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tler和Stevenson都主張我們應當衣袋裏放一本小簿子,心裏一湧出什麽巧妙的念頭,就把它抓住記下,免得將來逃個無影無蹤。我一向不大讚成這個辦法,一則因為我總覺得文章是“妙手偶得之”的事情,不可刻意雕出。那大概免不了三分“匠”意。二則,既然記憶力那麽壞,有了得意的意思又會忘卻,那麽一定也會忘記帶那本子了,或者帶了本子,沒有帶筆,結果還是一個忘卻,到不如安分些,讓這些念頭出入自由罷。這些都是壯年時候的心境。

近來人事紛擾,感慨比從前多,也忘得更快,最可恨的是不全忘去,留個影子,叫你想不出全部來覺得怪難過的。並且在人海的波濤裏浮沈著,有時頗顧惜自己的心境,想留下來,做這個徒然走過的路程的標志。因此打算每夜把日間所胡思亂想的多多少少寫下一點兒,能夠寫多久,那是連上帝同魔鬼都不知道的。

老子用極恬美的文字著了《道德經》,但是他在最後一章裏卻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大有一筆勾銷前八十章的樣子。這是抓到哲學核心的智者的態度。若使他沒有看透這點,他也不會寫出這五千言了。天下事講來講去講到徹底時正同沒有講一樣,只有知道講出來是沒有意義的人才會講那麽多話。又講得那麽好。

Montaigne(蒙塔涅,法國散文家),Voltaire(伏爾泰,法國啟蒙思想家),Pascal(帕斯卡,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Hume(休謨,英國哲學家、歷史學家、經濟學家)說了許多的話,卻是全沒有結論,也全因為他們心裏是雪亮的,曉得萬千種話一燈青,說不出什麽大道理來,所以他們會那樣滔滔不絕,頭頭是道。天下許多事情都是翻筋鬥,未翻之前是這麽站著,既翻之後還是這麽站著,然而中間卻有這麽一個筋斗!


鏡君屢向我引起莊子的“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又屢向我盛稱莊生文章的奇偉瑰麗,他的確很懂得莊子。

我現在深知道“憶念”這兩個字的意思,也許因為此刻正是窮秋時節罷。憶念是沒有目的,沒有希望的,只是在日常生活裏很容易觸物傷情,想到千裏外此時有個人不知道作什麽生。有時遇到極微細的,跟那人絕不相關的情境,也會忽然聯想起那個穿梭般出入我的意識的她,我簡直認為這念頭是來得無端。憶念後又怎麽樣呢?沒有怎麽樣,我還是這麽一個人。那麽又何必憶念呢?但是當我想不去憶念她時,我這想頭就聖憶念著她了。當我忘卻了這個想頭,我又自然地憶念起來了。我可以閉著眼睛不看外界的東西,但是我的心眼總是清炯炯的,總是睇著她的倩影。在歡場裏憶起她時,我感到我的心境真是靜悄悄得像老人了。在苦痛時憶起她時,我覺得無限的安詳,仿佛以為我已挨盡一切了。總之,我時時的心境都經過這麽一種洗禮,不管當時的情緒為何、那色調是絕對一致的,也可以說她的影子永離不開我了。

“人間別久不成悲”,難道已渾然好像沒有這麽一回事嗎?不,絕不!初別的時候心裏總難免萬千心緒起伏著,就構成一個光怪陸離的悲哀。當一個人的悲哀變成灰色時,他整個人溶在悲哀裏面去了,惘悵的情緒既為他日常心境,他當然不會再有什麽悲從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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