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在西洋文學中，讀過一句話：“女人的上半身是上帝，下半身是魔鬼。”當時想想它的涵意，上半身有勻圓的乳房，滿足了嬰兒；甜甜的微笑與溫柔輕語，締造了人間天堂，哪一樣不是純潔的天使？而下半身是情欲汙穢，說是魔鬼罪惡，也自有其道理。

最近讀到蘇東坡的話說：“五臟之性，心正而腎邪，雖上智之腎，亦然！”心正是上半身的，腎邪是下半身的，上正是天理，而下邪是人欲，即使上智的人，下腎也免不了是邪的，這說法幾乎和前述西哲的說法不謀而合，但西哲專說女人，不免有性別歧視，東坡則認為凡是人皆如此，連下愚與上智的腎，都一樣邪惡，比西哲單單說女人總算要合理公平多了。

不過，就像女人不能沒有下半身而只有上半身，人也不能沒有腎邪而只有心正一樣，心腎二者甚至是相輔相成的，有心沒有腎，就成了仙佛；有腎沒有心，就成了畜牲；有心又有腎，才構成了人間呀！

就像《西遊記》裏有了代表“心”的孫悟空，也不能沒有代表“腎”的豬八戒；《三國演義》裏有了代表“天理”的張飛關羽，也不能沒有代表“人欲”的曹操；《水滸傳》裏有了率性而為的黑旋風，也不能沒有矯揉造作的潘金蓮。孫悟空表現的“神”、張飛表現的“氣”、李逵表現的“性”，這些裸露真實的金剛面目，不嫌他們“乖”、“暴”、“率”，仿佛血性人都具有了仙骨，處處教人喜愛。但是那代表人欲貪婪的豬八戒、曹操和潘金蓮，有著數不完的偽裝、矯情與俗套，可是也正因為有了他們，得以正反相蕩，高潮叠起，構成了活潑的故事情節，構成了小說與人類的歷史。

假若再透過成熟健康的心靈來看，下腎與人欲乃至罪惡，也是現實生活重要的部分，清代人早認為人的聰明才智，全憑腎的力量，“小兒腎氣未充，故多忘；老人腎氣已衰，故神瞆”，所說別有含意。而今日的性心理學家已發現，性的精力之於我們身體，就像熱力之於機器，人欲沖動也是偉大的自然沖動，用之有節，將對人生發生多方面的好處，禁欲反而帶來憂郁的精神病，寡欲也遲緩了進步的節拍。順著求愛的現象，往往成為一種藝術的動力，終於形成人生的責任。擴而充之，照顧到兩人以外的世界，照顧到現實以外的世界，而成為理想的創始者。所以在下腎與人欲裏，反而洞見了人生之理與生命之謎呢！有一次，李翺去問藥山禪師：“佛經裏說‘黑風吹船，飄墮羅剎鬼國’，真有其事嗎？”

禪師以滿腔不屑的神氣譏刺他道：“李翺小子，問這幹什麽？”

李翺很不高興，怒氣上沖，用白眼瞪著禪師。禪師這才笑起來說：“你的心裏一發出惡意，已經有黑風吹墮到鬼國去了！”

這故事開示了眾生，“西方凈土”的天堂之樂，與“羅剎鬼國”的地獄之苦，其實只在人的一念之間啊！一念之間是愛，就是天堂；一念之間是恨，就是地獄。

從前呂蒙正剛被發表為副宰相的時候，許多大小官員都不服，有一位朝士竟當場指著呂蒙正說：“像你這種家夥也能攪著參政大權？”同列有人想過去質問朝士的姓名，呂蒙正卻立刻制止同列的人，並說：“知道了姓名，終身難忘，多難過！不知道也就忘了，多快樂！”賢明的呂蒙正，真是善於化地獄為天堂。

漢代的劉寬駕著牛車，半路有一位農夫丟了牛，硬指著劉寬的牛車，說這牛是他的，劉寬無可奈何，被農夫牽走了牛，只得步行回家。後來農夫找回了牛，十分慚愧地歸牛謝罪，劉寬卻說：“牛相像的太多，難免弄錯，你肯親自送回來，是我該謝你的！”而晉代朱沖家的牛，也被農人誤認，強行牽走，不久也在林下找回了失牛，十分慚愧地歸牛謝罪，朱沖卻堅拒不受，硬讓農人羞愧得無地自容。劉寬一念之中的春風，就創造了人間天堂，朱沖一念之中的肅殺，就制造了人間的地獄。

這些人際間的天堂與地獄，都還是自己和“外人”間的，少相見也就淡化了。最難處的是家庭間的不睦，人都是不可離開的人，事都是沒完沒了的事，相互之間，恩怨糾纏，弄到戈矛相向，那真是步步荊棘，時時刀山，這就是自己制造的地獄。而如果懂得涵容寬厚，身修家齊，骨肉之間，情深恩重，全家熙熙然喜氣迎人，這就是觸手可及的天堂。

除了人際間的愛恨外，個人對苦樂的感受，也是升天或墮地的依憑。譬如聽到別人有好事情，懷疑不肯相信；聽到別人有壞消息，傳播而且高興，這種人一肚子都是殺機，胸腔間就是地獄！

又如果沒事就憂慮，對著美景也樂不起來，這種有福不會享的薄福之人，處處是涉世的苦海，就是活地獄；而有人對著苦境也覺得甘甜，有事也坦坦然好像沒事，氣宇間廓清而寧泰，這種懂得“樂自苦生”的惜福之人，就常在天堂上。上天堂或是入地獄，何須等到進棺材後才分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