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路上的物質與精神:選擇怎樣的節奏,即選擇怎樣的世界

獨自離開熟悉的家和國,去做長途旅行,生活的節奏會變得重要,它是一次正常,或者安寧旅行的心理保障。在我看來,人生沒有什麼時候,像旅行那樣,讓人覺得自己好像一首曲子,失去了起伏但有力的節奏,就失去了一切。

古人知道,獨處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在古文裏,早早地就有過“慎獨”的告誡。何況是一個人在異鄉,在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裏,還有時差。但是,即使是這樣,也不能早晨蒙頭大睡。早晨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睡得太久,一個人會變得非常膽怯和沮喪,在陌生的床上半睡半醒,漸漸地,恨不得收拾起箱子,轉身回家去算了。要是這個早上外面下著雨,街道上只聽到高跟鞋的皮跟急匆匆地響成一片,落荒而過,又是冷清的歐洲夏天,情勢必是糟糕的。所以,在旅行中,早晨最好是早起的,落腳的旅店最好是帶早飯的,開早飯的夥計最好是血色鮮麗的中年胖女人,粉紅色的手指熱忱地捧著沈重的咖啡壺,正笑著看你。好好地吃頓早飯很重要。食物會變成樂觀起來的動力,特別是它的糖分。

吃完早飯,最好馬上就出去,好像大學時代趕去教室上早晨第一節課那麼趕。走在早晨匆匆的人群裏,一切都會像機器插上了電那樣嗡嗡地啟動,心中由於孤獨和自由帶來的茫然,由茫然帶來的沮喪,就悄悄地褪下去了。

而到傍晚,如果能回到一間帶廚房的旅店,清靜安適的旅店,家庭經營的,而不是青年旅館,讓自己慢下來,這是令人舒服的。異地的傍晚,要是不去酒館,就該早早回家。這個家,是自己租來的房間。

到房間裏,打開電視,全世界的電視都是一種模式,所以即使不懂得當地的語言,也大致能猜得出內容來,有時能收到美國有線,就樂壞了。

房間裏有了電視的聲音,就好像有了一種令人安頓下來的居家氣氛,這真是奇怪,這是在故鄉不可能產生的對電視的情感,但是在獨自旅行時,這一點卻是確切無疑的。

然後,去公共廚房裏為自己做一份熱湯。一根小胡蘿卜,一小塊帶骨豬肉,一只洋蔥,就可以燉一份好的熱湯了,吃得安靜簡樸,好像一個好教徒。連酒都不喝,餐後,做一杯熱紅茶,帶回房間裏去,加一只熟透了,香軟得好像兒時友誼一般的啤梨,那是我最鐘愛的水果,甚至超過了對多瑙河流域各種葡萄的愛。

獨自一個人的夜晚,要慢慢地,好好地度過。

房間裏的燈要點得亮亮的,身上的衣服要穿得少少的。

整個人都是醒的,仔細洗一個澡,正洗著腳呢,就突然想起,從前洗腳,竟沒有發現自己的腳原來長得這麼長,母親從前說,女孩子長這麼大的腳,放在從前,一定嫁不出去。但是自己實在是喜歡穿大一碼的鞋子,而且要平跟的,不肯委屈自己的腳。這麼想著,一直追到了從前,少年時代。少年時代的白色床單突然從記憶中浮現出來,上面繡著小小的十字繡,一朵微小的玫瑰。能定定心心地洗澡,整理指甲,查看自己臉上新長出來的雀斑,在浴室裏磨蹭,心裏牽絲攀藤,時空倒錯,這是旅行中獨處時的一大樂趣。在無邊夜色的保護下,這樂趣會降臨到突然寂靜和松弛下來的日子裏。如果運氣好,這也是會有頓悟的時刻。

整個身體都幹凈了,再坐定下來,喝熱的茶。香得清爽的熱茶好像一道熨鬥那樣,從內在的管道燙平了心腸,身體裏也漸漸幹凈了。遠離家庭有個特殊的好處,就是晚上什麼也不用幹,不用想,不用討論,不用費心去照顧誰,一個人好像歸還給了自己,完全成了你自己的。這時候,只想著你自己就行了。

並不需要如此愛惜地想自己,所以,想的大多是明天的旅行計劃。要去哪裏看,要去哪裏吃東西。桌前平平整整放了一張地圖,研究地圖就可以了。想著如何娛樂自己就行了。

即使研究整整一夜地圖,也不會乏味的。這樣的夜晚,只是非常地純樸和安寧。這安寧,有一部分是來自與它的漫長與寂靜。獨自旅行的夜晚,這樣的漫長與寂靜,真應該好好享受。

如果那正是溫暖的地方,就要將窗戶大大地敞開,讓夜晚殘留著太陽和植物氣味的空氣長驅直入,真是難以忘記的,悄無聲息的愉快。

更何況,桌邊還有一只甘美的梨子陪著。

在早晨與夜晚的中間,是旅行的重點。通常都是忙碌的,要是結識了有趣的人,在一起閑逛,一起吃飯聊天,也令人興奮。當天南地北地分手,告別,心中也有一點點宿命的感傷,需要慢慢平覆下來。有時是自己走了,有時是別人走了。去另一地。

有時間給無所事事,還能忘乎所以,應該就能在旅行中得到至歡一刻。

那一年在烏布,我與太陽住在一片稻田中央。與長大的孩子旅行,是一種特殊的享受,有一點像與一個外化的自己的年輕時代,時光倒錯地再見。深深地相知,又是深深地不同。

下午我們坐在一座燃著印度香的涼亭裏聊天,涼亭裏鋪著大席子,還有白帆布包裹起來的大枕頭,小小一座金佛,在年代久遠的木頭佛龕裏,垂下長長的眼簾微笑,好像在聽我們的閑聊。

那是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太陽已經紅了起來,將稻田裏尺把高的綠色水稻照耀得一派金紅。如今我們每年只能見一次面,我二十一歲時,也在學習如何創作,與她一樣。我們母女先後都選擇了創造性的工作。看到她,就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那樣驚喜和輕松。稻田裏的稻草人穿著藍色和黃色的布衫,在夏季的清風下飄飄搖搖,好像我回望自己的年輕時代,而也許更像太陽描繪的自己將要燦爛展開的一生,那樣遙遠而具體。在那些討論中,我意識到自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太陽也已明確了自己想要的將來,而且她在努力而愉快地接近那個將來。我們的談話聲在寧靜的稻田上回響,我們判斷,彼此都應該算是生活中那些幸運的人。這樣的談話讓我們兩個人都覺得極為舒服,所以我們放棄了下午去海神廟的計劃,就在涼亭裏躺了下來,說話。

有人穿過綠色的田埂走來,肩上馱著一只烏木托盤,那來自爪哇島的女孩,她黧黑的臉上帶著柔軟而真摯的微笑,她送來我們的飲品,太陽點了本地果汁,我點了杜松子酒。

竟然喝醉了,只是摻了托尼克水和冰塊的杜松子酒。

太陽告訴我說,我開始收不住話頭,一遍遍說,這地方怎麼會這麼好,這麼好,這裏一定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然後我開始笑。我笑著看她,好像看珍稀的寶貝。然後,我說要睡一下,就小心翼翼保護著我的酒杯,握著它躺倒在長枕頭上,還舉著杯子,把自己挪到陽光裏曬著。等我珍惜地喝完最後一滴酒,我放下杯子,在陽光裏睡著了。

我只記得稻田一派金色,稻草人好像在風中起舞,陽光穿透了它們單薄的布衫。我還記得,心中為這個時刻感到謝意和完美,卻不知如何表達出來。島上夏季的暖風吹過我的裙子,柔軟的印尼棉布在皮膚上飄拂。我知道我想過,伊甸園裏,未遇到蛇以前,夏娃不用穿衣服,風直接吹在皮膚上,真不知道有多舒服。蛇可真該死。最後,我知道我睡著了,那是從未有過的酣暢小睡。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喝醉了,如此放開自己,在陌生之地的涼亭裏。

乘坐火車離開,是從一地到另一地時,儲蓄好已有的感受,並為下一地騰出空間的最好的節奏。用飛機太快,來不及清理心中的感受。用汽車則太幹擾,太緊密的空間,不得不與別人分享,所以會被打擾,都不算好。火車則是不同的。火車的速度,窗外一掠而過的景象,剛剛好讓人看清楚,卻又平穩地,不緊不慢地向後掠去了,這種視覺上的消失,正好與旅行者心中正在做的清洗和整理的節奏一致,所以,它最合適旅行中的遷徙。

也許火車從工業時代開始,就與那些舊式的旅行聯系在一起,那早已消失了的文雅的時代,旅行是昂貴的精神生活,充滿了傳奇和浪漫的懷想,充滿了對遠方的渴望和對自身的期許,所以,火車至今仍舊能給飛機時代的旅行帶來某種舊時代的遺韻,某種精神性的底色,某種類似背景音樂般的氣氛——喜歡它的人自是能得到啟發與安撫,不喜歡的人則一無所獲。

火車能將旅行時的心情調整到一個相對古老的狀態,緩慢的,但不太慢;思緒活躍的,但還未沈湎於思想;期待的,但又帶有某種宿命般的認命——這其實正是一個獨行者對自己下一段旅行最好的心理準備。

火車上的乘務員常常是友好的,而且他們大多並不匆忙,如果你想了解什麼,他們甚至是很好的談話對象。而且,他們大多數人將鐵路制服穿得很帥氣,特別是德國鐵路上的乘務人員。他們見多識廣,卻仍抱有溫暖的好奇心,特別是對獨自旅行的女客人。意大利的男乘務員則常常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女人要單身旅行,不要男人的照顧。

火車常常給人一種正在旅行的強烈儀式感。

單身旅行時,這種儀式感有時是必要的,好像下午時提神的一杯好咖啡。

以我二十多年的旅行經驗,這些旅行的節奏,是一種旅行品質的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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