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哈瑪婭和拉吉波洛瓊在河邊上的一座破廟裏幽會了。

莫哈瑪婭什麽也沒有說,只用她那雙天生的深沈的眼睛,略帶幾分責備的神情,望著拉吉波。意思是說:“今天你怎麽敢在這種不合適的時候把我叫到這裏來呢?大概是因為我一直對你百依百順,才使你如此大膽起來。”

拉吉波對於莫哈瑪婭總是有一點兒膽怯,再加上她這種目光,他就更加忐忑不安了。原來想好要對她說的幾句知心話,現在只好放棄。然而,不馬上說明這次會面的理由,那是不行的,於是他急忙說道:“我建議,我們倆從這裏逃走,去結婚吧。”的確,拉吉波說出了他想要說的話,可是在心裏想好的那段開場白卻沒有了。他的話顯得很枯燥、呆板,甚至聽了都使人驚奇。他自己說完,也感到很尷尬,可是他又沒有能力再說幾句溫柔的話來加以補救。這個蠢人,在這天的中午把莫哈瑪婭叫到河邊破廟裏來,只是對她說了一句“我們去結婚吧!”

莫哈瑪婭是名門之女,今年24歲,正值美貌的青春年華,就像未加修飾的一座金像,又像秋天的陽光那樣沈寂和熠熠閃光,她那雙眼神猶如白晝的光輝一樣開朗和堅強。

她沒有父親,只有一個哥哥,名叫波巴尼丘龍·丘托帕泰。兄妹倆的性格幾乎一個樣——沈默寡言,但是他卻有一股熱情,恰似中午的太陽一樣在默默地燃燒。即使沒有任何緣故,人們也懼怕波巴尼丘龍。

拉吉波是個外鄉人。他是這裏一家絲綢廠的大老板從外地帶來的。拉吉波的父親,曾經是這位老板的雇員。他死後,這位老板就擔負起撫養他那個年幼兒子的責任。當拉吉波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就被帶到巴曼哈第這家工廠來了。和這個孩子住在一起的,只有他那位慈愛的姑母。他們就住在波巴尼丘龍家的附近。莫哈瑪婭是拉吉波童年時代的好友,而且又為拉吉波的姑母所鐘愛。

拉吉波逐漸長到16歲,17歲,18歲,甚至過了19歲。盡管姑母一再催促,可是他還是不想結婚。這位老板看到這個孟加拉小夥子有如此不尋常的見識,十分高興;他以為這個小夥子是把他作為自己生活的典範了,因為這位先生就是一個光棍漢。不久,拉吉波的姑母去世了。

在這方面,由於缺少陪嫁所需要的開支,莫哈瑪婭也沒有找到門當戶對的新郎。她的妙齡年華很快就要過去了。

不必贅述,讀者也明白,雖然締結姻緣之神到如今對這一對青年男女一直表現出一種特殊的冷漠態度,可是連結愛情的紐帶之神卻沒有虛度時光。當年老的主管宇宙之神正在打瞌睡的時候,年輕的愛神卻十分清醒。

愛神的影響,在不同的人身上表現是不同的。拉吉波在她的鼓舞下一直在尋找機會想傾訴幾句心裏話,可是莫哈瑪婭卻不給他這樣的機會。她那平靜深沈的目光,在拉吉波激蕩的心裏,掀起了一層層恐懼的波浪。

今天,拉吉波上百次地發誓懇求,才把莫哈瑪婭叫到這座破廟裏來。他打算今天把想說的話統統都講給她聽;這之後,對他來說不是終身幸福,就是雖生猶死。可是,在這一生中關鍵的時刻,拉吉波卻只是說:“走吧,我們去結婚吧。”說完之後,便尷尬地站在那裏,就像一個忘記功課的學生似地沈默不語。拉吉波提出這樣的建議,是出乎莫哈瑪婭的預料之外的,所以她沈默了好一會兒都沒有講話。

中午,有許多不可名狀的悲哀的聲音;在這寂靜的時刻,這些聲音更加清晰了。一扇半連著門樞的破廟門,在風中緩慢地、一次又一次地時開時閉,發出了極其低沈的悲鳴;犧息在廟上部窗欞上的鴿子,在咕嚕咕嚕地叫個不停;在廟外的一棵木棉樹上,啄木鳥發出了單調的篤篤的啄木聲;一只蜥蜴從一堆堆枯枝敗葉上飛快地爬過,發出了嗖嗖的聲響。一陣熱風忽然從田野吹來,所有的樹葉都簌簌地響了起來,河水猛然蘇醒了,擊打著那斷裂的河邊台階,發出了嘩嘩的響聲。在這些突然出現的懶散的聲音裏,還可以聽到牧童在遠處的一棵樹下吹奏鄉間小調的笛聲。拉吉波不敢去看莫哈瑪婭的臉,他靠著廟裏的墻壁佇立著、凝望著河水,猶如一個疲倦的進入夢境的人。

過了一會兒,拉吉波轉過臉來,再一次乞求地望著莫哈瑪婭。莫哈瑪婭搖著頭說道:“不,這不行。”

莫哈瑪婭一搖頭,拉吉波的希望也就隨之破滅了。因為拉吉波完全清楚,莫哈瑪婭的頭是按照莫哈瑪婭的意願搖動的,還沒有誰能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她。多少世代以來,莫哈瑪婭的家就以名門望族而自豪,她怎麽能同意嫁給像拉吉波這樣出身卑微的婆羅門呢?愛情是一回事,而結婚又是另一回事。莫哈瑪婭終於明白了,是因為自己不加檢點才使拉吉波如此大膽妄為;她準備立刻離開這座破廟。

拉吉波理解到她的心意,就急忙說:“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

開始,莫哈瑪婭想對這個消息表現出一種毫不相幹的態度,但她卻沒有做到。她想離開,腳又不肯動,於是平靜地問道:“為什麽?”

拉吉波說:“我的老板要從這裏調到梭那普爾的工廠去,他要帶我一起走。”

莫哈瑪婭又沈默了很久。她想道:“兩個人的生活道路是不同的。不能永遠把一個人留在自己的身邊。”於是她微微張開那緊閉著的嘴唇,說道:“好吧。”這話聽起來就像一聲深深地嘆息。

莫哈瑪婭說出這兩個字,又準備走開,就在這時候,拉吉波驚愕地說道:“你哥哥!”

莫哈瑪婭看見波巴尼丘龍正向廟裏走來,知道他已經發現了他們。拉吉波意識到莫哈瑪婭的尷尬處境,就想從廟的斷墻上跳出去逃走。莫哈瑪婭用力握住他的手,把他拉住了。波巴尼丘龍走進廟裏,只是默默而平靜地看了他們兩個人一眼。

莫哈瑪婭望著拉吉波,鎮靜地說:“拉吉波,我一定到你家裏去。你等著我。”

波巴尼丘龍不聲不響地從廟裏走了出去,莫哈瑪婭也不聲不響地跟著他走了,而拉吉波卻呆呆地站在那裏,仿佛被判處了絞刑。

就在這一天夜裏,波巴尼丘龍拿來一件紅綢紗麗,對莫哈瑪婭說:“你把這件衣服穿上。”

莫哈瑪婭把衣服穿上了。接著他說:“跟我走。”

對於波巴尼丘龍的命令,甚至他的一個暗示,沒有人敢不服從,莫哈瑪婭也不例外。

當天夜裏,他們兩個人向河岸上的火葬場走去。火葬場離家不很遠。在那裏有一個放置垂死人的小屋。在那間小屋裏,一個老婆羅門正在等待著死神的降臨。他們倆走到他的床邊,站住了。小屋的一角有一個婆羅門祭司,波巴尼丘龍向他作了暗示。他很快就作好婚禮的一切準備;莫哈瑪婭明白,這是要她和這個垂死的人結婚,可是,她沒有絲毫反對的表示。在附近兩處火葬堆微弱火光的照耀下,在這間幾乎昏黑的小屋裏,在喃喃的咒語和病人臨死前痛苦的呻吟聲中,為莫哈瑪婭舉行了婚禮。

婚禮之後的第二天,莫哈瑪婭就成了寡婦。對於這個不幸的事件,這位寡婦並沒有感到過分的悲傷。拉吉波也是如此,莫哈瑪婭成為寡婦的消息,並不像出人意料的結婚消息那樣,使他受到沈重的打擊。相反,他甚至感到一點欣慰。然而,他的這種心情並沒有保持多久。當第二次沈重打擊襲來的時候,拉吉波徹底被擊垮了。他獲悉,今天火葬場舉行隆重的儀式。莫哈瑪婭將焚身殉夫。

最初,他想把這個消息告訴老板,希望在他的幫助下能制止這個殘酷的舉動。後來,他想起來,老板今天已經動身到梭那普爾去了。老板本想把他一起帶走,可是拉吉波請了一個月的假,所以才留下來。

莫哈瑪婭曾經對他說:“你等著我。”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背棄她的叮囑。現在他請了一個月的假,如果需要他可以請兩個月、三個月,甚至放棄現在的差事,挨家挨戶地去討飯,也要終身等著她。

黃昏時分,正當拉吉波像個瘋子似地想跑出去自殺或者作點什麽事情的時候,突然間毀滅性的狂風大作,暴雨滂沱。拉吉波感到,這樣的暴風雨將會把房子摧毀。當他覺得外部自然界也和他的內心世界一樣,正在經歷著一場偉大革命的時候,他仿佛平靜了一些。他感到整個自然界都在替他發泄某種不滿。他自己想竭力去做而又做不到的事情,大自然和蒼天大地聯合起來,竟然替他做到了。

就在這時候,有人從外面用力推門。拉吉波急忙把門打開。一個女人走進屋來,身穿一件濕漉漉的衣服,頭上的一塊面紗把整個面部都遮住了。拉吉波一眼就認出她是莫哈瑪婭。

他用激動的語調問道:“莫哈瑪婭,你是從火葬堆裏逃出來的嗎?”

“是的。”莫哈瑪婭回答道,“我曾經向你許諾,要到你家來。我現在是來履行這個諾言的。可是,拉吉波,我不是原來那個我了。我的一切全變了。只有我的心還是原來那個莫哈瑪婭的心。現在只要你提出,我馬上可以回到火葬堆裏去。但是,如果你發誓,永遠不揭開我的面紗,不看我的臉,那麽我就會在你家裏住下來。”

從死神的手中把她奪回來,這就夠了,其余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於是拉吉波急忙說:“你就住下來吧。一切都照你的意願辦。要是你離開我,那我也就活不成了。”

莫哈瑪婭說:“那麽立刻走。我們到你老板那裏去。”

拉吉波放棄了家中的一切,帶著莫哈瑪婭,冒著暴風雨出發了。這樣的暴風雨很難使他們站住腳,被狂風卷起來的砂礫,像散彈似地打在他們的身上。由於擔心路邊的樹木會倒下來砸在頭上,他們就避開大路,在曠野裏走著。狂風從背後追打著他們。暴風雨好像要把這一對青年趕出人間,推向毀滅似的。

讀者千萬不要認為,這個故事是極不真實和不可能的。在寡婦焚身殉夫習俗盛行的年代,據說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

莫哈瑪婭的手腳被捆住後,就被放到火葬堆上,並且在規定的時間點燃了火。火苗呼呼地竄上來,這時狂風暴雨大作。前來主持火葬的人們,急忙躲進那間停放垂死人的小屋裏,然後關上了門。沒多久,大雨就把火葬堆裏的火焰熄滅了。這時,捆綁莫哈瑪婭雙手的繩子被燒成灰燼,她的兩只手可以自由活動了。莫哈瑪婭忍著燒傷的巨痛,一聲沒哼地坐了起來,解開腳上的繩索。然後裹上多處被燒壞的衣服,幾乎半裸著身子從火葬堆上下來,先走回家去。家裏一個人也沒有,都去火葬場了。莫哈瑪婭點上燈,換了一件衣服,對著鏡子看了一下自己的臉。她把鏡子摔在地上,仿佛在思考著什麽。然後用一條長長的面紗遮住臉,向附近的拉吉波家裏走去。後來發生的事情,讀者都知道了。

莫哈瑪婭現在住在拉吉波的家裏,可是拉吉波的生活並不幸福。兩個人之間只不過隔著一層面紗。但是,這層面紗卻像死亡一樣地持久,甚至比死亡更令人痛苦。因為死亡所造成的分離的痛苦,由於絕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淡薄,而這層面紗所造成的隔離,卻每時每刻都在煎熬著活生生的希望。

莫哈瑪婭一向性情沈靜,而面紗裏面的那種沈靜,雙倍地令人難以忍受。她仿佛就生活在死亡中間。這種沈寂的死亡包圍著拉吉波的生活,使它一天一天變得枯燥無味。拉吉波失去了從前所熟悉的那個莫哈瑪婭。從童年起,他就一直在自己的生活中保持著對她的美好回憶,可是這個罩著面紗的長期默默生活在他身邊的形象,卻妨礙著他的這種美好回憶。拉吉波常常在想,人與人之間自然隔著許多柵欄,莫哈瑪婭更像《往世書》中描寫的迦爾納①,一生下就帶著護身符,她一生下來就在自己性格的周圍罩上了一層帷幕;後來她仿佛又降生了一次,在自己的周圍又加了一層帷幕。她雖然一直生活在拉吉波的身邊,可又顯得那麽遙遠,使得拉吉波無法接近;他只能坐在一個魔力的圈外,懷著一種不滿足的心情,企圖看穿這薄薄而又堅實的奧秘——恰似天上的星星一夜又一夜地虛度時光,想以自己那清醒的、永不閃動的、低垂的目光,看穿這漆黑的夜幕一樣。

--------

①迦爾納:《往世書》和《摩訶婆羅多》中人物,為母親和太陽神所生,一生下來就身披鎧甲,手執兵刃。


這兩個沒有伴侶的孤獨的生靈,就這樣在一起過了很久。

一天,正是新月出現後第十個夜晚,是雨季以來第一次雲開月現。靜謐而明朗的月夜,清醒地坐在沈睡的大地的床前。那一夜,拉吉波毫無睡意,坐在自己房間的窗台上。悶熱的樹林,把一股股香氣和蟋蟀的懶洋洋的低鳴送進了他的房間。拉吉波看到,在一行行黑黝黝的樹木旁邊,寂靜的小湖猶如一個擦亮的銀盤在閃閃發光。在這種時候,很難說一個人是否會有清晰的思想。只有他的整個心潮向著某個方向流去——宛如森林散發著一陣陣芳香,又像黑夜發出一聲聲蟋蟀的低鳴。拉吉波在想什麽,我不知道。不過他感到,今天好像一切陳規戒律都破除了。今天這個雨季之夜揭開了它的雲幕,今天這個夜晚顯得寧靜、優美、深沈,正像昔日的莫哈瑪婭一樣。他的全部身心一起湧向那個莫哈瑪婭了。

拉吉波就像一個夢遊人似地站起來,走進莫哈瑪婭的臥室。莫哈瑪婭當時正在酣睡。

拉吉波站在她的身邊,皎潔的月光灑在她的臉上。他低頭一看,哎呀,多可怕啊!昔日那熟悉的面孔哪兒去了?火葬堆的烈火用它那殘酷的貪食的火舌,舔噬了莫哈瑪婭左頰上面的容顏,留下了它那貪婪的痕跡。

我猜想,拉吉波一定非常驚訝;我猜想,從他的嘴裏一定發出了某種無法形容的聲音。莫哈瑪婭被驚醒了,她看見拉吉波站在她的面前。她立刻罩上面紗,馬上從床上站起來。拉吉波知道這一次她要大發雷霆了。於是他伏在地上,抱住她的腿,說道:“原諒我吧!”

莫哈瑪婭一句話也沒說,連頭也沒回,就從房間裏走了出去。她再也沒有回到拉吉波的家裏來。到處都沒有找到她。她那沈默的怒火,在那毫不留情的訣別時刻,給拉吉波的整個余生烙上了一道長長的傷痕。

(1892年3月)

董友忱譯

報答
大嫂說的那些話既刻薄又惡毒。她針對那個不幸的女人所使用的惡言穢語,徹底毀滅了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形象。
特別要指出的是,有一些話是影射對方丈夫的。而這位丈夫拉塔穆孔德已吃過晚飯,當時正坐在不遠處,一邊吸煙一邊嚼著蒟醬葉,以此來消化胃腸中的食物。看來,這些話語傳入他的耳朵後,也並沒有影響他消化食物。他泰然自若地吸完煙,就在固定的時間去睡覺了。

然而,並非所有的人都具有這種不同尋常的消化能力。今天,拉什摩妮走進臥室後,對丈夫采取了一種她以前從來不敢采取的態度。往日裏她總是悄悄地走進臥室,不聲不響地為丈夫按摩雙腳,而今天她卻一陣風似的走進來,把手鐲弄得叮噹亂響,然後背過臉去,倒在床的一側,開始慟哭起來,哭聲震撼著床鋪。

拉塔穆孔德對此根本不予理睬,他把頭埋在一個大枕頭裏,企圖入睡。可是,當他看到他的這種冷漠態度只會使妻子更加涕哭不止時,他就用低沈的語調說,他明天早晨還要早起去完成一項特別重要的工作,現在需要睡覺。

丈夫的話語並沒有使拉什摩妮停止哭泣,這時她已經哭成淚人了。

“出了什麽事”拉塔穆孔德問道。

“難道你沒聽見?”拉什摩妮哽咽地說。

“我聽見了。但是大嫂並沒有說一句假話。難道我不是吃哥哥的飯長大的嗎?你的衣服首飾等一應物品,難道是用我的錢買的嗎?供我們吃穿的人即使說我們兩句,我們也應當像對待衣食一樣予以接受。”

“哪有這樣的衣食呀?”

“我們總得生活吧?”

“這樣生活還不如死了好!”

“不過,在沒死之前還是讓我先睡一會兒吧,你也應該休息一下啦。”拉塔穆孔德說完就身體力行地去實現自己的主張。

拉塔穆孔德和紹什布松並不是親兄弟,也不是近親,他們之間的關系只是一般的鄉親,但是他們之間的友愛一點兒也不比親兄弟差。對此大嫂布羅久蓀多麗是無法忍受的。特別是在購物方面,紹什布松從不偏向自己的妻子,而是更多地照顧自己的兄弟媳婦。如果某種東西實在買不到兩件,那麽,他就只好把買到的那一件送給兄弟媳婦,而不給妻子。此外,在許多時候,他更多地傾聽拉塔穆孔德的意見,采納他的建議,而很少滿足妻子的要求。紹什布松是一個很粗心的人,所以管理家裏家外事務的重擔就落在了拉塔穆孔德的肩上。大嫂總是懷疑拉塔穆孔德在偷偷地欺騙她丈夫——她越是找不到證據,就越是憎恨拉塔穆孔德。她常常覺得,證據有時也會成為無理地反對她的理由,因此,她很生證據的氣,並且對證據表現出極其蔑視的態度。她坐在家裏,雙倍地加深了自己的懷疑。她精心培育的這種內心怒火,猶如火山巖漿一樣,常常伴隨著地震,通過熾熱的言詞爆發出來。

很難說拉塔穆孔德夜裏是否沒有睡好,不過,第二天早晨起床後,他就滿臉不高興地出現在紹什布松的面前。紹什布松十分不安地問他:“拉塔,你怎麽這副模樣,生病了嗎?”

拉塔穆孔德慢吞吞地小聲說:“哥哥,我再也不能在這裏住下去了。”隨後,他簡要而又心平氣和地講述了昨天晚上大嫂所發動的那場進攻。

紹什布松笑著說:“就這些!這已不是新鮮事兒啦。她是來自另一種家庭的女人,一有機會她就嘮叨兩句。這樣說來,是不是家裏的人都應該離開這個家呀?我也要經常聽她的小話兒,是不是我也得離開這個家呀?”

拉塔穆孔德說:“我不是不能忍受女人小話兒的人,我畢竟是個男子漢呀,我又怎麽能跟她一般見識?但我只是擔心,我繼續在這裏住下去會使你家不得安寧的。”

紹什布松回答說:“難道你走了我就會得到安寧嗎?”

拉塔穆孔德沒有再說什麽。他嘆了一口氣走了,他心上仿佛壓上了一塊重石。

與此同時,大嫂的責罵越來越兇了。她經常以種種借口辱罵拉塔穆孔德;她不放過任何機會去用自己的唇槍舌箭射傷拉什摩妮的心。盡管拉塔穆孔德在默默地吸煙,甚至一看見妻子涕哭流淚就閉上眼睛,假裝瞌睡,然而從感情上他已經意識到,他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可是他和紹什布松的關系並非始於今日——從前,他們兄弟二人每天早晨吃過飯,腋下夾著一把棕櫚樹葉,一起去上學;兩個人曾經一塊兒設計騙過老師,從學校逃回來,與村子裏的孩子們一起玩耍;兩個人曾經倒在一張床上,在昏暗的燈光下聽伯母講故事;哥倆兒在夜裏瞞著家裏人,跑到很遠的一個村子裏去觀看巡回劇團的演出,而且第二天早晨被家裏人發現後,兩個人受到了同樣的責罵和懲罰。那個時候,布羅久蓀多麗在哪裏呢?拉什摩妮在哪裏呢?難道能讓這一切毀於一旦嗎?然而,在拉塔穆孔德心裏常常產生這樣一種疑慮和閃念:他們之間的這種友誼是否潛藏著自私的目的,他們之間的這種友愛是否就是掩蓋靠別人生活企圖的一種偽裝?這種疑慮和閃念猶如毒劑一樣,在毒害著他的心靈。所以,很難說,再過些日子將會出什麽事。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卻發生了一起比較重要的事件。

在我們所講述的那個時代,曾經有過一個規定:在確定的日期,如果某一個地主在日落之前不向政府繳納土地稅,那麽,他的地產就要被迫出賣。

一天,傳來了一個消息:紹什布松唯一的一處地產因拖欠省府的稅金而被迫賣了。

拉塔穆孔德用他習慣的柔和語調平靜地說:“這是我的過錯。”

紹什布松說道:“你有什麽過錯?你已經派人把稅款送出去了,路上被強盜搶走了,你又有什麽辦法?”

現在坐下來確定誰錯誰非已經毫無意義——眼下應該設法維持這個家庭的生活。紹什布松不具備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和知識。他仿佛從河邊的台階上滑落下來,一下子墜落到河水裏。

首先紹什布松準備典當妻子的首飾。拉塔穆孔德沒讓他那樣做,而是把一個裝滿鈔票的錢包遞到哥哥面前。拉塔穆孔德在此之前就已經把自己妻子的首飾典當了,湊夠了維持家庭生活所需要的錢數。

家中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久之前大嫂還千方百計想把拉塔穆孔德趕走,可是在困難的時刻她只好難為情地依靠這個小叔子了。她很快意識到,現在應該更多地依靠兩兄弟中的哪一位了。現在,再也看不到她以前對待拉塔穆孔德的那種敵視態度了。

至於說到拉塔穆孔德,他早就掌握了獨自賺錢的本領。現在他在鄰近的一座城市裏謀到了一個律師的職位。那時候律師這種職業來錢的路子要比現在寬。才智敏捷而又處事謹慎的拉塔穆孔德,一開始就贏得了良好的聲譽。因而,他逐漸接受了這個地區許多大地主的委托。

現在拉什摩妮的地位同以前相比恰好翻了一個個兒。現在是拉什摩妮的丈夫在供養紹什布松和布羅久蓀多麗了。我們不知道她是否為此表現出明顯的傲慢態度,但是有一天大概她通過暗示或舉止和態度透露出了這種情緒。看來,她在處理某件事情時曾經趾高氣揚或者擺手搖頭,不顧大嫂的意願,只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不過僅一天而已。從第二天起她仿佛變得比以前更溫順了。大概,她丈夫聽說了她在那一天的表現,夜裏不曉得他引用一些什麽理由教訓了她。次日她再也不說三道四了,簡直就像是大嫂的一位女仆了。聽說,就在那一天夜裏拉塔穆孔德準備把妻子趕回娘家去,並且一個星期都不想再見到她。最後,在布羅久蓀多麗拉著她小叔子的手一再懇求,才使他們夫妻和解。這位大嫂對他說:“兄弟,你媳婦嫁到咱們家來的時間還不長,可是我來到你們家有多久啦?她還沒有學會珍惜我們之間長期來所形成的那種親密關系。她還是個孩子,你就原諒她吧。”

拉塔穆孔德把家庭開銷所需用的錢全部交給了布羅久蓀多麗。拉什摩妮自己所需要的花銷,也都得按照規定或者她提出的要求,從大嫂那裏領取。大嫂在家中的地位比以前更高了,其原因在前面我們已經說過了,紹什布松出於友愛和其他種種考慮,在許多時候給予了拉什摩妮更多的照顧。

雖然紹什布松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可是潛在的病魔使他一天天消瘦下來。當時誰也沒有發現這一點,唯有拉塔穆孔德看到哥哥的臉色後就再也睡不著覺了。深夜,拉什摩妮醒來的時候,常常看到拉塔穆孔德哀聲嘆氣,心神不寧地輾轉反側。

拉塔穆孔德經常安慰紹什布松說:“哥哥,你不必憂慮。我一定要把你祖傳的地產贖回來,我決不會撒手不管的。這不會太久啦。”

的確,沒過多久就辦到了。紹什布松地產的那個買主原是個商人,他對經營地產一竅不通。他購買這份地產是指望能得到社會的尊重,可是他一分錢的收入也沒有得到,反而還要用家裏的錢支付政府的土地稅。在一年之內拉塔穆孔德兩次帶領一群手持棍棒的年輕人奪回了他所收取的地租款。佃戶們也都站在拉塔穆孔德的一邊。這個新地主原本是個種姓低下的商人,所以佃戶們都瞧不起他。佃戶們在拉塔穆孔德的建議和支持下運用各種手段反對他。

這個不幸的人被牽扯到一些重大的訴訟案件中來,並且一次又一次地敗訴,最後,他決定從這種困境中擺脫出來。於是拉塔穆孔德就用低廉的價格重新買回了從前屬於紹什布松的那份地產。

看來,在描述中時間過得比實際上快。一晃兒10年過去了。10年前,紹什布松還是一個風華正茂、精力充沛的青年,可是在這10年間他仿佛乘坐一部在內心世界運行的精神機車,迅速地駛入了老年。當他重新獲得祖傳的那份田產的時候,不知為什麽他已不再那樣笑逐顏開了。多日不用的心靈之琴已經破損,現在不管怎麽調試,琴弦仍然調不好,它再也奏不出曲調來了。

村裏人都為紹什布松重新收回地產而高興。他們要求他設宴慶賀一下。紹什布松問拉塔穆孔德:“兄弟,你說該怎麽辦?”

拉塔穆孔德說:“應該呀,在這個喜慶的日子裏,應當讓大家高興高興。”

村子裏很久都沒有舉行這樣的宴會了。村裏的大人小孩全都來了。婆羅門獲得了酬金,窮苦人獲得了賞錢和衣物。他們為主人祝福後就紛紛離去了。

鄉村的冬初是個不佳的時節。紹什布松為張羅宴會等事宜忙碌了三四天,他的生活規律被打亂了,他那虛弱的身體再也支持不住了——最後他終於病倒在床上。嘔吐和高燒伴隨著其他病征。醫生搖著頭說:“病情很沈重啊。”

半夜一兩點鐘的時候,所有人離開病人的房間之後,拉塔穆孔德對紹什布松說:“哥哥,萬一你不在世了,我應該把這份家產交給誰呢?又該怎樣移交?請你告訴我。”

紹什布松回答道:“兄弟,我還有什麽家產需要交給別的什麽人嗎?”

拉塔穆孔德說:“所有的家產都是你的。”

紹什布松回答說:“從前有一個時期曾經是屬於我的,可是現在已經不是我的了。”

拉塔穆孔德沈默了好久,並且用雙手一次又一次地為哥哥蓋好滑落到床邊的被子。紹什布松已經感到呼吸困難。

拉塔穆孔德在床邊坐下,並且抱住哥哥的雙腳,說道:“哥哥,我現在要對你說一說我所犯下的一大罪過,否則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紹什布松沒有作任何回答,而拉塔穆孔德在繼續講述著——他表情平靜自然,語調緩慢,只是間或嘆口氣。他說道:“哥哥,我不會花言巧語。我內心裏的真實感情唯有上天知道。如果說人世間還有什麽人能理解我,那麽,大概就只有你啦。從童年時代起,你我之間是心心相印、親密無間的,差別只在外表上,唯一的差別就在於,你富有,而我貧窮。當我看到由於這一小小的原因你我之間的距離逐漸在拉大的時候,我就決心消滅這一差別。我指使人在路上劫走了稅款,並且拍賣了你的那份地產。”

紹什布松沒有一點驚奇的表示,他微微一笑,用柔弱的聲音吃力地說道:“兄弟,你做得對呀。不過,你為此所做的一切是否達到了目的?你自己又得到了什麽呢?啊,仁慈善良的哈裏①呀!”

--------

①哈裏:印度教徒崇拜的大神,又稱毗濕奴、黑天。


他說完這番話後,兩行熱淚湧出眼窩,順著微笑安祥的面頰滾落下來。

拉塔穆孔德把頭緊緊貼在他的腳掌上,說道:“哥哥,你能原諒我嗎?”

紹什布松叫他靠近自己並且拉著他的手說道:“兄弟,我告訴你。這件事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是那些與你策劃此事的人告訴我的。我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原諒了你。”

拉塔穆孔德用雙手捂住自己羞愧的臉,哭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哥哥,既然你已經原諒我了,那麽,就請接受你的這份財產吧。千萬別因為生氣而拒絕。”

紹什布松已不能回答——當時他已經講不出話了——他只是凝視著拉塔穆孔德的臉,一下子舉起自己的右手。不曉得他的手勢表示什麽意思,大概,拉塔穆孔德會明白。

(孟歷1299年 1892年2月 恰特拉月)董友忱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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