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自打我褲帶裏掛上縣百貨公司倉庫鑰匙的那一刻起,我就夢想過或者說預感到我將成為這個緊貼著渭河的躁動著現代文明氣息而依然古樸的縣城裏的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這個夢想或者說預感果真被證實了,我今天被正式任命為縣委宣傳部副部長了。
這是一個莊嚴的時刻。在全縣整黨工作總結大會之後,縣委書記鄭重地宣讀了一批幹部的任免批覆,批覆是地委下達的。大禮堂裏鴉雀無聲,縣委書記的關中口音緩慢中透出莊重。幾百雙眼睛受著那緩慢莊重的聲音的操控,目光一齊朝我射來。我不由低了頭,有點不自在,而心裏卻感到一種無與倫比的受人重視被人羨慕的愉悅。
就在我低頭的那一刻,卻忽然想起接過那一串鑰匙的情景。
我是裝著一肚子窩囊氣從部隊覆員回來的。我在青海高原當了整整七年兵,後幾年的超期服役的每一天,都可能發生我被提拔為通訊幹事的事。連隊把提拔我當幹部的報告早已呈報上去了,只等著上級批示下來。這樣的等待真是不好受。我等待了整整四個三百六十五個白天和黑夜,卻等來了一張覆員回鄉的通知書。正當的理由是戰士不許在駐地內外談戀愛,不公開的原因是營裏一位年輕的參謀正在追她。這是我的猜測,無法證實。
我回到家鄉了。我無法忍受難以擺脫的寂寞和孤獨。從早到晚是無窮無盡的勞動,土地剛剛分到農戶手中,人都像發瘋一樣往土地裏傾灑汗水。最難挨的是僅只有鹽而絕少油腥的寡味的飯食,常常使我痛恨自己在部隊時倒掉油膩太重的剩菜的行為。我比小時候更渴望父親的回歸。他在縣百貨公司土產雜貨門市部當營業員,周六推著自行車爬上十裏東塬塬坡回家來與一家老少團聚,車架上總是帶著兩棵白菜或一捆蔥,偶而也有一綹令人眼直的豬肉。夜晚的寂寞更使人無法排遣,我從部隊帶回的小收音機裏播出的世界和中國各個角落裏發生的大事和小事,新聞和軼聞,更使我覺得我們村莊與世界的隔膜。
父親又回來了。他從自行車後架上取下一捆蒜苗,從車頭上卸下那個拉鏈已經生銹而仍然可以看出一個“獎”字的黑色塑料提兜,交給母親,接過母親倒下的一杯水,笑著說:“主任同意了。”
我和母親都明白,主任是指縣百貨公司張主任以及“同意”兩字所包含的令人興奮的內容。星期一,我就到縣百貨公司去了,穿著一身嶄新的綠色軍裝,自覺很精神。張主任就把那一串叮啷作響的鑰匙交到我手裏。
我很快熟悉了業務,進庫和出庫的貨物搞得一清二楚,庫房裏收拾得井井有條。我常常幫助營業員把領取的貨物從庫房搬到櫃台裏去,也幫助采購組從卡車上把成噸成噸的進貨搬進庫房去。張主任很滿意,公司的幹部和營業員們也滿意,眾口一辭誇我不愧是從解放軍那所大熔爐裏訓練出來的好子弟兵,不愧是老黃牛老模範的兒子。張主任在我三個月的試用期一過,就指派人給我簽訂下一份為期五年的合同工合同,破例為我高訂了一級工資。
我心裏卻有一種預感,我不會在這個門板很大而窗戶極小的庫房裏幹滿五年的,甚至三年也不會,似乎有比這庫房更明亮更體面的去處在等待著我。我不想像父親那樣一輩子只會賣土產雜貨,更不想做一輩子老黃牛。我的屬相是馬。
出乎張主任和縣百貨公司所有職工意料的事發生了。我寫的一篇通訊稿在省報上見報了,表揚的是張主任親自送貨到山區水庫工地的事。那些神氣的營業員小姐們全用一種奇異而不乏柔情的眼光瞅我。張主任平生第一回上了報紙,反而做出不驕不躁的神情壓抑內心的興奮。他私下對我父親說,沒看出你家小子裝了一肚子墨水!
在我發表過五六篇供銷社的通訊報導之後,張主任已經考慮要把我從庫房裏抽調出來,到公司裏做宣傳幹部。他的想法還未實施,縣商業局局長一把把我從庫房裏提起來,安置在他的辦公室旁邊那個辦公房裏,讓我專門寫通訊報導,向報社反映全縣商業系統的模範事跡。不過,時日稍一長,我就成為一職多能的幹部了,給縣委或省商業廳的工作總結匯報,還有孟局長的講話稿,都由我寫。孟局長特別喜歡我給他起草的講話稿,我自然很受寵。孟局長下基層檢查工作,總喜歡帶上我和他同行。
我很敬重孟局長。他是陜北那個凈出俊漢子的綏德縣人。“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他人挺好,文化不高,大約也是攬工漢或者是攔羊娃出身而後參加陜北遊擊隊的。他有一種明顯的陜北人的憨實和狡黠既矛盾又和諧的氣質,這氣質往往給人一種豁達而又平易的極好印象。大夥既尊敬他又喜歡接近他,甚至可以當面說他生吃元宵的故事。那是解放後,孟局長進了西安,第一聲感嘆是:這狗日西安這麼大!他看見好多人擠在一家小飯鋪門口買元宵。他也買了一盒,走到街上,摸出一個來就塞到嘴裏,越嚼越腥,怎麼也咽不下去,還是吐了。回到單位,見人就罵:西安人真是莫名其妙,那樣難吃的元宵還搶著買,白給我也不要!
孟局長還有一個不同尋常的用人的標準:漂亮,起碼也得五官端正。這是我從同志們的閑聊中得知的。我能入選,自覺十分慶幸。有一次下鄉,我跟孟局長乘吉普車到秦嶺深山一個供銷社檢查工作,長途行車,有點寂寞。我問孟局長關於用人是不是有“漂亮”這一條。他哈哈大笑,擺手否定,說是幹部們瞎說,給他編排的笑話。可他笑畢,又漫不經意地說:“在我手下工作的人,要是有幾個歪鼻呲牙的人,我就很不舒服。”
不管孟局長承認或否定這個傳聞,而我看見的縣商業局的二十幾個不同年齡不同職務的男女幹部,確實沒有一個歪瓜裂棗,全都人模人樣,或消瘦而卻俊氣,或魁梧而不顯臃腫。最漂亮的當數那位女打字員了。我打第一天進商業局大院就發現了這位出類拔萃的美人,不僅商業局二十多個本來就人模人樣的人難以與之相比,整個商業系統千余名職工裏也挑不出能與之媲美的姑娘,說是整個縣城裏的一枝花也絕不會是誇張。
她的打字室在後排最西頭的那間屋子裏。那間屋子最偏僻,想必是為了不讓那單調的嗒嗒嗒的打字機的響聲幹擾其它屋子裏的幹部的工作。然而那屋子卻最熱鬧,客觀上是它距竈房最近,每逢開飯時好多人就端上飯碗和菜盤踅到她的打字室裏去用餐,一邊吃著,一邊聊著,大多的話題是沖著她開玩笑、逗趣。
孟局長也喜歡和她說笑逗趣,那既是一個長輩人對晚輩人的親近的神情,又是局長對下屬的超然的口吻,更具有濃厚的陜北人的憨實和風趣:“小鳳,我給你瞅下個好女婿。”
她笑說:“你給我瞅下個豬八戒。”
“我真的給你瞅下個好人兒了,我們陜北人。”
“陜北凈出豬八戒!”
“你這娃!陜北的漢子一個個都賽呂布,女子賽貂蟬……”
我沒有向小鳳獻過殷勤,更沒有興致和她逗趣。好多人端著飯菜到打字室去進餐去討開心的時候,我端著飯碗和菜盤照直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我對那些搜腸刮肚想出來的逗趣話十分反感,覺得乏味無聊,根本不值得一笑,甚至覺得他們純粹是為了笑而笑。雖然在這一點上我不大合群,與小鳳的接觸還是多了起來,都是純工作性質的。
我寫下匯報材料、工作總結或會議通知,一經局長或有關科室領導簽過字,送回我手上,我再把這些文件送進打字室交給她,說清楚需要打印的份數和完成的時限。她不看我,習慣地碼著頁數,然後揚起臉,又認真地點點頭,表示接受了。我就說聲“好”,走出來。
我正在屋子裏看文件或起草材料,聽到敲門聲,她進來了,也不坐,站在我的桌前,把我剛剛送給她的那份需要打印的材料攤開,一頁一頁翻過去,找出那些劃上了橫杠的字,問我那是什麼字。我讓她坐。她說她整天坐著打字,倒喜歡站著。我把那些草字一一描清楚,她噢噢噢地點頭,隨之就拿上材料走出門去。時隔一小會兒,後排西頭那間打字室裏就響起嗒嗒嗒的打字機的聲音。
這樣的時日一長,我和小鳳的交往就多了,交往多了也就熟悉了,熟悉了也就自然一些隨便一些了。她進我的房子時不再敲門打招呼了,一推開門,匆匆走進來,嬌聲怨艾地說:“哎呀呀康秀才,你這字兒寫得越來越好了,好得叫我越來越認不得了!”我喜歡聽這種調子,那是一種對人信賴的調子,那聲音是極悅耳的。我照例在她用紅鉛筆劃了橫杠的字旁邊寫上工工正正的楷書,甚至故意譏笑她太笨,連這種普通的草書字都不認識。她也不惱,自己也說自己笨,要是不笨就該坐到秀才的位上而不是整天去按打字機了。
我也在寫得頭暈眼花手腕酸麻的時候,踱出屋子,踅到打字室裏去,起初托辭說要修改一句話或一個字,後來就無需這種自我遮掩,純粹是去和她閑坐一會兒。她卻並不停下手來和我閑聊。倒給我一杯茶後,她就坐到打字機前,右手按著打字機的壓鍵,眼睛瞅著稿紙,把打字機的機頭在字盤上推前移後,拉左倒右,發出嗒嗒嗒的響聲,那臉上是一種安詳而又嫵媚的神情。那安詳的神情是用來彈奏打字機的,而那嫵媚的神情是用來聽我說話的。
她這樣不停手地忙著打字,倒給我提供了專註地看著她的機會。我可以長久地一眼不離地看她側對著我的臉頰,又可以毫無顧忌地欣賞她細長的手指的靈巧動作。我如果會畫畫兒,我一定會照她的神情畫下一張絕美的油畫,那肯定是一幅按著打字機的……維納斯。盡管我很討厭淺薄之人在那些乏味的愛情小說裏用維納斯作比喻已經到了爛臭的地步,我現在還真的再找不到更美好的比喻了。真的,那按動打字機的指頭像一件精美的工藝品,那眼裏像是有兩滴永不枯幹的晶瑩的露珠兒在早春清晨的草葉上滾動,那側對著我的臉頰說不清有多大的魅力。我只覺得,如果讓我從早到晚坐在這兒,我不會再向往這屋子以外更引人有趣的事。
打字機嗒嗒嗒的響聲,從後排西頭那間屋子敞開的窗戶裏飛出來,像山間湍流的泉水叮叮咚咚,敲擊著我的心,又像是一支輕快舒展的小提琴獨奏,奏出了青春的騷動。我打開窗戶,讓那動人心魄的響聲全部傾泄進我的屋子。
她也不單是向我問字才到我的房子裏來,在她打字打得困倦的時候,就到我的房子裏來閑坐一會兒,進門的時候,常常用左手揉捏著右手的指頭,無疑是向我說明她的手指很乏困了。她走到我的桌前,稚氣地問:“你看什麼書?這麼厚!”
“《斯巴達克思》。剛出版的。”
“寫的啥?有意思嗎?”
“好極了!一部偉大的史詩!”我正被書裏波瀾壯闊的情節激動得無處發泄,需要與誰交流一下,她正好來到了。“斯巴達克思,一位奴隸起義的英雄,推翻了歐洲大陸的奴隸制度。他比一百個神聖的君王要偉大一千倍,因為他把歷史推過了一個界碑。可他是一個奴隸,一個偉大的奴隸巨人!”
我突然看見,她端正地坐著,一只手撐著左腮,那是一種專註的神態,聽我隨口胡謅著的議論。我反倒不敢再說了,因為她太專註了。
“你說呀,再說下去呀。”
我不好意思說了,再說就是賣弄了呢。
“你讀過好多書嗎?”
“不多。”我說,“好書都禁死了。現在出版界剛開禁,這本書就是開禁的頭一批出版物。唔,我前天剛讀過《牛虻》。”
“就是劉心武在《班主任》裏提到過的那本《牛虻》嗎?”
“只有一本《牛虻》。”
“你這兒有嗎?”
“有。”
“借我看看。”
我給她從抽屜裏取出長篇小說《牛虻》來。
大約過了三四天,她把《牛虻》給我送來,又借去了《斯巴達克思》。她和我熱烈地討論《牛虻》。雖然能看出她對世界史太無知,然而她喜歡牛虻這個人物卻是毫無疑義的。這個革命者形象被中國六十年代興起的動亂隔絕了十多年,一經解禁,又以其強烈的光彩照耀著又一代青年。我和小鳳差不多是剛學會寫漢字就掛上了紅小兵袖章的一代人,然而牛虻還是在我們心裏引起強烈的回響了,毫無辦法。
“我看你……有點像牛虻。”
“我怎麼能比牛虻!我簡直是個窩囊廢!”
此後,她到我的房子裏來,再不叫我老康了,大膽地叫我牛虻,像是開玩笑,我也不好反對。再後來,她又叫我亞瑟,還是像開玩笑的樣子。盡管是玩笑,我看見她的神情裏有某種異樣的東西,令我的心一蹦一蹦。
我確實預感到一種似乎明朗又似乎朦朧的東西朝我逼近了,一伸手就可能準確無誤地抓住的自己心裏正在熱切地期盼著的東西,然而又顧慮重重。我不能不隨時提醒自己,我是一個合同工,一個農村戶籍的人。我時時刻刻都有被解雇的可能,簡單到只需要局長揮一下手,咧一咧嘴角,我就得背上被卷滾回東塬上那個令人窒息的毫無生氣的小村莊去。想到在部隊時與那位可愛的女護士戀愛的教訓,我很鎮靜地約束著我的隨時可能放縱的心潮。
“亞瑟,你這字兒草得好難認呀。”
“亞瑟,該吃飯了。”
“亞瑟……”
她這樣亞瑟、亞瑟地叫我,其實只是僅有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一當有第三個人在場,她從來也沒忘記叫我老康。我愈加明晰地預感到我和她之間有某些需要回避眾人的隱秘,令人心悸又令人感到甜蜜的隱秘。
商業局機關小院雖然比不得縣政府機關大院深沈肅穆,也不是能任我和小鳳浪漫的場所,男幹部和女幹部,尤其是有了一點年紀的幹部,似乎於我和小鳳身上特別敏感,一切全躲不過他們敏銳的眼睛。我已有所察覺,然而春天是無所不在的。春色還是把這個幽靜的小院染綠了,窗外的柳樹覆蘇了,綴滿黃芽的枝條舞姿婀娜,院子裏的草坪上冒出一抹嫩綠,兩株桃樹的花苞也肥脹起來。我打開窗戶,窗口撲進微帶寒意的清香的春風,後排西頭那間打字室裏嗒嗒嗒的聲音和春風一起灌進我的窗戶。
局裏的二十多名幹部傾巢而出,分頭奔赴縣屬的二十一個公社去,縣商業系統要召開總結表彰大會了。我留下來做內務工作準備,小鳳也留下來加緊打印會議材料。
我似乎感到完全自由了。
炊事員給大家開過早飯之後,就鎖了門去逛大街了,臨走時給我說,午飯自理。小院裏異常安靜,我打水時的腳步聲竟然在墻壁上引起了回聲。我取下一疊紅紙,準備寫大會用的橫幅,小鳳抱著一摞子油印好的材料走進來。
“亞瑟!快幫幫忙,咱們整理一下這些材料,分成一份一份的,裝訂起來。”小鳳唱歌似的嗓音。
我暫且擱下紅紙,幫她整理裝訂材料。
她的手很靈巧,從一摞一摞的材料堆上揀取的動作十分敏捷,倒是我笨手笨腳,動作遲緩。我的手碰了她的手,她的手也碰了我的手,都是無意的碰撞。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是一種碰一下就難以忘記而且誘惑人想再碰一下的奇異感覺。她繼續揀取紙頁,似乎毫不在意。我也毫不介意,似乎只是因為動作緊張而不可避免的碰撞。
“你也幫幫我的忙。”
“做什麼?”
“寫大字。”
“我可不會寫毛筆字。”
我要寫橫幅,寫標語,需得一個人壓紙角,通常我是用東西壓著的,我現在卻想讓她幹。
她高興地接受了,用刀子裁紙。
我調好墨汁,攥起大號毛筆,一落筆就龍飛鳳舞,超水平發揮。我寫字的興致好極了。
她忠於職守,雙手壓著兩個紙角,很認真地壓著。當我寫完倆字,她讚嘆著:“你的毛筆字寫得真好。你是自小練的吧?現在我們這一茬年輕人,鋼筆字也沒幾個寫得好的,毛筆就更沒有人能提得起來。”
我告訴她,我剛剛在初中念了一年書,就開始了那場席卷中國的“革命”。我想革命,卻站錯了隊,開始時批判別人,後來卻被別人批判。我什麼好處也沒撈到,就從圖書館偷了一捆書,又偷了一捆寫大字報的白紙,跑回家去了。我一邊讀那些“封資修”書籍,一邊用偷回來的白紙練習寫大字。整整有兩三年,我把那些我批判過的“封資修”作品讀了不知多少遍,寫作能力提高了,毛筆字也練得有點功夫了。我一參軍,就顯得我的文化水平高。
她聽著,點點頭,很佩服我的毅力。她小心翼翼地端著墨汁未幹的紅紙擺到地面上,等待晾幹。我的情緒在湧湧波動,就抽兩口煙,抽煙可以穩定一下情緒。當她興致勃勃地轉到桌前來,鋪開又一張紅紙,我就神氣話現地提起毛筆來。
我提筆在墨碗裏蘸墨汁時,無意中看到了她的領口。她前傾著身子,雙手壓著紙的兩個上角,領口的衣服就張開來,露出一塊三角形的赤裸的皮膚,那皮膚很細很白,那領口裏散發出一縷異樣的氣息。我有點神不守舍,把字兒寫錯了。我說:“扔掉,重寫”
寫完橫幅和標語,她就收拾扔在地上的那些寫錯作廢的紅紙,揉成一團扔進紙簍裏。紙上未幹的墨汁染得她的手掌黑糊糊的。她張開手指,說:“看看,我的手臟成啥樣兒了!”
我說:“洗洗吧。”
她說:“你給我洗。”
我的心猛地一跳,似乎轟然作響。我笑著說:“那不費什麼事兒。”
她已經在臉盆裏倒下涼水,又從熱水瓶裏倒下熱水,說:“你也來洗吧。”
我和她在一個臉盆裏洗手。我攥住她的手指,裝得若無其事他說:“我給你洗吧!”她掙了兩下,我攥得更緊了,她再沒有動。我看見她的耳根潮起一縷紅暈。我用溫熱的水搓洗她的手掌和手指。我現在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欣賞她的手,那手指像細嫩的水蔥,柔若無骨。她一任我替她搓洗著墨痕,以一種似怨似嗔的眼神瞅著我,卻根本不會使人感到她是真怨真惱了。我受到鼓舞,一把抱住她的脖子。
無言的親吻。我的臉頰挨著她的臉頰。我的一切顧忌都忘掉了,我已被灼熱的火燒烤得暈頭暈腦。當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久久相吻的時刻,我幾乎完全被熔化了。
她終於推開我,草草地擦了臉,跑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點著了一支煙。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真的發生了?我只覺得這房子太空曠了,空曠得一刻也呆不住。我要每一分鐘都和她呆在一起,須臾不離。我朝打字室走去。
推開打字室的門。她趴在桌子上,雙手壓在額頭下,直到我走到跟前,她也沒擡起頭來。她後悔了嗎?她怨恨我了嗎?我正有點不知所措,她忽地跳起來撲到我的懷裏,雙手摟住我的脖子,箍得我簡直透不過氣來……
沒有月光,星星稠密,河灘上稍見朦朧的星光。我坐在河邊,抽煙,等待。她來了。她穿著短袖襯衣和裙子,夜風吹得她的披肩的散發一擺一擺的,我站起來,摔了煙頭,奔到她跟前,抱住了她的肩。她看見我跑過去,也張開雙臂朝我撲來。我們一起摔倒在沙灘上。夜色愈加使人放膽,我和她都更舒展坦然了。她伏在我的臂彎裏,呢喃地說:“就這樣躺下去,再甭醒來,讓河水把我們沖進大海,我也不悔。”
隴海路上夜行的列車隆隆馳過古老的縣城,沒有停步,也不見減速,只是鳴叫一聲,又奔馳而去了。我感到了大地的顫動。
我摟著她的肩膀,她勾著我的腰,順著沙灘,漫無目的地走著。夜宿在蒿草棵子底下的野兔被驚動了,哧溜一下驚恐萬狀地從小鳳的腳下躥過去。她嚇得“啊喲”一聲驚叫,緊緊地抱住了我。我意識到她對我的依賴是那樣的自然。
河灘一塊高出沙地的老灘上,有一個用樹枝和包谷稈子就地搭成的茅草庵子。往遠處一瞅,類似這樣的茅草庵子像雨後草地上的蘑菇一樣遍地都是。那是到這兒來采掘砂石的山裏人臨時棲息的窩棚。秋收以後,河水日漸減少,冬閑無事的山裏農民便搭幫結夥背著被卷趕到河灘上來,用樹枝和當地農民丟棄的包谷稈子搭成這樣一個遮風避雨的窩棚,夜晚蜷縮進去。他們有的來自商洛山區,有的來自秦巴山地,也有我們東源上的農民。他們掏掘砂石,賣給正在興建著的工廠,掙一把來之不易的票子。到第二年初夏進入洪水季節,他們就像候鳥一樣飛散了,回家去準備收割麥子,等到秋後再來。
我的心裏掠過一道陰影。我剛從部隊覆員回來那年冬天,村裏幾個小夥聯扯我來挖掘砂石,我沒有來。我現在卻和一位可心的姑娘在這兒散步,像欣賞半坡遺址裏那些人類先民們留下的生活遺痕一樣,而我其實完全可能就是這裏某一座狗窩似的窩棚的主人。我心裏的那道陰影久久不散,影響了我的迷醉的情懷。我從她的肩上松了手,點燃了一支煙,坐在一塊石頭上。燃著火柴的時光,光亮照出了三塊被煙火熏成黑色的石頭,那是主人支鍋燒水或煮飯的地火竈了,真比半坡先民的竈台還要簡陋。
她坐在我的旁邊,頭靠著我的肩,我可以嗅出她的頭發裏有醉人的香味兒。我抽著煙,瞅著星光閃閃的河水。要是我的父親不在縣百貨公司當職工,我就無法進入那個庫房,也更不會踏進商業局大院,占據一間明亮的辦公室,我的功夫老到的毛筆字和孟局長喜歡的文字材料就不會有被人賞識的機會了。我將要在這兒蜷臥窩棚,在三個石頭上支一口鐵鍋煮包谷糝子,在寒風刺骨的雪地裏掏掘砂石,掙一把錢,再去訂下一個媳婦,然後養活孩子……
小鳳搖搖我:“你怎麼不說話?”
我說:“我想起我看過的一篇小說……”
個鳳忙問:“什麼小說?好看嗎?”
我說:“一篇寫知青下鄉的小說。我很反感。我把它撕下來擦了屁股。”
小鳳笑了:“呀,一篇小說也值得生這麼大的氣?”
我說,“狗屁小說,寫知青下鄉簡直跟下地獄一樣。那麼,像我這號祖祖輩輩都在鄉下的人咋辦?一輩子都在地獄生活?誰替我喊苦叫冤?所以說,我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心安理得吃商品糧還要罵我們農民的城裏人。”
小鳳嬌嗔地問:“啊呀,那你也痛恨我了?”
我才記起她是縣城居民,也是吃商品糧的城市戶籍。我笑笑說:“你……另當別論。”
我努力拂去心頭的陰影,別讓它破壞了這難得的夜晚。我重新挽起她的手,在那些窩棚間悠悠地漫步,熱烈的親吻和擁抱,使我身上滲出一汗層,很不舒服。我一個猛子跳進河水裏,真是舒適極了。她也小心翼翼地走下水來。我抱住她。她的柔軟的手指搓著我的肩膀。我第一次大膽地把手伸到她的胸前。她輕輕地“哎喲”一聲,就倒在我的懷裏,手指摳得我的肩膀都疼了。我抱起她,從水裏走出來,走過沙灘,走進窩棚……
我和她躺在麥稭上,靜靜地躺著。她把她最珍貴的情感毫不猶豫地奉獻給了我,我把我最珍貴的情感毫不猶豫地奉獻給了她。我點著煙,躺著吸著,透過窩棚的縫隙,可以看見天上的星星在閃眨。我是亞當,她是夏娃。我是掏掘砂石的山民,我是半坡遺址裏覆活了的先民,她是那抱著陶罐汲水的半坡姑娘。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在必須按限定時間起草一份文字材料的時候,就關死窗戶,不致讓她的打字機的響聲傳進屋來,那聲響使我心神不靜。只有當我劃上最後一個句號,就立即撂下筆,打開窗戶,讓那動人心弦的嗒嗒嗒的響聲傾泄進來。
商業局的小院裏一切照常。人們照樣端了飯碗和菜碟從竈房出來,到打字室去和小鳳說笑,而我照樣端著飯萊走回我的房子。只有在約定的夜晚,我和她準時鉆進河灘上的窩棚。
孟局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給我倒水、遞煙,從神色上看,不像是談公事。我坐下之後,心裏有點忐忑,是我和小鳳的事漏風了嗎?沒料到他一開口,就使我陷入痛苦之中。老天爺,他受縣委組織部長之托,來給我做媒,介紹組織部韓部長的二女兒韓曉英。韓曉英我早認識了,她在縣百貨公司做出納員。孟局長說,我在縣百貨公司管庫房時,曉英就瞅中我了,看我勤快,工作負責任,人也老實,長得還魁梧雲雲。我卻從來沒有感覺到她對我有什麼意思,只記得她穿戴很樸素,袖子上統著一雙褐色袖套,白凈的臉上有一副紫框白鏡片,那樣子很拘謹,又顯得比一般同齡女子老練成熟,很少跟誰開玩笑,更不像一般營業員那樣嘰嘰嘎嘎打鬧浪笑。我看見她從來也不敢貿然說話。我看見她立即就在腦子裏反射出一張嚴厲的組織部長的臉孔,其實那時我還沒見過組織部長的尊容,及至後來見了,才自覺好笑,韓部長竟是一尊笑面菩薩的和善胖臉。
我看著孟局長誠心實意的神情,就說:“我怕我不相稱……我還是個合同工……”
“這一點不用顧慮,韓部長不在乎,曉英也不在乎。要是嫌合同工,他就不會找我提媒。”孟局長毫不介意地說著,又從坐椅上站起,走到我當面,知心地說,“你有了韓部長這個老岳丈,還能當好久合同工呢?全縣招工招幹的名額指標都從韓部長手下過,你還愁轉不了正式幹部?”他又顯出陜北人的那種豪爽與狡黠混合著的神色。
我陷入痛苦的深淵。韓曉英和於小鳳,整天在我腦子裏翻騰,眼鏡片和褐袖套,嗒嗒嗒的打字機聲和那迷人的半坡遺址式的窩棚。我的腦子幾乎要爆炸了。三天後,我的老黃牛父親來找我,說是孟局長上午到百貨公司檢查工作時跟他談了給我做媒的事。老黃牛父親受寵若驚,心裏擱不住這突然降臨的喜訊,就來跟我商量怎麼辦事。他大約看出我的猶豫,就恨聲訓斥我:“你娃子甭錯打主意!這門親事成了,你就能轉為正式幹部。你若錯打了主意,這縣城有你的立腳之地嗎?”
我不要聽他的赤裸裸的攀龍附鳳的話。其實這其中的利害得失,我早都想過千遍萬遍了。他的話只是重覆了我考慮中的那些最令我痛苦的因素。
這天晚上,我和小鳳相約又來到窩棚跟前,她迫不及待地問:“你這幾天老皺著眉毛,有啥不順心的事呢?”
我不敢直說,推說熬了夜,休眠不足,精神不好。她竟然信了,我的話她都信。
她依偎在我的懷裏。我用一種玩笑的口吻試探她:“小鳳,如果有一天我得罪了某個領導,人家解雇了我,我就得滾回東塬上去,那樣的情況如果發生了,我們咋辦?”
小鳳隨口說:“我跟你回東塬上去。”
我說:“我冬天得下河灘來掏掘砂石掙錢,鉆窩棚,過原始生活。”
小鳳說:“我跟你來鉆窩棚,給你做飯。”
我想哭,再也說不出話來。
小鳳卻認真地說:“我早想過了,合同工有解雇的可能。要是你真的被解雇了,也不必回東塬上去,更不必鉆窩棚采砂石,我們在縣城開個小飯館,或者開個雜貨店,咱倆經營,我也不當打字工了。你願意幹嗎?”
我苦笑著說:“唔,你想得真周到……”
我在第二天見到孟局長時,他告訴我,韓部長約請我今晚到他家去坐坐。我當然明白這“坐坐”的內容,這可真是一種痛苦而又艱難的抉擇。我想起了莫泊桑的《溫泉》。我曾經痛恨而且鄙薄過那個撈取了遺產而拋棄了真誠的愛情的家夥,我發覺那個令人鄙薄而且痛恨的家夥在選擇遺產和愛情時所經歷的苦惱正在我心裏發生。無論這種選擇多麼痛苦,而時限卻正在今天晚上。我和孟局長一起去了。
後來的一切就比較簡單了。不久,我被調到縣委宣傳部做專職通訊幹部。我寫的本縣各個方面的通訊報道稿不斷見報,縣委書記和縣長們以及人大常委會的主任們都很賞識我的才幹和工作態度。這年年底,我被轉成正式國家幹部,和韓曉英的關系也正式公開了。第二年春天,我被送到地區黨校去學習。縣裏的新老幹部甚至通訊員也明白上黨校意味著什麼。
黨校學習期滿,我和韓曉英結婚了。我們過得很和諧,從來也沒有吵過架,她的性格很好,思維十分周密,把家裏的內務和外交都處理得井井有序,大約自幼接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也與她小小年紀就從事財務工作不無關系。她對我很尊重,照顧得無微不至,從服裝的式樣到每日的早點,都是經過認真的考慮,卻從來也未顯示過她的部長女兒的優越。人人都說我有一個賢內助。父親對這個兒媳滿意之至。孟局長開玩笑說:“怎麼樣,曉英是個好媳婦吧?家教嚴嘛。一般城池縣道的小市民太油……”我知道他說的“城池縣道的小市民”所指是誰,我和小鳳的眉來眼去根本不可能逃過那些商業局幹部的眼睛,但誰也說不準抓不住我倆相好的一件具體事實,在河灘鉆窩棚的事更是無人知曉。這宗事已無任何影響,曉英從來也沒有追問過我,更談不上吃醋鬧矛盾了。然而我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倒不是對小鳳的負心,而是我自己心裏的某種渴望。渴望什麼呢?窩棚裏的那種被熔化的完全忘我的原始式的瘋狂,再也沒有產生過。
我生逢其時,縣委在實行幹部“四化”的工作中簡直有點拉郎配。既要年輕,又要有專業知識(具體就是大專文憑),又要有工作經驗。我正好人選。那張地委黨校的畢業證書,使我的審查材料順利地通過了各級組織部門的關口,我擢升為縣委宣傳部副部長了。孟局長退居二線,成了商業局的巡視員,我的岳丈韓部長也從組織部退出來,升了一級,成了縣人大的副主任,真是各得其所,皆大歡喜,不管別人怎麼說,我是覺得我的選擇沒有犯“方向性的錯誤”,倘若我和小鳳而不是和曉英結婚,我現在很可能正在河灘上那窩棚前的石頭上架鍋煮包谷糝糊糊,充其量和小鳳在縣城的某個角落賣油條豆漿或是經營日雜品小店。那麼,有誰會看到我具備做一個縣委的宣傳部長的德和才呢?
我卻無法排除那嗒嗒嗒的打字機的響聲。當我和曉英舉行婚禮的那天晚上,這響聲震得我靈魂不安。當我坐在新落成的縣委大禮堂裏聽縣委書記鄭重宣布我的任職批覆的時候,那響聲又在我心裏敲響了。
小鳳早已遠走高飛了。她的痛苦可以想見。她和一位技校畢業的工人結婚了,他在漢中的某國防工廠工作。她跟他到漢中去了,再也沒有見過面。
任命我作宣傳部副部長的那天晚上,曉英特意為我精心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而且破例拿出一瓶“西鳳”來。我喝得有點過量。
說醉不醉,說醒非醒,我的腦子裏只留下一片空白。我推說要散散步,就走出家屬樓,走過縣城街巷,獨自一人溜到河灘上來了。
又是夏日的一個熱烈的傍晚。晚霞把河天相接的地方塗成一片火紅,河水悠悠,紅光閃閃。我走到那個熟識的高出沙灘的荒草地上,但已經找不到那架熟識的窩棚。窩棚久不住人,倒坍了,散架了,完好的寥寥無幾,再也找不到那架窩棚了。
我無法評價我自己。
我抽著煙,默默地坐著。從那楊柳林裏,從那悠悠的河水裏,從那塗成一片火紅的河天相接的遠處,又響起嗒嗒嗒的打字機的響聲……
1986.12.11於白鹿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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