廚房了。他不想和任何人交談。
她下班回家之後的第一件事,總是先到廚房裏找點心吃。然後她就打開電視,等著索爾回家,然後她起身給他們兩人弄吃的。他們有時在電話上跟朋友聊天,有時坐在外面院子裏車庫和梅耶的臥室窗戶之間,一邊聊白天的經歷,一邊喝冰茶,直到該進屋看電視的時候。有一次他聽到邦妮在電話上跟一個人說,她怎麽能指望我在自己已經胖得不成樣子的時候還能去關心愛爾維斯•普萊斯利的體重?
他們說,他們隨時都歡迎他到客廳裏來和他們一起看電視。他向他們道謝,然後說,不,看電視對他的眼睛不好。
他們對他很好奇。特別是邦妮,有一天她回來早了,在廚房裏撞見他,她問他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孩子。梅耶點點頭。邦妮看著他,等著他繼續,但他不再開口。
索爾也很好奇。你是做什麽的?他想要知道。我就是好奇。這是個小地方,我有很多熟人。我自己在廠子裏給木頭貼標簽,一只手就能幹的活。但有時候會有空缺的職位。我或許能說得上話。你平常做的都是什麽工作?
你彈什麽樂器嗎?邦妮問。索爾有一把吉他,她說。
我不會彈吉他,索爾說,我希望我會。
梅耶呆在自己的房間裏,給他的妻子寫一封信。這是一封很長的信,他覺得也是一封很重要的信。沒準是他這輩子寫的最重要的一封信。在信裏,他試圖告訴他的妻子,他為發生的一切事情感到抱歉,他希望有一天她會原諒他。如果需要的話,我願意跪倒在地,祈求你的原諒。
索爾和邦妮離開家以後,他坐在客廳裏,把腳翹在茶幾上,一邊看頭天晚上的報紙,一邊喝速溶咖啡。他的手時不時會發抖,在空房間裏聽得到報紙沙沙作響。電話鈴經常響起,但他從來不去接。不會是找他的,因為沒人知道他在這裏。
透過屋後他房間裏的窗子,他的目光沿著山谷一直看上去,能望見層層疊疊的山峰。雖然現在是八月,山頂上卻是白雪皚皚。山底下,密林覆蓋著山坡和兩側的山谷。河水沿峽谷奔騰,浪花飛濺,流過巖石和花崗巖的堤壩,直到山谷口突然掙脫了河岸的束縛,又好像已經筋疲力盡似的,流速緩了下來,然後又再次聚起力氣,沖向大海。當索爾和邦妮不在的時候,梅耶經常坐在屋後草地上曬太陽,他順著山谷一直看到山巔。有一次,他看到一只鷹俯沖下山谷,還有一次,他看到一只鹿沿河岸走著。
一天下午,當他就像這樣坐在外面時,一輛裝著滿滿一車木頭的平板大卡車停到房子前的路上。
你就是索爾的房客吧。司機從卡車窗戶裏探出頭來對他說。
梅耶點點頭。
索爾讓我把這些木頭卸在後院裏,然後他自己會處理。
我走到邊上去,別礙你的路。梅耶說。他提起椅子,走到房後的台階上,他從那裏看著司機把車倒進草地上,然後在駕駛室裏按了一個什麽鍵鈕,車的後板開始擡高。很快,一堆六英尺長的木頭開始從車後板上滾下來,在地上堆積起來。後板升得更高了,所有的木頭隨著轟的一聲巨響,滾落到草地上。
司機又按了一下操作桿,卡車後板落回到原來的位置。然後他發動引擎,按了聲喇叭,開走了。
那天晚上,梅耶問索爾,你打算怎麽處置那些木頭?索爾正在爐子前煎胡瓜魚,梅耶突然走進廚房,把他嚇了一跳。邦妮正在洗澡。梅耶聽見水的聲音。
喔,要是我在九月份以前有時間的話,我打算把它鋸開,整整齊齊地碼好。我希望在雨季開始之前把活幹完。
沒準我能幫你把這活幹了,梅耶說。
你以前鋸過木頭嗎?索爾說。他已經把煎鍋從爐子上拿開,用一張紙毛巾擦左手的手指。我不能付給你錢。這是我自己本來要幹的活。只要我有一個空閑的周末就能幹好了。
我來幹,梅耶說。我正好鍛煉鍛煉。
你知道怎麽用電鋸嗎?會用斧頭和錘子嗎?
你可以教我,梅耶說。我學得很快。
索爾把那鍋魚放回到爐子上。他說,好,晚飯後我教你,你吃飯了嗎?跟我們一起吃吧。
我已經吃過了,梅耶說。
索爾點點頭。讓我把這些東西端上桌,等我們吃過晚飯,我就來教你。
我到後院去,梅耶說。
索爾沒再說什麽。他自顧自地點著頭,好像正在琢磨什麽別的事兒。
梅耶拿了一把折疊椅,坐下來,看著那堆木頭。然後他擡起頭,順著山谷看到峰頂。照在白雪上的陽光暗下去。差不多是晚上了。山峰聳入雲霄,霧氣似乎從山頂落下來。他能聽見河水沖刷過灌木,從峽谷中流下來。
我聽見你在說話,梅耶聽到邦妮在廚房裏對索爾說。
是房客,索爾說。他問我他能不能把後面那堆木頭鋸了。
他想要多少錢?邦妮問。你有沒有告訴他,我們可付不起多少錢?
我告訴他我們沒錢付給他。他想白幹。反正他是這樣說的。
白幹?她有一會兒沒說話。然後梅耶聽到她說,我猜他也沒別的事可幹。
後來,索爾走出來,說,我想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如果你還想幹的話。
梅耶從椅子上起身,跟著索爾走到車庫裏。索爾拿出兩個鋸木架,把它們在草地上支好。然後他拿來一把電鋸。太陽已經落到鎮子的高度。還有半小時天就要黑了。梅耶放下襯衫袖子,把袖口的紐扣扣好。索爾幹活的時候,什麽話也不說。當他把一根六英尺長的木頭扛起來放到鋸木架上時,他嗨呦了一聲。然後他開始用電鋸,沈穩地工作。鋸末四處飛揚。最後他停下來,後退一步。
就這樣幹,他說。
梅耶拿起鋸,把刀鋒對準索爾鋸開的口子,開始鋸起來。他感到了一種節奏,他就跟著節奏鋸。他不斷用力,身子壓到鋸上。過了一會兒,他把木頭鋸開了,木頭裂成兩半,掉到地上。
就這麽幹,索爾說。你能幹得了,他說。他揀起這兩塊木頭,把它們搬走,放在車庫邊上。
時不時的——不是每鋸完一根木頭,也許鋸到第五或第六根木頭的時候——你就用斧頭把它們從中間再一劈兩半。你不用把它們劈成細柴,以後我會自己幹。就是每當鋸到第五或第六根木頭時,把它們一劈兩半。我來做給你看。他把木頭立起來,斧頭一揮,把木頭劈成了兩半。現在你來做一次,他說。
梅耶把木頭立在地上,就像索爾做的那樣,用力把斧頭一掄,劈開了木頭。
很好,索爾說。他把木頭放到車庫邊上。把它們碼到這樣高,以後你自己就這樣碼。等活全幹完以後,我會鋪上一張塑料布。不過你知道,你用不著幹這個。
我可以幹,梅耶說。我想幹,不然我就不會要求做這事了。
索爾聳了聳肩膀。他轉身回到屋子裏去。邦妮站在門廊裏,看著他們,索爾站到她身邊,用胳膊摟著邦妮。他們兩個人一起看著梅耶。
梅耶拾起鋸,看著他們。他突然感到高興,笑起來。索爾和邦妮起初有些吃驚。索爾也對他笑笑,然後邦妮也笑。然後他們回到屋子裏去了。
梅耶把另一根木頭放到鋸木架上,幹起活來,直到滿頭大汗。他感到涼颼颼的,太陽完全落山了。門廊上的燈亮起來。梅耶繼續工作,直到鋸完手頭的這根木頭。他把兩塊木頭搬到車庫那兒,然後進了屋,在他的浴室裏洗澡。然後他在自己房間的桌子前坐下來,在筆記本裏寫道:今天晚上我的襯衫袖子裏有鋸末。是一種香甜的氣味。
那天晚上,梅耶很久都沒睡著。有一會兒,他從床上爬起來,透過窗子望著後院裏的那堆木頭,接著,他順著峽谷一直望到群山。月亮在雲層中時隱時現,但他能看到峰頂和白雪。當他把窗子推上去時,香甜、涼爽的夜風撲面而來。在遠處,他聽到河水沿著山谷奔流下來。
第二天早晨,他差點等不及他們離開房子。然後他走出去開始工作。在後門的台階上,他看到一付手套,他想一定是索爾留給他的。他鋸木頭,劈柴火,直到太陽正曬到頭頂。於是他走進屋子去,吃三明治,喝牛奶。然後他又走出來,繼續工作。他的肩膀疼痛,手指也有些發酸,雖然戴著手套,還是有些木屑紮進肉裏,水泡也磨出來了。但他繼續幹著。他決心在日落以前把木頭鋸完、劈開、碼好,這樣做對於他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我必須幹完這件事,他想著,要不然……他停下來,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那天晚上,到索爾和邦妮下班回家的時候——像往常一樣,邦妮先回來,然後是索爾——梅耶已經基本幹完活了。在兩個鋸木架之間聚起了厚厚的一堆鋸末,除了兩三根木頭之外,所有的木頭都已經碼好堆在車庫旁邊。索爾和邦妮不吭聲地站在走廊裏。梅耶擡起頭,看了他們一會兒。他點了點頭。索爾也向他點點頭。邦妮就那麽站著,嘴裏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梅耶繼續幹活。
索爾和邦妮回到屋裏去準備晚飯。後來,像前一天晚上那樣,索爾打開門廊上的燈。就在太陽落山、月亮爬上山巔的時候,梅耶劈完了最後一塊木頭,把它們聚在一起,搬到車庫那邊。他把鋸木架、鋸、斧頭、楔子、錘子一一放回去。然後他走進屋子。
索爾和邦妮坐在桌子前,但他們還沒有開始吃飯。
你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吧,索爾說。
坐吧,邦妮說。
我還不餓,梅耶說。
索爾不再說什麽。他點點頭。邦妮等了一下,伸手去取盤子。
我敢說你全幹完了,索爾說。
梅耶說,我明天把鋸末打掃幹凈。
索爾把叉子在盤子上來回劃著,好像是在說,不必了。
我過一兩天就走,梅耶說。
我想到你會這樣,索爾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但當你搬進來的時候我就想到你不會在這兒一直住下去。
房租不能退還的,邦妮說。
嗨,邦妮,索爾說。
沒問題,梅耶說。
不行,這不行,索爾說。
這樣挺好,梅耶說。他打開浴室的門,走了進去,關上房門。當他往水池裏放水的時候,聽到他們在外面說話,但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
他洗了澡,洗了頭,穿上幹凈衣服。他看著房間裏自己的東西,一周前他剛把這些東西從手提箱裏拿出來,他估摸到走的時候要不了十分鐘就能收拾好。他聽見在屋子另一頭有人打開了電視機。他走到窗前,把窗子推上去,又一次看著灑滿月光的群山。現在沒有雲,只有月亮,還有白雪覆蓋的山巔。他看著黑暗中那堆鋸末,車庫門洞裏那些碼好的木頭。他聽了一會兒河水的聲音。然後他走到桌前,坐下來,打開筆記本,開始寫。
我在的這個地方宛若異國他鄉。讓我想到以前讀到過、但從沒去過的地方。在我的窗外,我能聽到河水的聲音,在屋子後面的山谷裏有一片森林,有懸崖,和覆蓋著白雪的山峰。今天我看到一只野鷹,一只鹿,我劈了一大堆木頭。
然後他放下筆,兩手支著腦袋。他迅速地站起來,脫了衣服,關燈。他上床的時候,就讓窗戶敞開著。像這樣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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