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仔是“我村”。“我村”的意思就是,在這一個小村裏,走路就可以把所有的生活必需事務辦完。

早上十點,先去銀行。知道提款機在哪個角落,而且算得出要等多久。兩三個月一次,你進到銀行裏面去和專門照顧你的財務經理人談話。坐在一個玻璃方塊內,他把你的財務報表攤開。他知道你什麽都不懂,所以用很吃力的國語認真地對你解釋什麽是什麽。有一天,他突然看著你說:“我走了,你怎麽辦?”好像一個情人要去當兵了,擔心女朋友不會煮飯。原來他要跳槽去了。

十一點,到二樓美容院去洗頭。長著一雙鳳眼的老板娘一看到你,馬上把靠窗的那張椅子上的報紙拿開,她知道那是你的椅子。她也知道你的廣東話很差,所以不和你聊天,但是她知道你若是剪發要剪什麽發型,若是染發用的是什麽植物染料;在你開口以前,她已經把咖啡端過來了。

十二點,你跨過兩條橫街,到了郵局,很小很小的一間郵局。你買了二十張郵票,寄出四封信。郵務員說:“二十文。”“二十塊”說“二十文”,總讓你覺得好像活在清朝,但是還沒完,他的下一句是:“你有碎銀嗎?”沒有,你沒有“碎銀”,因此他只好打開抽屜,設法把你的五百大鈔找開,反倒給了你一堆“碎銀”。

帶著活在清朝的感覺走出郵局,你走向廣場,那兒有家屈臣氏,可以買些感冒喉片糖漿。你準備越過一個十字路口,不能不看見十字路口那個小廟,不到一個人高,一米寬,矮墩墩地守在交通忙亂的路口。蹲下來才看得見小廟裏頭端坐著六個披金戴銀的神像,香火繚繞不絕。出租車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裏擠來擠去,廟口的信徒拈香跪拜,一臉虔敬,就在那川流不息的人潮車陣裏。矮墩墩的廟卻有個氣勢萬裏吞雲的名字:大海王廟。廟的對聯寫著:“大德如山高,王恩似海深”。信徒深深拜倒。

廣場,像一個深谷的底盤,因為四周被高樓密密層層包圍。高樓裏每一戶的面積一定是局促不堪的,但是沒有關系,公共的大客廳就在這廣場上。你看過鴿子群聚嗎?香港仔的廣場,停了滿滿的人,幾百個老人家,肩並肩坐在一起,像胖胖的鴿子靠在一起取暖。他們不見得彼此認識,很多人就坐在那兒,靜默好幾個鐘頭,但是他總算是坐在人群中,看出去滿滿是人,而且都是和自己一樣白發蒼蒼、體態蹣跚的人。在這裏,他可以孤單卻不孤獨,他既是獨處,又是熱鬧;熱鬧中獨處,仿佛行走深淵之上卻有了欄桿扶手。

最後一站,是菜市場。先到最裏邊的裁縫那裏,請她修短牛仔褲的褲腳。二十分鐘後去取。然後到了肉鋪,身上的圍裙沾滿血汁肉屑的老板看見你便笑了一下,你是他練習國語的對象。第一次來,你說,要“蹄”,他看你一眼,說:“台灣來的?”

“怎麽知道?”

他有點得意:“大陸來的,說肘子。廣東人說豬手。只有台灣人說蹄。”

嗄?真有觀察力,你想,然後問他:“怎麽說豬手?你們認為那是他的‘手’啊?你們認為豬和人一樣有兩只手,兩只腳,而不是四只腳啊?”

他挑了一只“豬手”,然後用一管藍火,快速噴燒掉豬皮上的毛,發出的聲音,微微的焦味。

花鋪的女老板不在,一個腦後梳著發髻的阿婆看著店。水桶邊有一堆水仙球根,每一團球根都很大,包蓄著很多根。“一球二十五文。”阿婆說。我挑了四個,阿婆卻又要我放下,咕嚕咕嚕說了一大串,聽不懂;對面賣活雞的阿婆過來幫忙翻譯,用聽起來簡直就是廣東話的國語說:“阿婆說,她不太有把握你這四個是不是最好的根,所以她想到對街去把老板找回來,要老板挑最好的給你。”

阿婆老態龍鐘地走了,剩下我守著這花鋪。對面雞籠子裏的雞,不停扇動翅膀,時不時還“喔喔喔”啼叫,用最莊嚴、最專業的聲音宣告晨光來臨,像童話世界裏的聲音,但是一個客人指了它一下,阿婆提起它的腳,一刀下去,它就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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