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法倫:以步行的方式探索荒野之境

理念如濤,帶著回響。它們自極遠之處湧入腦海。理念之路往往隱而不見,要想象亦難。“野性”便是這樣一種 概念:它自時間深處而來。人們自古便對之有兩種互為矛盾的解說。其一,野性需被征服;其二,野性需被珍


1

英文中,“野性”一詞詞源隱晦,引得人們爭論不休。據詞源學解釋,“野性”一語標志著獨立,標志著擺脫人為幹涉。可見,荒野亦可被稱作自主之地。荒野之上,通行的是其自身法則,林木生長,生靈躍動,溪澗水流,一系列生態皆受其自身控制。就如“野性”一詞的當代定義一般,荒野是不受約束的自由樂土。 

自出現以來,“野性”的基本涵義不曾改變,然而,對於它的價值,可謂眾說紛紜。 

一則,人類文明與農業的發展追求嚴謹的秩序,而野性則被視為危險的破壞力量。如此而言,野性相當於揮霍與浪費。由於人類無法利用荒土野地,它們必須被摧毀或征服。自古以來,無論東方抑或西方文明,人們敵視荒野之地的例子可謂比比皆是。1881年,美國作家兼傳道士詹姆斯·斯托克便讚頌道:“在普羅大眾眼中,我們的身居之所只是一片未被發現的荒野,常人所見,僅僅是堿土平原與遍地齒蒿。然而,真正的文明建設者則看到了熙攘的城市與沙漠中的繁榮工廠。正是他們,鑿出了穿山隧道,架起了跨河虹橋,打開了財富寶庫!”再比如,古英語史詩《貝奧武夫》中充斥著名為“蠻靈”的生物。在作者筆下,這種可怕的龍形怪物生活在豺狼出沒的森林、深不見底的湖泊、大風侵襲的山崖與險象環生的沼澤之中。貝奧武夫與他的耶阿特族民們需要征服的,就是這些可怕的“蠻靈”。如此,他們才能立足於蠻荒之野,搭起溫暖明亮的草廬,傳播勇士文化。 

然而,另一種觀點則恰恰相反:野性是一種微妙的模範力量。因此,荒野便是奇跡之境,是自然生靈的豐饒之海。盡管長詩《貝奧武夫》蘊含著征服自然之意,但同一時期,遁隱各地(巴德西島、羅納島、斯凱利格群島等)的僧侶們卻在不斷讚頌著自然之豐美。


甚至在宗教旅人以前的年歲中,人們對於自然之摯愛便已有跡可循。中國藝術傳統中的“山水”便是絕佳例證。山水思想源起公元前五世紀初期,在兩千年的歷史風塵中經久不衰。陶潛、李白、杜甫、陸羽均是山水思想的實踐者,他們放逐自我,雲遊四方,落戶山嶺,吟詩作賦,繪寫周圍的自然世界。與早期基督教僧侶們一樣,這些中國文人也試圖吟誦大千世界的花開花落,雲卷雲舒。山水派藝術家的筆下,常出現“自然”一詞,不僅代指荒野,更隱蘊有聽之任之,生氣勃勃之意。  

中國的隱士高人雲遊於百岳千山,在艷陽高照的盛夏,在寒風淩冽的嚴冬,或是在花雨紛紛的暮春。其筆下,拂曉時分,寒霧流落溪谷;竹林之中,綠光輕盈散落;湖面之上,千只白鷺振翅而起,如同浩蕩的暴風雪。他們甚至能夠覺察到,冬日天光灑落於雪堆之上,冰冷樹枝投下些微的陰影。此情此景,讓其感受到“清明之樂”。對這些雲遊者而言,夜晚則更具有非凡之意:圓月當空,月色清亮,平日裏熟悉的世界裹上了銀霜,竟變成了一片陌生之地。然而,夜色之美或許也是致命的。據說,愛月詩人李白曾試著水中撈月,結果溺水身亡。人們在欣賞中國山水詩賦或畫作時,總能頓生天人合一之感,大約因為這些作品形神合一,由此帶上了一抹自然之意。


2

我信步而行,來到了黑石陸岬百碼開外的一方陸地,準備尋覓一處休憩之所。夜空中傳來蠣鷸的哨音和海鷗的啼鳴。無邊夜色中,我孤身一人。四下,群鳥飛翔,海潮洶湧,這一切,令我興奮不已。  

盡管這座島礁崎嶇不已,且道路盡頭是急削而下的懸崖與穿行其間的水道,但我終究在峽灣的一側覓得了休憩之處:梯形斜坡上一方不大不小的草坪。這處斜坡微微向內傾斜,不至於使我在睡夢中翻身入海。自這處坡地,我能望見海面之上海豹依稀的輪廓。頭頂,燈塔細長的黃色光柱規律性地緩慢旋轉,刺破了無盡黑暗。今晚,天氣溫暖宜人,野營睡袋便成了無用之物,於是乎,我鋪開地席與睡袋,俯身躺在了草坪上。  

午夜,我被一陣窸窣聲驚醒,也可能那聲音早就有了。飛鳥紛紛自天空降落,悠長的啼鳴劃出了道道弧線。我甚至聽到,它們落在我的身旁,發出啪啪的聲響。

每過一瞬,下墜的飛鳥便會與燈塔的光束交匯在一起。時不時地,我瞥見了微光中飛鳥的輪廓——它們利箭一般的翅膀收在小小的身軀兩側。幾秒後,它們消失不見,但其流線身姿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 

我從峽灣平緩的一側爬下,來到一處陡峭的海岸礁石,在水中洗面。巖礁之上,我覓得一塊心臟大小的蔚藍色玄武巖,其間包裹著美麗的白色化石,那是一尾小小的鞭毛蟲,其扇形身體依舊清晰可見。我還用一枚薄薄的貝殼盛起幹癟的石竹花骨朵,將它置於水面。漩渦卷過,貝殼小船駛向了遠方,隨著波濤上下起伏。 

峽灣的另一端,兩頭碩大的海豹正費力地攀上礁石。它們打量著我,卻在我試圖接近時,離開了原本的休憩之所,滑入大海。它們一面仰身遊過峽灣口,一面依舊凝視著我。而後,兩頭海豹雙雙潛入了水中,一頭徹底消失不見,另一頭則在離我不遠處的水面巡遊,不時擡頭出水,如潛望鏡一般。它那清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卻帶有一絲冷靜的疏離感。我倆對視了十秒有余,而後,它便“嘩啦”一聲猛地紮入水中,消失不見。 

大西洋沿岸的民間傳說中,海豹一直被認為具有神秘的雙重性——一種擁有人類特征的海洋生物。1940年代,作家大衛·湯姆森遊歷於愛爾蘭與蘇格蘭的西海岸村落,一路上搜集當地有關海豹的故事傳說。他發現,各地的民間故事竟全然相似,有的講述了海豹如何用眼神控制他人,有的描繪了海豹踏上陸地,幻化為人,也有甚者,述說了完全相反的演化過程。因此,湯姆森寫道,海豹的存在時刻提醒著我們,人類源起海洋,與其他生靈是如此類似。他在遊記中總結陳詞:“民間傳說中,陸生動物的地位往往不可動搖,然而沒有一種生物(即便是野兔)能夠如海豹一般,對人類思維產生如夢如幻的影響。” 

寂靜的清晨,我途經剪水鷗的巢穴,越過柔軟的苔蘚草地,穿過那片海石竹花田,回到了最初的礫石海灘。我試圖想象基督教僧侶之間或含蓄,或直率的對談,有些關於他們的島上居所,有些關於他們對所處之地的摯愛。他們在塵世之中尋得了精神寄托,對此我甚是羨慕。無論是自陸岬之上俯視薄霧低垂的海面,還是目睹霞光散落在書頁或海灣,抑或是凝望靜默如雪的羽絮或柔軟如絮的白雪自空中飄落,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們感到身心愉悅。當然,孤島生活總有不適之處,眾人之間亦常有紛亂之爭。然而,苦修者卻讚頌著物質財富以外的事物——自海上明空或是紛飛鳥群之中感悟而得的自然價值。亨利·戴維·梭羅就曾描述過這種價值觀,他說,湖泊、山丘、懸崖、孤石,“森林或只身獨立的古木”,“這些事物真是美妙至極,是無法以金錢衡量的”。 

宗教旅人的年月已逝,萬事萬物滄海桑田。如今,常可看到塑料殘骸被沖入巴德西島的海灣與隘谷。汽艇自島嶼附近的海面上“突突”開過。威爾士的沿海小鎮排出的化學汙水,汙染了大片愛爾蘭海域。有時,你甚至可以看到海水沖刷巖石,騰起大量泡沫,仿佛水中混入了洗滌劑一般。而我,亦無法長期居住於這座隱士之島,或許連一個月都待不住,因為我時常被城市的繁華萬象所吸引,我也擁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去圖書館看書,與他人交流溝通,享受舒適而多元的生活。但是,千年以來這座島嶼的迷人之處依舊存在。我也在冥冥中感到,選擇巴德西島——一片曾經見證了天人合一的樂土——作為旅行的起點,實乃明智之舉。(本文作者:英國步行作家羅伯特·麥克法倫)

Views: 92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